火光剑影下的快意恩仇
2017-06-21施浩楠
摘 要:《铸剑》是鲁迅根据中国古代神奇故事改编而成的浪漫主义杰作,诡异神秘的氛围,夸张离奇的情节,热烈鲜明的人物形象,无一不彰显着作者丰富而奇特的想象力和高超的艺术手法。在此基础上,读者在阅读文本时所被唤起的美感经验是非常独特的:悲剧美与喜剧美的共存。鲁迅运用控制“距离的矛盾”、设置互补型的人物形象和综合运用幽默、讽刺、夸张、批判艺术手法三种方式达到这种美学效果。
关键词:美感经验;距离的矛盾;互补型人物形象
作者简介:施浩楠(1994-),女,宁夏大学人文学院2016级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17-0-03
《铸剑》是鲁迅根据中国古代神奇故事改编而成的浪漫主义杰作,诡异神秘的氛围,夸张离奇的情节,热烈鲜明的人物,无一不彰显着作者丰富而奇特的想象力和高超的艺术手法。在此基础上,读者在阅读文本时所被唤起的美感经验是非常独特的:悲剧美与喜剧美的共存。美感经验“是我们在欣赏自然美或艺术美时的心理活动”,是一种“形象的直觉”。鲁迅运用了独特的艺术手法达到这种美学体验效果。
一、距离之美:“距离的矛盾”
提到美感经验的获得就必须明白一个原则:“心理的距离”。什么是“心理的距离”呢?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中举用“海上的雾”的例子阐释“心理的距离”,当人们乘船时遇到海雾,会觉得“极不畅快、仿佛大难临头似的、心焦气闷”,但换个角度看,海雾也是一种绝美的景致,不去想它带来的不便,凝神享受会得到极愉快的体验。朱光潜认为“这两种经验的分别完全起于观点不同。在前一种经验中,海雾是实用世界中的一片段,它和你的知觉、情感、希望以及一切实际生活需要都连瓜带葛地固结在一块,成了你的工具或是你的障碍。换句话说,你和海雾的关系太密切了,距离太近了,所以不能用‘泰然处之的态度去欣赏它。在后一种经验中,你把海雾摆在实用世界以外去看,使它和你的实际生活中间存有一种适当的‘距离,所以你能不为忧患休戚的念头所扰,一味用客观的态度去欣赏它。这就是美感的态度。”[1]这种“距离”“着重形象的观赏。它把我和物的关系由实用的变为欣赏的。就我说,距离是‘超脱;就物说,距离是‘孤立。”[2]而“艺术家和诗人的长处就在能够把事物摆在某种‘距离以外去看。”[3]
与此同时,在美感经验中的获取中,我们一边要从实际生活中的框架中跳出来,一边又不可以太脱离实际的生活;一方面要忘掉自我,一方面又要时时拿我的生活经验来验证作品,这也就是布洛所说的“距离的矛盾”。这就出现一个问题,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对“距离的矛盾”的安排能否影响读者在欣赏文本时的“距离”呢?答案无疑是肯定的。鲁迅在《铸剑》的创作中就将这种“距离的矛盾”调控地非常到位。例如我们在阅读眉间尺与老鼠相斗这段时很容易把自己的生活经验掺加进去,这时便不会将眉间尺和恼人的老鼠摆在远的、客观的“距离”位置,甚至心里会暗暗想出处理老鼠的办法,与眉间尺的一系列行为和反复无常的心理活动形成鲜明对比,凸现他的优柔寡断性格。这时我们距离文本是很近的。当我们阅读眉间尺削头交予黑色人的情节时,我们自觉地会将“距离”推远,把文本摆在实用世界、现实世界以外去看,用客观的眼光来欣赏,此时我们得到的是复仇者强烈的复仇精神和诡异神奇的氛围带给我们的心灵震撼,艺术上的美感占据了我们的心头。在这个由近到远的过程,文本无形中获得巨大张力。
