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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王富仁先生学术研究的逻辑力量

2017-06-21郝思聪

传记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鲁迅研究京味谱系

文 刘 勇 郝思聪

浅论王富仁先生学术研究的逻辑力量

文 刘 勇 郝思聪

王富仁著《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书影

从文学史到编撰史,从学术史到接受史,从广告史到编年史,当下的文学研究特别是现当代文学的研究已经进入到一个比较充分和成熟的阶段,呈现出完整化、系统化并逐步走向深化的发展态势。但学术研究越是成熟,也越是呈现出举步维艰的局面,而且研究的格局也越加复杂和交错。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和我的博士生们在近些年来的研究中,越来越关注到一种谱系学的研究视角和方法,试图以谱系学的理论眼光去看待各种文学和文化现象之间的复杂关系,先后主持了“京味文化的谱系研究”“20世纪左翼文学的谱系研究”等多项课题,陆续发表了《谱系学对研究京味文化的意义》《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谱系研究的思考》等一系列文章。

事实上,在关注谱系学研究的思考过程中,我一直隐隐地有一种感受,那就是我对于这种研究方式的采纳和理解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王富仁先生的影响,尤其是王富仁先生在如何把握住复杂问题的核心节点这方面,对我有很大的启发。这种感受虽然一直存在,但并不是很清晰,前些天随着王富仁先生的骤然离世,我的这种感受似乎在一瞬间就变得异常地明确起来。王富仁先生的去世对我来说不仅是一种震惊和悲伤,还有一种突然之间的若有所思。这些天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在编辑部朋友的一再催促之下,才能坐下来对这个问题冷静地思考一番。

以往在很多评论和研究王富仁先生的文章里,大家都常常把他与“思想性”“理论家”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极富思想高度和理论深度,这确实是王富仁学术研究的重要特点,但在我看来,王富仁先生的思想性和理论性,从来都不是建立在理论的概念和术语上,而是靠他对问题深刻的思考,特别是这种思考背后承载的强大逻辑力量。王富仁先生在各种纷繁复杂的文学现象中能抓住最根本的关键节点,并且从这个节点深入剖析下去展开他的思考。

当年在《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里,王富仁先生就表述出这样的意思:“文学研究是一个无限发展的链条,鲁迅小说的研究也将有长远的发展前途,任何一个研究系统都不可能是这个研究的终点,而只能是这个研究的一个小的链条和环节。” 学术研究的发展是环环相扣的,任何一个研究的成果都不可能是一种自我创造,而是站在学术链条步步推进的。王富仁当然也不例外,但是,我们发现,在这样的学术链条中,王富仁始终处于一个极其关键和特殊的位置。他提出的“思想革命的镜子”“新国学”等命题,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赞同,但任何一个研究鲁迅、研究现代文学的人都无法绕过去。这就在于王富仁每提出一个学术论断,都具有极强的逻辑针对性,他提出的新论点,既包含了对以往研究的继承与反驳,又具有极强的开辟性意义。

拿“思想革命的镜子”来说,他之所以能够提出“鲁迅小说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的命题,是建立在20世纪50年代以来以陈涌为代表的“《呐喊》《彷徨》是中国反封建政治革命的镜子”的基础上的。一方面,王富仁客观地总结和评价了“政治革命镜子”特有的价值,另一方面又清醒地看到:“当这个研究系统帮助我们从中国政治革命的角度观察和分析了《呐喊》和《彷徨》的政治意义之后,也逐渐暴露出了它的不足。”他大胆地提出应该“以一个新的更完备的研究系统来代替”。《呐喊》和《彷徨》首先反映的是当时中国“沉默的国民魂灵”,它们“是中国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

从“政治革命镜子”到“思想革命镜子”,王富仁开创了一个全新的鲁迅研究系统,是学术范式的一种革命性更替。这种更替是建立在王富仁对于之前鲁迅研究逻辑起点的反思之上的,这种反思并非是简单的、表面上的反其道而行之,而是在于深层逻辑上的根本推进。也就是说“思想革命镜子”的提出并不在于反驳“政治革命镜子”,而是给我们引向了另外一个重要的命题 “回到鲁迅那儿去”。“回到鲁迅”不是一句口号,而是“思想革命镜子”背后的一个必然结果,而“如何回到鲁迅”,这是王富仁先生一生致力并且也是我们后来人需要继续探索的重要问题。

王富仁是从“思想革命”的角度切入鲁迅研究的,但他对鲁迅的根本定位却没有强调鲁迅是一个思想家和革命家。20年前王富仁先生在《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和现状》中说过一段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他说:“事实证明,在此后的鲁迅研究史上,鲁迅研究的其他领域都会发生严重的危机,但唯有鲁迅小说的研究领域是不可摧毁的,而只要鲁迅小说的研究生存下来,它就会重新孕育鲁迅研究的整个生机。只要你能感受到鲁迅小说的价值和意义,你就得去理解鲁迅的思想,你就得去理解他表达自己的思想最明确的杂文,只要你理解鲁迅的前期,你就能理解鲁迅的后期,整个鲁迅研究也就重新生长起来。”王富仁先生治学风格一向稳健,很少说出如此激烈和绝对的话,为什么他要把鲁迅的小说提到如此之高、如此之特殊的地位呢?就鲁迅一生的写作量而言,杂文显然比小说要更多,甚至占据鲁迅创作的首位,鲁迅也创作了大量的杂文杂感,为什么王富仁不说鲁迅杂文研究领域是不可摧毁的?他又为什么说只有理解了鲁迅的前期,才能理解后期?

