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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渐白

2017-06-19黎雨朦

前卫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馄饨比赛作业

黎雨朦

总在一起吃午饭的朋友说,大学以来最不习惯的就是不用再每天为考试心烦,有时夜里做梦醒来,总要反复问上自己几遍,真的就可以不去应付初高中那样层出不穷的考试了吗?朋友说,每次在夜深人静听到自己的答案,都觉得是天堂。

大概就是应了那句古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有人白天想着吃,晚上便梦见鸡腿。有人白天总琢磨考试的事,晚上躺下便梦见洁白的试卷和分数。有人白天虽然什么也没想,但夜里翻来覆去可能一点也不得闲。专业课上讲这是弗洛伊德潜意识学说,心理学人人各有一套,但真能用来解忧的方法,我想其实很少。

十二年义务教育,让学生习惯了压力生存。我也常梦见考试,只是很少梦见算数,人大学第一年,倒是常常梦见自己三试写的那篇作文。梦里也没有当日考场肃穆的氛围,只是坐在桌子前,总也写不好最后一句话。涂了写,写了抹,搞得作文纸皱巴巴的,最后带着遗憾交给监考老师。这样的梦做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称它为噩梦了,第二天清晨在镜子前洗漱,还很懊恼,就好像昨天真的上交了那样一个没有尾句的作文。

入校以来,也有时赶上老师们提起当年的三试作文。心中有愧,自知当日手中有汗,落到笔端,尽是写的磕磕绊绊,所以别的同学轻松交谈时,自己只有悄悄地在旁边沉默。

白天的沉默,晚上就钻到梦里折磨人。每次梦到交卷铃一响,自己交上那篇有遗憾的作文,翻个身就醒了。眼前是墙壁,头顶是室友均匀的呼吸声。拉开门出去,整条走廊静悄悄的,只有尽头的窗户露着一点光。

光辉历史,使学院有了人的眼睛,总是于无声处观望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我想在我之前,应该有许多师哥师姐也曾站在窗户前,看外面树林里那个很显眼的布告栏。学院的规矩是一过零点,整个校园就只剩寥寥几盏地灯点亮。零点过后,整片参天古木间,最亮的就是当年刊登录取通知的布告栏了。

北京也不总是雾霾,有时深夜也见星星,风一吹,树林就像海浪一样抖动,越发显得那布告栏明亮,寂静。

晚上睡不着,白天上课就总打瞌睡,尤其是在外国文学董老师的课上。董老师讲这课有些年了,教材上的通通不讲,他自己就是一卷外国文学史。低年级刚刚入校的学生都爱他,因为年纪小,刚从模式化高中课堂走出来,没见过世面,对外国文学的绮漫世界很是着迷,其实是吃惊他那样自然地大谈性文化,将复杂的东西归总得很简单,将简单的事情撕扯得很复杂。

偏偏董老师风趣幽默有态度,就是不允许学生上课打瞌睡。脖子刚弯下没几秒,就忽然听到一声大喝,忙拾起头看,又看到他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自如地讲课。男同学瞌睡他最不耐烦,有时大喝,有时还忽然使劲跺跺脚。而女同学瞌睡他另有一套,就是明明没有提问问题,却叫你名字,让你上来答题。

我因为是瞌睡专业户的缘故,没少站起来看着他飞舞的眉毛,偷偷在心里猜测题目。待到驴唇马嘴回答了一通,他才慢悠悠地回问一句,请问这位同学回答的是哪道题啊?