朱光潜认为“‘不即不离是艺术的一个最好的理想”。但在实际创作过程中,作者是很难做到不即不离的,在阅读欣赏的过程中,读者也很难做到不即不离。现实主义作家“距离”太近,读者在阅读时很难跳出实际生活的框架来获得欣赏的美感,往往倾向关注与自身实际相关的内容;浪漫主义作家又“距离”太远,读者往往觉得其缥缈虚空。“从一方面说,作者如果把自己的最切身的情感描写出来,他的作品就不至于空疏不近情理。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他在描写时却不能同时在这情感中过活,他一定要把它加以客观化,使它成为一种意象,他自己对于这情感一定要变成一个站在客位的观賞者,换一句话说,他一定要在自己和情感之中辟出一个‘距离来。”理解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要“铸剑”,“剑”这个意象蕴含着鲁迅的反抗复仇意识。文本中多处奇异景象的描绘就是为复仇营造出一种氛围,在这种氛围中又凸显了“剑”的意义。比如描写两把剑练成时的描写:“哗拉拉地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4]在写眉间尺抽剑断头后饿狼食身的场景时:“深处随着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闪动,倏忽临近,听到咻咻的饿狼的喘息。第一口撕尽了眉间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5]如果没有剑,就只能任人食肉嗜血,复仇的残酷性与毁灭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文本中处处显现着作者超常的理智:“尤其可贵的是鲁迅小说所体现的那种异常强健、睿智和深刻的理性,如果说在艺术天才上可以和鲁迅媲美的世界文学巨匠有一批人,那么在以光辉的理性参与民族和人民的历史发展上堪与鲁迅相轩轾的世界文学巨匠就寥寥无几了。”[6]鲁迅在借助各种艺术手段调和“距离的矛盾”,既要传达出自己对生活实际的深刻思考,又要保持文学艺术的美感特性。
二、形象对比之美:成长的复仇者与成熟的复仇者
塑造人物的方式有很多种,最简单的是给人物命名。《铸剑》中出现的黑色人自称“宴之敖者”,鲁迅何以要让他叫“宴之敖者”呢?一方面,鲁迅欣赏自己塑造出来的这个看透一切、坚定果决的黑色人形象,一方面鲁迅又将自己的情感、希望以及期待赋予这个人物,鲁迅心理上是渴求宴之敖者这样果敢决绝,对待小人毫不妥协并且以自身的威慑力战胜对方的人。宴之敖者同时是一个至诚的复仇者,他的目的是给眉间尺复仇,“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改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放鬼债的资本是什么意思呢?鲁迅在杂文里写道:“在‘新时代里,有一种精神的资本家。”[7]“你如有一点产业,那是他赏赐你的。为什么呢?因为倘若他一提倡共产,你的产业便要充公了,但他没有提倡,所以你能有现在的产业。那自然是他赏赐你的。”[8]这种人一无所有,只会打着冠冕堂皇的招牌给予别人空洞可笑的“恩典”,然后购买你的灵魂,要你报答,“供其使用。”一旦你拒绝,他就会到处宣扬你的知恩不报,你就会身败名裂。宴之敖者是看透世人一切把戏的智者、勇士,他的复仇意识强烈,行为坚决果断,他在对世人对自己进行复仇,代表的是一种勇敢果决、大而无畏的侠义精神、牺牲精神。“宴之敖者”是鲁迅曾经用过的笔名,如此明白的昭示世人:宴之敖者就是我,勇敢的反抗者不只是存在于小说文本、神奇故事,更存在于我们身边。
与宴之敖者性格对比鲜明的是眉间尺,眉间尺的复仇形象不断在自我成长,从开始的性格上优柔、犹豫到提剑割头头、鼎中撕咬,眉间尺已经从带有一点儒家“仁”的色彩的性格变成了一个要仇人血债血偿的坚决的复仇者。人物形象的这种转变透视出作者是赞同对待敌人、仇人血债血偿、毫不容情的态度。小说运用大量笔墨凸现眉间尺的优柔性格。开始眉间尺与老鼠间的一番较量是他优柔不决性格的展现。眉间尺无法应对干瘪少年的无赖行径和身上带有一点“仁”的理念色彩也都是从侧面映衬他的性格。“仁”的色彩表现在他在通往复仇的路上小心翼翼,害怕剑伤到无辜的人:突然跑过的孩子几乎碰着剑尖,他就吓出来一身汗;不敢挤进人群,人们涌上来他就赶紧退避;压在干瘪少年身上的时候第一反应还是怕他被剑伤到。没有遇到黑色人的指导的时候,眉间尺采取的复仇办法是“在南门外等候他回来”,因为“城市中这么热闹,容易误伤。”此时的眉间尺更像是一个君子,而非复仇者。鲁迅深谙人性,将生活经验和受到的教育融汇其中,把眉间尺写成了平凡大众中的一员。正因为有了这些铺垫到后来眉间尺提剑削头的情节才会显现出极强的震撼力和穿透效果,读者会惊异、会赞叹敬佩,会用客观的眼光去静静地欣赏、体味文本带来的震撼力量和营造的骇人、奇幻的艺术效果。