我认为这起码说明,王富仁对鲁迅的根本认识定位是,鲁迅是一个小说家,一个文学家,是一个思想型的文学家,一个具有革命精神的文学家,而并非主要是一个思想家和革命家。鲁迅整个创作的根本价值,首先体现在他前期的小说创作上。虽然鲁迅弃医从文的初衷并非是为了成为一个文学家,而是以文学为敲门砖唤醒沉睡的中国和国民。鲁迅创作大量的杂文,针砭时事,充满了战斗性和革命性,对中国革命和社会的发展有着巨大的作用,但我们并不由此就说鲁迅主要是一个革命家。鲁迅的根本价值,应当是他在小说创作中传达出的对“国民劣根性”的深刻思考,应该是他为数不多的二十几篇短篇小说所蕴含的深厚的思想根基,是他对人生的探索和对人性的叩问。鲁迅比任何人都深沉地批判着、关注着、思索着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现实和未来。鲁迅所有的深刻思考,所有的革命精神,都是通过小说等文学的形式而不是任何别的形式表达出来的,正因为此,鲁迅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贡献是巨大而独特的。这一点,是王富仁之后展开所有鲁迅研究谱系的基本前提和原点,决定了他研究鲁迅的方式、趋向和根本价值,关涉到王富仁“回到一个什么样的鲁迅”去,也关涉到为什么鲁迅是“思想革命的镜子”,而不是“政治革命的镜子”等一系列根本性的问题。一个时期里,不少人都高呼过“回到鲁迅本身”的口号,王富仁先生对鲁迅小说的极其重视,告诉我们,“回到鲁迅本身”究竟应该回到哪里:应该回到鲁迅最有价值的小说创作中去,回到具有深刻思想和革命精神的小说家鲁迅那儿去!只有真正懂得了鲁迅小说的价值和意义,才能理解鲁迅在中国现代历史乃至当下和将来的价值和意义。

王富仁先生在方法论上的逻辑力量不仅体现在他对于核心节点的把握,还体现于他有一种宏观掌控的能力和气魄。王富仁先生曾在《中国现代文化指掌图》中提出要“弄一个像地图一样的东西” ,这个“指掌图”,意味着要在复杂中找到头绪,在头绪中还原细节,意味着要跳出问题看问题,既要看到“指”的线索,又要看到“掌”的丰富。更重要的是,这指掌之间的脉络是相通的,是关联的,是一种“活的”体系。

比如说他在《河流·湖泊·海湾——革命文学、京派文学、海派文学略说》一文中,以一种生动的比喻,用“河流”“湖泊”“海湾”三种形态,高度概括了革命文学、京派文学、海派文学三个流派的特征和生存状况。江河湖海,都是水,但又在形态、环境等方面呈现出极大的差异性。作家都是鱼,但在这三种不同形态的生态环境下,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了不同的创作倾向和特点。王富仁的这一阐述体现了两个层面的考量:一是通过“鱼”与“水”的关系,来看待作家与文学团体、流派的关系。鱼离不开水,但时刻受着水流势的影响,作家因为集结在一起发出更大的能量,但又因为这种“群体”性反过来受到牵制;二是通过“江河湖海”不同的形态来探测出革命文学、京派、海派三个流派在整个“水系”中呈现出的差别、联系和互动。

再有,王富仁先生近些年提出的“新国学”也体现了这一点。“新国学”的提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问题,而是牵涉到在当下“国学热”的背景下,现代文学如何自处、传统国学何以为继的重要思考。这是在逻辑上借助打通中国现当代文化与古代文化的联系,来揭示出中国文学发展根本路向的问题。中国的国学,是否就停留在了“五四”新文学爆发的前一刻?国学的传统是否与“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传统截然不同?显然不是,任何传统,都是一个时间性、发展性的概念,它的沉淀和延传需要有相当的时间长度,也必然伴随着动态的发展变化,“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已经建构了自己新的文学传统。而这一传统,经过了一百年的沉淀,已经成为了传统国学中的一部分。将“五四”新文学传统纳入国学传统,不是为了让国学变“新”,也不是让新文学变“旧”,而在在于思考,这“新”与“旧”之间是否有共通的地方,中国文学的发展方向是否有一种整体性的品格?而新文学也有这种品格?王富仁用“新国学”的构想给予了上述这些问题一个确切的答复。就像他在《“新国学”论纲》里开章明义地说明的那样:“新国学不是一个新的学术流派和学术团体的旗帜和口号,而是有关中国学术的观念。”

