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符码
2017-06-21姜纬
姜纬
沃克·埃文斯的摄影风格内敛、节制、平淡,在这一切的背后,或者说是深处,蕴藏着难以察觉的审美主张。埃文斯抗拒肤浅的雕饰和圆滑的讨巧,对任何形式有组织的运动持有高度的质疑,无法容忍凌驾于创造性工作之上的外部权威,也始终不认同他当年任职的美国农业部重新安置管理委员会(RA)和美国农业安全管理局(FSA)用政治裹挟摄影的方针。
年轻时在威廉姆斯学院着迷于文学和艺术,旅居巴黎一年期间沉醉于咖啡馆、博物馆、波德莱尔和福楼拜,多次在莎士比亚书店遇见詹姆斯·乔伊斯,却总是溜之大吉,埃文斯太害羞了,也太孤傲而不屑于推销自己,优雅和诗性,体现在他身上并不显山露水。他的摄影作品没有戏剧性的叙事内容,明晰朴实,摈弃个人表现和个人情绪,既不称颂,也不贬斥,高贵的缄默,得体的低调,静物式的记录,如同苏珊·桑塔格所说的:“抹去美与丑、重要与琐碎之间的差别。”
上世纪30年代中期,沃克·埃文斯在美国南方拍摄了最好的一批早期作品:佃农家庭、城镇街道、农场、种植园、路边店、小餐馆、仓库、加油站和乡村教堂等。他最喜爱的房屋、广告、海报、店招、路牌,显现着图案、文字、标志和数字,他平静地激活了无生命的事物,很善于使用这些符码作为“美国照片”的重要构成。透彻而直接,对转变中的文化符码的毫无偏差的锐利视角,恰当的距离,系统化的凝视,无懈可击的饱满构图,辉煌的影调细节处理,沉郁的气息,所有这些都出自于埃文斯的梦想:为美国描绘肖像。
至此,我们或许可以理解埃文斯的另一种兴趣了:收集有图案、文字、标志和数字的物品,是他热爱摄影的相辅相成的嗜好,晚年则愈演愈烈。他在沙滩上挑拣漂木,翻寻公用垃圾桶,从人行道上拾回碎纸片或饮料瓶,甚至去偷盗门牌和路标。房间各个角落都是一小堆一小堆的汽水或香烟的破旧广告牌、生锈的螺帽和螺栓、成千上万张旧明信片,餐桌上铺满了难以形容的塑料、玻璃和罐头盒,衣服口袋里装满了易拉罐的拉环,只有它们的主人才能解释它们的逻辑。和埃文斯的作品内涵一样,他挑选的这些物品具有超越它们原来目的或环境的光环,就像他对一处墙壁标牌所解释的:“要点是, 不管怎样,这种行窃,从本质上来说,正是摄影师老是用他的机器——照相机,所做的事情。”
如果我们去问欧美摄影史家:“美国最重要的摄影师是谁?”他们十有八九会说:“沃克·埃文斯。”早年从威廉姆斯学院主动退学的埃文斯,1968年被母校授予了榮誉博士学位。这所1793年建立的、全美文理学院学术声望排名连年位居第一的顶尖学府,也以他为荣。他的摄影作品在世界各地不断展出,并被美国国会图书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等机构所收藏。1938年,埃文斯成为第一位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个展的摄影师,同时编排出版的《美国照片》图录,就照片相互之间在关系性方面的强度与纯粹性,以及编辑完成度来说,到目前为止,依然是不可逾越的典范。罗伯特·弗兰克、乔·迈耶罗维茨、威廉·艾格斯顿、黛安·阿勃丝、刘易斯·巴尔茨和埃默特·戈温等著名摄影师都承认受到了埃文斯的深刻影响,运用照相机的特性去直接呈现自我真实的精华。埃文斯全力帮助罗伯特·弗兰克获得了1955年的古根海姆基金,从而诞生了传奇般的《美国人》。苏珊·桑塔格如此评价埃文斯:“他是最后一位根据源自惠特曼情绪高涨的人道主义的基调认真地、自信地工作的伟大摄影师。”1974年,美国艺术与文学学会授予埃文斯杰出贡献奖的奖状上写着:“他看世界的方式深刻影响了整整一代画家、雕塑家和摄影师,也影响了整整一代诗人、小说家、记者、建筑史学家和电影导演。”沃克·埃文斯凭借着不可思议的天赋,犀利敏锐的洞察力,超凡脱俗的个性,以及巨大的影响和作用,成为了并世无双的美国摄影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