三、艺术家的剪裁之美:综合运用多种艺术手法
《铸剑》取材于中国古代的传奇志怪小说(相传为曹丕所著的《列异传》中干将莫邪的故事、晋代干宝《搜神记》),1926年的秋天,鲁迅在厦门大学时开始创作,根据鲁迅的日记,完成时间是在1927年4月3日。五卅惨案、三·一八惨案、北京女师学潮余波等一系列事件使鲁迅对于轻视、践踏、戕害人民生命的统治者、当权者十分不满和愤怒,对默默忍受、不敢反抗的弱者则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鲁迅对于三·一八惨案曾义正词严的写道:“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9]在《淡淡的血痕中》里写道:造物主是一个怯弱者,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经历苦痛、留下血痕后只懂得用时光来冲淡,只懂得自我咀嚼这人世的悲苦,并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鲁迅将不敢反抗者称为“造物主的良民”,他憎恶这种人,他期盼人间的猛士——叛逆的猛士看透一切,他会奋起使人类复苏。《铸剑》的主题是复仇,但文本融幽默、讽刺、夸张与批判于一炉,营造出趣味与力量兼具的美学效果。
幽默在文本中随处可见:“眉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不得。这样地经过了煮熟一锅小米的时光,眉间尺早已焦躁得浑身发火……”“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门外商议打捞办法。约略费去了煮熟三锅小米的工夫,总算得到一种结果……”在多种艺术手法的背后,倾注的是魯迅深刻的思想和强烈的理性精神,表现出对现实世界的观照与反思。文本带有强烈的讽刺意味,作者通过对小说里无赖、看客、顺从的臣民人物行为、对话描写,强烈的讽刺了现实中欺软怕硬的无赖流氓、麻木无聊瞎凑热闹的看客和尊严生命受损不敢反抗的弱者,批判了国民性弱点。同时,通过讽刺性场景的描绘对“复仇”目的、行为,及效果表现了一丝疑问。
在文本中,眉间尺跌倒时,压在干瘪脸少年身上。挨了两拳,无理取闹的干瘪少年说眉间尺压坏了他贵重的丹田,闲人们即刻围上来“观看”“不说话”“ 笑骂”“ 附和”干瘪少年,戏谑眉间尺“家里可有姊姊”“看的人却仍不见减,还是津津有味的似。”这种看客行为在《孤独者》中也有:“村人们都咽着唾沫,新奇地听候消息;他们知道连殳是吃洋教的‘新党,向来就不讲什么道理,两面的争斗,大约总是要开始的,或许还会酿成一种出人意外的奇观。”只是魏连殳早已看透他们,不想给他们热闹看,均以“都可以”应对,于是“打听新闻的村人们也很失望。”鲁迅是十分厌恶看客行为的,为此专门写过一篇对看客复仇的文章。“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之多,作《复仇》那一篇。” 两个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的人对立在旷野之上,“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衣服漂亮两手空空的路人从四面八方奔来准备鉴赏这场拥抱或杀戮,但两人身体直至干枯也不曾有任何举动,路人们于是无聊,“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于是最终结局是赤裸全身的两人以死人似的眼光鉴赏了路人们的干枯,向看客复了仇。