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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云夢澤到洞庭湖

2017-06-21编辑田宗伟

中国三峡 2017年5期
关键词:云梦鲁肃洞庭

◎ 文 | 谭 勇 编辑 | 田宗伟

从云夢澤到洞庭湖

◎ 文 | 谭 勇 编辑 | 田宗伟

洞庭纹理 摄影/彭宏伟

如果身处科幻小说中所说的多维空间,我是不是可以一眼看尽洞庭湖的前世今生以及未来?

水之善变,万物莫及。在河道成江流,在盆地成湖泊,天下之水汇聚,便成大洋。不仅善变,而且绝对自由,今日窗前一滴春雨,不久或许就是喜马拉雅山顶数片飘雪。所以,要想梳理洞庭湖数万年来的千般变化是何其困难的事情。

但无论天山之水还是江南之水,无论东方之水还是西方之水,都有一样的分子结构,也起着几乎同样的作用,水又是不变的。上善若水,老庄的智慧一眼就看穿了水的心思。

登岳阳楼,观洞庭湖,看的未必是水与楼。从云梦泽到洞庭湖,又何尝只是地理变化的游戏,从屈原的行吟到鲁肃的战船,一滴湖水里有千年的悲欢。

一个叫云梦泽的地方

亿万年的执着和一朝风云际会,造就了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天国之地,这片浩渺的水域只等一个人的纵身一跃和一个帝国的擦身而过。

从一亿三四千万年前开始,到大约七千万年前,一次漫长的地壳运动——燕山运动大致奠定了中国地理的大体轮廓,洞庭湖所在的区域形成断陷盆地,为烟波浩渺的洞庭湖的诞生作了地质学上的准备。后来,随着气候的变化,洞庭湖所在区域变得温暖湿润、雨量充沛,并逐渐形成了以洞庭湖为中心的心状水系,多条江河注入,洞庭湖开始形成。

这片浩渺的水域成为洞庭湖还是后来的事情,在更早文字记载里,这里有一个更富有诗意的名字——云梦泽。

《史记•河渠书》:“通渠汉水云梦之野”;《史记•货殖列传》:“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这里提到的云梦就应该是云梦泽,《子虚赋》说:“云梦者,方九百里”。先秦古籍中还经常提到另一个云梦,是楚王经常游猎的地方,其范围比云梦泽要大得多,云梦泽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谭其骧《云梦与云梦泽》)《战国策·宋策》:“荆有云梦,犀兕麋鹿盈之。”“于是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云,兕虎之嗥声若雷霆。有狂兕依车轮而至,王亲引弓而射,一发而殪。王抽旃旄而抑兕首,仰天而笑曰:‘乐矣,今日之游也’。”

洞庭沼泽 摄影/彭宏伟

云梦泽的名字固然诗意盎然,但现实的情况恐怕与诗意浪漫相去甚远。

在洪水肆虐的上古时期,水于人类俨然是予取予求的上帝,如何在水患与逐水而居之间找到生命的平衡点是最重要的事情。上古的人类时时处于生死存亡之境,求生已经是最大的追求,更没有家国天下的概念。大禹能治水,所以舜就让他继承了帝位,人们也应该都是雀跃欢呼,断没有如今反对派的游行示威一说。

“治水”就是最高的政治的天下大同时代没有延续很久,随着“国家”概念的出现,战争、掠夺、阴谋等成为家常便饭,这一点,楚国大夫屈原一定不陌生。

屈原是楚国人,芈姓,与楚国的王族是自家人。《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翻阅历史,人们对春秋战国的文化思想津津乐道,往往淡忘了那个时代诸侯群雄纷争带来的战火连连。“春秋时代军队人数少,战斗不出一日。交战时保持骑士风度,按仪式形式使战斗艺术化,符合封建时代的道德标准。战国时代,文明作风荡然无存,作战起来凶残不下现代人物。一到战国末年,每方投入战斗的兵员近五十万,实为常事,有好几个国家已做到全民动员的地步。野战之后又包围城市,可连亘数月。”(黄仁宇《中国大历史》)屈原生活的年代,正好是战国时代“国际”形势最复杂、战争最残酷的时期,他的使命不外乎保全楚国和让民众免于战火之灾,现在看来,这岂是人力可以做到的?屈原遭到楚国贵族的排挤,被楚王两次流放,第二次流放的地方就是云梦泽地区,也就是现在洞庭湖一带。

楚国是否灭亡与屈原是否被排挤流放实在没有太大的关系,但这一流放造就了中国历史上一位伟大的诗人却是事实。屈原生前的政治地位和影响力跟他身后的诗歌的影响力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楚辞》) 像水银泻地,像丽日当空,像春天之于花卉,像火炬之于黑暗的无星之夜,永远在启发着、激动着无数的后代的作家们。”(郑振铎《屈原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影响》)

屈子殉国处,龙舟衔浪飞。 摄影/彭宏伟

屈原在他的《九歌·湘君》中写到:

