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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而歌
——追忆钟信明教授①

2017-06-21肖武雄

黄钟-武汉音乐学院学报 2017年2期

肖武雄

向上而歌
——追忆钟信明教授①

肖武雄

在钟信明先生从教55年的岁月中,培养过无数的音乐学子,桃李满天下。他对于人生与艺术的孜孜以求,他突破保守文化禁锢的决然,创作出载入新中国交响乐史册的作品,②钟信明(1935—2017),著名作曲家、指挥家,武汉音乐学院教授,广西梧州人。1956 年毕业于中南音专(现武汉音乐学院)作曲系,同年赴天津中央音乐学院,在前苏联合唱指挥专家巴拉晓夫和作曲专家阿拉波夫的班上学习,后考入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乐队指挥专家班,师从前苏联指挥家谢·格·迪利济耶夫。钟信明教授常年坚持交响音乐创作,其手法娴熟,气势恢宏,思想深刻,风格独特,多部管弦乐作品先后由中国国家交响乐团等演奏并录制唱片,由中国唱片总公司等出版发行。他的交响组曲《长江画页》、《第一交响曲》、《第二交响曲》、《九歌》、《庆典序曲》、笛子协奏曲《巴楚行》、小提琴协奏曲《乡情》等有个性的作品广受关注并被学界专业研究。钟信明教授1989年在北京音乐厅举办了个人交响音乐作品音乐会(韩中杰指挥、中央乐团演奏),广受好评。他培养了众多出色的作曲家和优秀的音乐教师,并担任武汉音乐学院交响乐团指挥多年。2011年在武汉音乐学院编钟音乐厅举行了“钟信明教授从艺60周年、从教55周年师生交响音乐会”。钟信明教授曾荣获全国第一届和第二届交响音乐比赛及全国“黑龙杯”管弦乐作品比赛多项殊荣,获首届“湖北文艺明星奖”和第四届“湖北音乐金编钟奖·终身成就奖”,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本注参考自 2013 年《“武汉音乐学院建校 60周年校庆音乐会”节目手册》、2016 年国家大剧院第九届艺术院校舞台艺术精品展演周《“华韵楚风·三——武汉音乐学院‘音乐创作湖北协同创新中心’作品音乐会”节目手册》)。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值得追忆、启示后学的宝贵探索。

钟信明;作曲;长江主题音乐;音乐教育;采风

上课

先生的乐感在同辈作曲家中绝对一流,直觉敏锐,经验丰富。他对作品细节的分析与解构得益于他的另一个身份——指挥家,这是只学作曲技术的理论型作曲家所无法比拟的优势。通过一部部总谱的演奏分析,每一组乐器,每一个声部的纵横关系,组织逻辑,音响效果,色彩变异都象一部部立体画作一样,一笔一笔地搭建起先生的内心听觉。这种内心听觉的搭建是一个非常繁杂的工程,没有日积月累地长期训练是难以达到功到垂成的彼岸。加之作为作曲教学一线的专业教师身份,正是先生这多重身份的优势,作为作曲家的自觉、激情与敏锐性;作为指挥家的细致、宏观与能动性;作为专业教师的理智、责任与学术性。这些为先生积淀、提供了越来越厚实、强大的原创力。跨越青、中、老年,有序号的 18 部作品③钢琴独奏《清江河主题钢琴变奏曲》(1955);钢琴独奏《钢琴曲二首——为体操队而作》(1958);第一部管弦乐作品《水库随想曲》(1958—1959);小歌剧《花生姑娘》(集体创作,主要执笔者)、小乐队舞蹈音乐《绣手绢》(1959);管弦乐曲《展览会》、合唱作品《武钢大合唱》(集体创作,主要执笔者)(1960);交响组曲《长江画页》(1962—1963);合唱作品《焦裕禄大合唱》(集体创作,主要组织者与执笔者)(1966);参与为纪录片《万木争荣》、《湖北水利》等配乐所执笔的段落:《茂密的山林》《列车飞驰》等(集体创作,主要组织者与执笔者之一)(1973);《第一交响曲(九歌)》(1984);小提琴协奏曲《乡情》(1986);《第二交响曲》(1988);《庆典序曲》(1991);小乐队改编曲《轻音乐八首》、小提琴与交响乐队作品《小品两首》(1992);竹笛协奏曲《巴楚行》(1995);交响诗《1997 前奏曲》(1996);《管弦乐小品五首》(1998);为领唱、合唱与交响乐队而作《来吧,21 世纪》(1999);小提琴浪漫曲《茶山春》(2001)。记录了先生自我发展、超越的过程。作为教学一线的教授,先生为我们学子创造了一个尽可能完满的授课空间——“多功能客厅”,既具有钢琴视奏、音乐欣赏、总谱读法、创作改题等教学功能;同时还具有会客、电视娱乐空间的家居功能。这里四壁有三墙已经被CD、录音带音响及总谱谱例布满,客厅不到20平米的长方形结构,两头宽沿线分别放着一台小三角钢琴(靠进门)和写字台(靠窗户);两面长墙,一边贴墙放着一套长短沙发,不仅是学生上课的座椅,也经常成为放乐谱、CD音响、磁带盒的临时书架,更多的时候是宠物猫跳上跳下的栖息地。对面墙中央安放着一套从日本进口的原装先锋落地式组合音响,音响效果非常好,在当时应该算得上奢侈发烧级专业音响。先生每一次上课都把音量开到巨大,我开始内心有点忐忑不安,非常担心左右邻居会提意见。但,久而久之并没有这种情况出现。偶尔从先生楼下走过,听到从窗户飘出的世界名曲,发现好多左邻右舍的阳台及它们配套的窗户都是打开的,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邻居不仅已经习惯,而且,每一天都在欣赏公益性高雅音乐的洗礼。我也从二手市场淘来一个手提的组合音响在研究生楼每日轮番播放,尤其是起床播放的钟爱作品,逐渐成为研究生楼每日必有的仪式性程序,有时同学上课迟到或是缺课都把责任算到我的头上:你为什么不放音乐?!