在《孤独者》中,魏连殳在经历各种打击后,心死了,身体力行的在向世人复仇,向那个社会复仇。鲁迅看透了像魏连殳这样的知识者、先觉者的命运,“预言者,即先觉,每为故国所不容,也每受同时人的迫害,大人物也时常这样。他要得到人们的恭维赞叹时,必须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面前。”当知识分子在社会上不被理解,反而被误解,被攻击时,独木难支,他对所有一切都失去信心时,就不再企图启蒙大众,或是默不作声直至湮没无闻,或是像魏连殳这样做极端的复仇,将自己也变成愚昧庸众中的一员,放肆游戏,恣意玩弄,让无知愚蠢的人继续保持他们的样子,没有尊严没有希望的过这一生。
文本对统治者——大王及其身边的人的讽刺是显而易见的,鲁迅用白描手法随意勾勒几笔:“此后又是车,里面的人都穿花衣,不是老头子,便是矮胖子,个个满脸油汗。”“这时眉间尺正看见一辆黄盖的大车驰来,正中坐着一个花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脑袋”。统治者 “大王” 善于猜疑,极残忍,把为他铸剑的人拿来第一个用血饲剑,将其身守分埋,然而他统治下的臣民遇到他出行,却是跪倒一片 ,还要争相做“模范”:“这时满城都议论着国王的游山,仪仗,威严,自己得见国王的荣耀,以及俯伏得有怎么低,应该采作国民的模范等等。” 残暴的统治者死亡后民众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反而义愤填膺,此时,眉间尺和黑色人的复仇、反抗在社会、民众这个角度是否有意义,鲁迅是表示怀疑的,反抗者流的血,是无法使甘心做奴隶的人觉醒的。鲁迅早就看透这一点,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暴君治下的臣民惟一的本领就是“幸免”,“死的说‘阿呀,活的高兴着。”[9]
“所以,我们只能说,人的生命从一种他已经忘却的经验开始,又以一种他虽亲自参与却无法理解的经验终结。小说家意欲当作人物介绍到书里去的就是这样的造物;或者说看似这样的造物。”[10]复仇者忽而悲哀忽而沸腾的主观情感,骇人的复仇情节描写,黑色人和头颅唱的奇怪的歌,用奇特而又丰富的想象力再现了古老的复仇故事,复仇的使命最终得以完成,一种悲哀的诗意氛围弥漫着。但复仇前后文本呈现出两种情感基调。复仇之前呈现出一种悲壮的基调,氛围紧张。“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那两件么?你听着:一是你的剑,二是你的头!”“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前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色人。”而复仇之后,作品开始转向滑稽、戏谑,呈现出一场闹剧。眉间尺和宴之敖者的牺牲是令人感到悲戚的,但此后作品里“打捞头颅”、“分辨头颅”、“落葬”几个情节将生命的死亡这种悲痛消解掉,死亡成了一件不严肃的事情,尤其是“合城热闹”,远近的人民都来“瞻仰大出丧”,葬礼显得尤为荒谬。朱光潜认为,“把生命当作艺术看,言动的丑陋也引起我们嫌恶和讪笑。就这个意义说,喜剧的情感自然可以说是一种美感了。”《铸剑》在诗意的悲剧美中掺杂了由喜剧效果呈现的美感,这也正是文本传达出的美学效果独特之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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