驾飞龙兮北征,

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

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

横大江兮扬灵。

《九歌·湘夫人》中写到: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楚辞》中很多地方都提到了洞庭或者汇入洞庭湖的江河,可见当年流放在云梦泽一带的屈原是有多么熟悉眼前的这片水域。作为行吟诗人的屈原没能找到重新回到楚国权力中心的捷径,却在云梦泽浩渺之中找到了另外一种的自由,这种自由来自诗歌之神的赐予。

诗人踟蹰于旷野河流长达9年,但这并没有给楚国和他自己的命运带来转机,当秦楚和好的消息传来,屈原彻底绝望了,他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告别故土,以最热烈的方式把自己交付给带给自己无数诗歌灵感的云梦泽。如今,伫立汨罗江边,我们只能想象在投江的那一刻,诗人内心抑或真的只是绝望、愤懑,或许也有放下的轻松和向死而生的快乐?

汨罗市的屈子祠依照朝九晚五的作息时间对外开放,来的人多半都是外地的游客,拍个照,合个影,算是到此一游。屈原的雕像面江而立,只是眼前的江水早就不是当年他纵身一跃的江水。汨罗江上的龙船竞渡已经成为汨罗市的文化旅游品牌,一年一度,热闹非凡,如此热闹地纪念屈原,倒不如在每年清明时节,用楚国的方言在屈子祠前吟诵屈原的《楚辞》。

屈原投江后的公元前223年,秦国攻破楚国国都,楚国灭亡。公元前221年,秦灭齐国,至此,六国尽入秦王囊中,天下一统。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公元前210年(始皇37年),秦始皇南巡,“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嶷山”。秦始皇所到的云梦该是当年楚王游猎之地,是不是到过浩瀚的云梦泽不得而知。这是大一统之后,中央集权的最高领导如此近距离走近了云梦,设若屈原尚在,他该怎样与秦始皇讨论关于“天下”的话题呢?

楚大夫屈原的纵身一跃似乎一开始就给茫茫云梦泽的政治地位定了调子,在之后的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空里,云梦泽都只是远离王朝中心的僻远之地。但《楚辞》的吟唱还在,屈原构筑的另一个诗歌王国成就了云梦泽的千里苍茫,为之后的诗仙太白、诗圣杜甫等开启了一个诗歌艺术殿堂之门。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一湖春水,载得动深夜的阴谋和动地的干戈不?答案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最柔弱的水一变为最坚硬的伤害,只需要一场阴谋加一场战争。

云梦泽再次走近天下纷争是缘于一场阴谋。

《史记·高祖本纪》:“十二月,人有上变事告楚王信谋反,上问左右,左右争欲击之。用陈平计,乃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楚王信迎,即因执之。”明朝甄伟《东西汉演义》第八十回“汉高帝伪游云梦”作了艺术化的详细描绘,加进了韩信杀钟离眛的情节,直把一代名将韩信写得全无德行。

无论正史野史把汉朝的开国皇帝和他的功臣们写得如何伟大抑或不堪,都不影响汉朝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鼎盛时代。“汉朝在公元前后各经历约两百年,全盛时管辖的人口约六千万,足可与罗马帝国相比拟。就是从所控制地域和存在的时间上讲,两个帝国也可以相提并论。”(黄仁宇《中国大历史》)汉代的政治中心先是在长安,之后迁都洛阳,都在中原靠近北方,云梦泽一带成了真正的方外之地。

改变的不仅仅是这片广袤水域与权力中心的关系,云梦泽自身也在发生着变化。“湖泽这种地貌的稳定性是很差的,特别是冲击平原中的湖泽,变化更为频数。云梦泽当然不会例外。”(谭其骧《云梦与云梦泽》)按照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的考证,云梦泽的历史到战国时期基本上就告结束。“说明了先秦云梦泽三部分:沔北部分在战国中期以前已由泽变成了土,江陵竟陵之间杨水两岸部分约在西汉后期填淤分割为路白、东赤、船官、女观等湖,华容东南的主体部分则在渐次东移之后,终于也在东晋南朝时变成了大沪、马骨、太白等湖和许多不知名的陂池。叫做云梦泽的那个古代著名泽薮,其历史可以说至此已告结束。”(谭其骧《云梦与云梦泽》

水天一色洞庭湖 摄影/彭宏伟

战国后期,由于泥沙的沉积,云梦泽逐渐分为南北两部,长江以北成为沼泽地带,长江以南还保持一片浩瀚的大湖。因为湖中有洞庭山,被称为洞庭湖,这个洞庭山就是现在的君山。《湘妃庙记略》称:“洞庭盖神仙洞府之一也,以其为洞庭之庭,故曰洞庭。后世以其汪洋一片,洪水滔天,无得而称,遂指洞庭之山以名湖,曰洞庭湖。”

每年冬春之际,洞庭湖内湖濠河万鸟齐飞。 摄影/彭宏伟

云梦泽的时代结束了,洞庭的时代开始了,一场关乎天下的纷争即将再次上演,这次,洞庭湖也成了重要的场景。

三国时期,东吴大将鲁肃率水军扼守洞庭湖入长江的咽喉之地,并在洞庭湖边修筑阅军楼,在此训练水军,这就是后来岳阳楼的前身。在小说《三国演义》中,鲁肃是以一个老实人的形象出现的,事实上,他是被小说家严重弱化的人物。人们都熟知“隆中对”,但对另外一场谈论天下形势的对话——“榻上策”知之不多,“榻上策”的两位主人公,一位是东吴的孙权,另一位便是鲁肃。