可见,师道的潜移默化作用。

我曾向先生提问:为何要放这么大的声音?先生说:我们不仅要去聆听乐曲的整体音响,更要去听辨分声部的细节处理,放大声音就像用放大镜去阅读总谱,可以提升音响的辨识度。还有一个原因是当自身的年龄不断增加,听觉敏锐度逐渐降低才能感受清楚的主观评价。音响刺激一定要到达一个适度值,听者才能有最佳共鸣。个体有差异,自身有感知,过犹不及,恰如其分。

自第一节课开始,我就喜欢上这种上课形式了。通常情况下,先生会提前一周告知下一周将要听辨的作品,我们学生可以提前去图书馆复印和准备总谱及相关作曲家及作品的背景资料。先生自家有的材料会提供给我们下去复印。当然,也会出现先生家没有,图书馆也找不到资料的情况,那我们就只听音乐。

每一段音乐听完,我们都会讨论,沟通自己的观念和感受。从古典到现代,从外国到国内,从他人到自己,层层递进,由浅入深,由表及里。虽说已被业界推崇的世界名曲名著具有无限魔力,但我也很喜欢欣赏先生自己创造的作品。因为作曲家就在身边,我们可以探讨一切与作品及作品产生的时代,还有作曲家个人想法和实现手段等等所有的问题。名曲、名著、名作家早已经被神化了,距离我们凡人太远。而听辨先生的作品,由于他就在跟前,与学生同呼吸,眉宇间变化的细节,嘴角线随音乐的起伏,唾液的吞咽……所有肉体随精神、情感的反映都尽收眼底,是那样的直接、真实。对于求学学子来说,这是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学习空间,在这看得见摸得着,灵魂相碰的空间里,时不时会产生顿悟,甚至灵光一现。学生不仅能事半功倍地学到技术,更加重要的会增加自信和坚守。有一种要踏上前人肩膀继续攀岩的冲动!

先生曾经给我详细解说过创作《长江画页》的前因后果及背景。说当年党中央特别希望音乐界能够再创作一部可以与《黄河大合唱》媲美对应的《长江大合唱》,为我们中华名族的两条母亲河赞美歌唱。在新中国成立后面临的最困难三年里,由周总理批示,中国音协牵头组织了京城著名词曲作家前来武汉汇合,开启长江沿岸的采风、考察任务。湖北省音协和当时的湖北艺术学院领导格外重视这次艰巨的任务,由谢功成教授(时任武音前身湖北艺术学院的作曲系主任)特别推荐刚留校的青年教师钟信明(21岁)陪同专家参与全程考察。采风队伍先后进行了六次长江沿岸体验生活,所到之处都把专家作为上宾接待。这在最困难的国难时期,更加让采风全体人员感动。词曲作家卯足了劲,希望向党和人民交一份满意的答卷。作曲家瞿希贤、罗忠镕等都创作了合唱作品,并且公演。钟信明老师创作的纯器乐作品《长江画页》算是附属作品,这种素描式的音画,不是当时创作的任务。然而,它却留下来了,并且收入《二十世纪中国名曲典藏》。而,《长江大合唱》这个历史任务,直到今天都没有完成。后来我曾去南京、上海收录过当地先后以长江为主体创作的合唱系列作品的乐谱及音响。然而,它们都没有跳出集体创作,组歌拼凑,群众歌咏的联欢嫌疑,其艺术性、社会性、历史厚重性、时代性都不足以担当“长江大合唱”这个庄严神圣的伟任。

作品的广为认可除了需要专业技术手段作为支持以外,也同样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诸多因素。世界上有超越时代的永恒精品吗?我很怀疑。

每一个作品都有它生存的土壤,有其立身之本的唯一性。倘若再按《黄河大合唱》、《长征组歌》、《东方红音诗》的套路去创作《长江大合唱》那是注定会欠缺许多!