2005年,本文作者(右二)和王富仁先生(居中)在陕西师范大学参加“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前沿问题学术讨论会”

近些年来,我研究的方向从现代文学,到京味文学与文化,再到左翼文学等,每一个对象各自都是一个复杂而丰富的存在。20世纪的中国文学,这么多的社团流派、这么多的文学论争、这么多的文学思潮,相互影响,彼此关联。京味文化的内容驳杂,牵连广泛,仅“京”一字,就包含了地域、文学、民俗等各个方面,京味文学、京派文学、京味艺术、传统京味、新京味,等等。左翼文学更是如此,左翼文学的重要特点,就是内容丰富、形态多样、关系复杂,其发生发展形成了较为庞杂的关系。左翼文学背后的影响源是多重的,其所包含的内容也是驳杂的,如何理清左翼文学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如何梳理左翼文学的流脉与“枝杈”,是20世纪中国左翼文学研究面临的重要问题。

这种复杂性和多变性给我们的研究带来了很大的困难,站得太高,不免强调宏观叙事而失真;看得太细,难免失之偏颇,陷入“只见苍蝇、不见宇宙”的窘境。尤其就中国文学史的特点来说,思潮、运动、流派社团的作用,往往会影响到单个作家的创作和作品的产生,这些作家作品一方面有着独特的个性和价值,另一方面又从来不是割裂孤立的。如何在保持对个体现象、文本作品的真实理解认识的同时能从具体文本作品出发,是非常重要的。而谱系学的研究方式就是在纵横交错、四方融汇、相互关联之中,清晰地梳理出事物发展的流脉,准确地把握事物之间的互动关系,立体地观照事物多层面的复杂关联,深刻地揭示事物自身的本质。这实际上是深受王富仁先生在“思想的镜子”“指掌图”和“新国学”等研究方面所显示出的学术逻辑的启发。在王富仁先生的启发下,我对谱系学与现代文学关系的研究有了一些新的清晰的看法,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一是建立文学和文化的价值判断体系。拿中国文学的发展来讲,从古至今诞生了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现在学界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文学大系,但多集中于一种文学史的撰写和作品选的选编。对于文学是如何从古至今发展流变的,没有一个很好地呈现。有一点我们需要意识到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诞生的作品会越来越多,文学史会越写越厚。谱系学研究,就是立足于追根溯源、去粗取精,寻找文学自身的内在关系,在社会历史价值和文学审美价值的双重视角下,重新构建中国文学和文化经典的图谱。

二是促进文学与文化的整体观。整体观的建立,可以建构一种互相之间的参照,一种系统对照的框架,并清楚地看到现象之间的内部关系。中国文学与文化在几千年的发展变迁中呈现出不同的形态,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它们都具有某种共通的文化品质和特征,中国文学谱系的建构,有助于打破各个阶段文学各自为阵尤其是新旧文学二元对立的局面,从整体着眼,加强对中国文学内在渊源的勾连与疏通。

三是关注到规律背后的差异性和偶然性。学术研究总是伴随着挖掘和分析,致力于挖掘现象背后的规律,分析探寻规律的本质意义,最终达到一个提纲挈领的结论。但是这样会导致一个问题,那就是一味追问规律和逻辑性,会遮蔽世界中一些边缘存在和历史本身的丰富性。在我们以往的文学研究中,或者由于意识形态的不同,或者由于审美观念的各异,总会有一些文学问题被遮蔽。而文学谱系的研究以特定的文学的具体问题为中心,更关注文学内在的相互关系,因而往往能够挖掘那些被隐藏、被埋葬的“文学遗迹”,使那些趋于碎片化的“文学遗迹”能够重新出土,可以补充文学史书写的缺失,让文学的面貌和特征,变得更加丰富,更加个性化,更具历史感和真实性。

将谱系学作为一种研究方式,是我从王富仁先生治学方式中获得的启发,用谱系学的理论和方法研究现代文学的复杂现象,得到了王富仁先生的热情鼓励。但我深知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作为一种比较前沿的理论,谱系学如何贴切和有效地应用到浩瀚繁杂的现象和资料中去,将是我目前和今后相当一段时间要继续思索的问题。我将不遗余力地把这项研究做好,因为这里面有王富仁先生的启发和鼓励。在怀念和纪念王富仁先生的时候,我不想多讲那些感情交往等方面的事情,用王富仁先生对我学术研究的启示来表达对他永远的敬意和怀念,我想这是王富仁先生所愿意看到的。

责任编辑/崔金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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