“权即见肃,与语甚悦之。众宾罢退,肃亦辞出,乃独引肃还,合榻对饮。因密议曰:‘今汉室倾危,四方云扰,孤承父兄余业,思有桓文之功。君既惠顾,何以佐之?’肃对曰:‘昔高帝区区欲尊事义帝而不获者,以项羽为害也。今之曹操,犹昔项羽,将军何由得为桓文乎?肃窃料之,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将军计,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规模如此,亦自无嫌。何者?北方诚多务也。因其多务,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三国志·吴书·鲁肃传》)

鲁肃为吴国操练水军,并促成孙刘联盟,赤壁一战打败曹操,枭雄曹操败走华容。《山阳公载记》记载:“公船舰为备所烧,引军从华容道步归,遇泥泞,道不通,天又大风,悉使羸兵负草填之,骑乃得过,羸兵为人马所蹈藉,陷泥中,死者甚众。”当时华容的泥泞恐怕与这里之前还是湖泽有很大关系。

鲁肃不仅谋略非凡,且胆识过人。《三国演义》里为表现关羽之忠义仁勇,将关羽描绘成单刀赴会的孤胆英雄,殊不知真正单刀赴会的人是鲁肃,并最终“割湘水为界,于是罢军”,维护了孙刘联盟的大局。周瑜去世后,鲁肃成为水军都督,建安二十二年,鲁肃病逝,终年46岁。“既卒,吴蜀皆为举哀”(《三国志·吴书》)可见鲁肃在吴蜀联盟中的重大影响力。

离现在的岳阳楼不远有鲁肃墓,墓园有一座三孔石牌坊,牌坊顶部刻有“威恩大行”四字,对联一副:“扶帝烛曹奸,所见在荀彧上;侍吴亲汉胄,此心与武侯同。” 南宋诗人陈与义评价鲁肃:“未必上流须鲁肃,腐儒空白九分头。”清末诗人姚登瀛有《鲁肃墓》诗:

佳城遥伴洞庭湖,湖上烟波入画图。

万树旌旗壮陆口,一生勋业著三吴。

醇醪应念故人渺,松柏多凋墓草枯。

旁有小乔芳冢在,深宵曾话旧时无。

洞庭湖边另一处有名的墓冢便是一代佳人小乔的墓冢。《三国志·吴书·周瑜传》载:“顷之,策欲取荆州,以瑜为中护军,领导江夏太守,从攻皖,拔之。时得桥公两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乔,瑜纳小乔。复近寻阳,破刘勋,讨江夏,还定豫章、庐陵,留镇巴丘。”可见,历史上真有大乔二乔两位绝代佳人。

抑或是战争太过残忍,又抑或是男人思维里总觉得战争不应该离开绝代佳人,后世文人在想象这个纷乱年代的时候,往往有意淡化战争的残忍。“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苏轼《浪淘沙·赤壁怀古》)“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杜牧《赤壁》)在吴宇森的电影《赤壁》中,林志玲用二十一世纪的大众审美演绎小乔的万种风情,兑现现代人对小乔的种种臆想,张丰毅和梁朝伟分别扮演曹操和周瑜,表演上都没得说,个人总觉得电影在处理一世枭雄、千古名将和一代佳人的关系上格调上不够高,一副媚俗的样子。

时间总是最好的治愈工具,当历史还原于银幕之上的时候,人们只记住了谋略的精巧,只会为艺术化的爱恨别离抹眼泪,完全漠视战乱带给受难者的灭顶之灾。从东汉末年开始了长达三个世纪的战乱纷争,历史学家黄仁宇称之为“新形态的战国时期”。相比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战火延绵,洞庭湖上鲁肃的那看似雄阔的战舰也俨然只是一排玩具而已。更加严酷的战乱在辽阔的北方展开,大量的流民开始涌入富庶的洞庭平原,随着人口逐渐增长,对洞庭湖的垦殖活动强度增大,一直以来对流域内的生民有生杀予夺之权的洞庭湖水开始了被人主宰、改变的命运。随着泥沙淤塞和人工围垦的加剧,曾经那个无边无际的云梦巨泽慢慢地消退了,变成一个一个的大小湖面,洞庭湖应该是其中面积最大的一个。

自从楚国大夫屈原投江之后,他的那些带有浓浓的楚地乡音的诗歌便在洞庭湖流域不断传唱,成为围垦求生者劳累之后的一点慰藉。

洞庭湖水需要耐心等待一个盛世的到来,或者说洞庭湖在等待自屈原之后,一个诗人群体的到来,听他们用诗歌讲述天下兴亡,也听他们讲述离愁别绪。

夕阳西下,洞庭湖船只往来,时光和湖水都未曾停下脚步。 摄影/谭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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