采风

2000年暑假,为迎接研究生毕业创作,先生带领我去云贵川藏进行了一个月的采风考察。为了更加真实地接触到普通群众的生活,融入到沿路各民族的风土民情中去。先生预先规定我们在采访地尽量不使用公共交通工具,可以骑马儿坐牛车,搭乘顺风手扶拖拉机。我们与当地民众挤在一起,听着他们笑谈生活琐碎,一路颠簸一路景,曲曲直直,起起伏伏。能否听到他们演唱山歌、民间小调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他们的语言腔调之中已经蕴含有相当丰富的音乐素材。这种感受和体验只能来自亲身参与的直接经验,不可能从别人总结的书本间接经验中获取。十里不同天,一日渡四季的高原气候,山峦叠嶂,急流涌滩的海拨落差带给我们预料不到的危险和意外惊奇,相当的过瘾刺激。返老还童的先生完全忘记了自己身患哮喘和前列腺炎的痼疾,做着与年龄不符的事情。我们穿过茂密森林来到贡嘎雪山腹地体会夏季冰川的光怪陆离;我们穿越海拔3741米的老贡嘎寺到达康定收集情歌的变异;我们变成驴友,骑着藏马跋涉在香格里拉纳帕海依拉草原;我们沐浴旭日晨光赶到松赞林寺去采录喇嘛庄严的晨课仪式;我们进入神秘的女儿国却不敢答应热情似火的泸沽湖摩梭族女人的走婚邀请;我们与惊涛骇浪咫尺之隔去体会“天下第一险滩虎跳峡”的雄奇险峻;我们来到丽江,见到音乐奇人宣科,他一生劳碌一生坎坷一生勤勉一生奋争的传奇,伴随一场中英文穿插的“脱口秀”纳西古乐的演出,瞬间征服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子,大家完全没有想到在这里得到了一次灵魂的洗礼。

有过21年牢狱之灾的宣科没有学历,没有名气,更没有职称。无名无分的老人组织了十几个平均年龄68岁的老人业余乐团,专门演奏散落在大东巴纳西边远地区残存的遗音。收录的十几个乐曲都是宣科亲自步入田间地头,深山湖泊追逐民间艺人记录整理出来的艺术作品。其中纳西先民世代相传流传至今的一部多声部混唱曲《窝热热》,古套曲《白沙细乐》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成为我硕士、博士研究和多部作品创作的源泉。古套曲《白沙细乐》中的第一曲为曲笛独奏《DU》,宣科解释是古时候东部落与西部落发生战争,休战期间,纳西族乡野村民会给战死的双方阵亡战士沐浴清理,让他们穿上干净的衣裤,灵魂才能升天。《DU》的纳西语解释:给灵魂洗个澡!

丽江之行切切实实给我灵魂洗了个澡。学院派专家与民间艺人,职业作曲家与业余音乐爱好者,学位学者与乡土学者的反差对比让我敬畏、颤栗、警惕……慢一点,再慢一点,永远保持平民意识。自此烙在骨髓之中。

告别

离开母校武音,我再也没有机会与先生长时间相处。只有偶尔的相遇,要么在回母校开会的间隙,要么是音乐厅演奏现场,要么是先生与师母出国旅行在京城的小聚……。我是(2017年)4月16日凌晨0:20才看到师母告知的微信“钟老师今天下午走了!”(4 月 15 日 19 时 14 分去逝)。大脑顿时一片懵状,后悔自己关闭手机提醒,这么晚才知道信息。赶紧整理头绪,订了当天11点奔赴广州的高铁,中途接到师母电话说:广州殡仪馆太忙,每一天要送别百来位逝者,我去的太早,见不到老师的遗容。不管了,即使见不到老师遗容也可以不受干扰、安安静静地在他乡感怀先生给予的恩泽,传承音韵。

一封祭师文油然随心而出:

在我们的人生中,一些人注定很重要,一些人注定在我们的心中有着不可磨灭的位置。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他的学生都曾得到他的恩泽。他对学术的敬仰,对于权术的蔑视和憎恶,对于艺术的孜孜以求,对于同事的肝胆相照,对于后生学子呕心沥血的培育提携,塑造起一坐屹立不倒的精神丰碑。我永远记得先生爽朗的笑声,永远记得他排练时的敏锐洒脱,永远记得他舞台王者的果敢,永远记得他突破文化禁锢的决然。大家还在唱语录歌,他却已画长江页。永远记得他伏案执笔的忘我,永远记得他乐谱工整规范音符舞动跃然纸上……他身体力行践行了一位向真理探索者的履历和风范。今天,我们逝去的不仅是一位长者,更是我们人生的向导;离开的不仅是一位亲人,更是我们坚强的依靠。悲痛长号、泪眼呼啸,让我们祈祷,钟信明先生您入天国,一路走好!

您的学生肖武雄沉痛敬挽!

2017年4月19日15时

祭奠于广州银河园青松厅

(责任编辑 刘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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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OI:10.3969/j.issn1003-7721.2017.02.010

1003-7721(2017)02-0091-04

2017-04-19

肖武雄,男,博士,首都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副教授(北京 100191)。

① 在钟信明先生培养的众多学子中,笔者属于晚辈(1998至2001年研究生三年跟随先生求学),肯定没有先前诸位师长了解先生那么具体,本文仅从随师求学的一些片片断细节和侧面来感怀先生给予的恩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