回答完题,他就让出去洗洗脸清醒一下。他请人出去的方式很温柔,只是学生虽然常常盼望早点下课,但真正可以提前出去时总是会面红耳赤。学院的教学楼是典型的回形针设计,大廊套小廊,隔音板隔住舞蹈教室、音乐教室,但竖起耳朵仔细听,还是有各式回音笼罩,将教学樓变成蜂巢,处处是风景。

不知道是被请出去洗脸的次数多了,还是升了年级脸皮变厚,倒是越发享受旁人都在上课时,自己在“回形针”里到处乱走。那时从门缝里瞥见别人上课是件很放松的事儿,路过一个又一个盥洗间,和打扫卫生的阿姨聊两句,课堂时间就过去了。

课不爱听,日记也不写了,别人刚入大学的新鲜劲,我过了近一年才尝到滋味。一时之间,好像打开新世界大门,披上满不在乎的姿态,一切都变得异常简单。而白天过得轻松,晚上也不怎么做梦了,课堂碰上小篇幅的写作训练,也总是可以很快上交,待到之后收到评语,即使不佳,也很少挂在心上,更何况大部分的老师看到不好的作品,还是会第一时间选择相信是你的小失误,下次可以做好。

那样差劲的作文,评语里还是有期待的意味。

每年北京第一场雪时,就是广电总局扶持青年电影剧作计划的比赛时期。真正有能力备赛的往往是高年级的学生,但一年级时恣意妄为的日子过久了,居然也想着试试。结果是当开始真的着手长篇军旅题材作品,才知道自己一个完整的段落也写不出。

那时负责比赛的方老师,鼓励斗志,写出再烂的台词,他也一直要学生坚持。我先是不肯拿未完成的剧本给他看,心里觉得自己扛一扛,还会像从前十八年来那样轻松自如地写出还不错的文章。后来截止日期越来越近,剧本写到六七场再写不下去,才终于服输,把烂透了的残缺剧本发到他的邮箱,在邮件里很慢地打上一句,对不起老师,这一届比赛我不参加了。

邮件显示发送成功,此后两三天也没收到回复,只是偶尔听同学谈起比赛进度,心里惴惴不安,从前做噩梦总也写不出最后一句话的感觉又回归了。待比赛的事彻底告一段落,课堂恢复平静,教室再没有点灯熬油的景象,北京已经是春天了。

满院子的树接二连三的开花,也不知道哪天听到同学讲,再过两天校门口附近那家冬天里卖馄饨的摊子就要收了。本来花开教人释怀,但没馄饨吃的确令人心忧。用冬天的价格买了早春最后一碗馄饨吃完,不知怎的,就忽然下了决心,要重拾本领。

年级一级级升上来,创作课堂跑马灯似的,一节节完成。记得很长一段时期里,作业繁重,课后常常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去当面听讲作业。21世纪还用过去那种绿色灯罩的台灯办公的单位,应该就是部队了。有时站在门前敲了两声门,老师还在低头批改作业没有抬头,我就只能再等一会儿。

总是看到同样的场景,脑海里便记得深了。和旁的五光十色的普通大学相比,军校的确肃穆许多。同样是老师批改作业,看在眼里,不知是统一的制式毛衣,还是台灯的缘故,总觉得比普通的学习生活多了许多重量。

渐渐把写好军旅作品当作首要本领时,主抓平日创作的林老师却按了暂停键。作品交上去,满怀信心地跑到办公室去领回作业,却被嘱咐留心身边小事,找到感觉才是第一位。

本来像吃饭喝水般简单的事,真正正视以待,却这么难。

然而大学毕竟多滋,人总要生活。专业课以外的时间,总是趣味横生。北京是看戏喝茶的好地方,也是广交善缘的好地方。电影学院、戏剧学院,几个同学打过交道,便常常在一起做事。那一时段,学校里的心态渐渐平和,学校外的轨迹也多了很多。语言句子写起来,也不总觉得是任务,应校外同学的请求,写了一些自导自演的小品、活动宣传策划,甚至写了几个校园广告。电影课、朗读会、知名作家签售会,一群志趣相投的伙伴在一起,听音读写也可以变得很不一样。

之后北京又下了一场雪,新一届剧本比赛开始,我用了大量时间查资料,写写改改又用了一些时间,终于在截稿最后一天前上交了我的第一个军旅题材剧本。奇怪的是,听到获奖消息那天,在学院里看到方老师,他对我微微笑,刹那间两年时光好像不复存在。

三年级开始教我们写诗,把从前仿写歌词的本领拿出来,倒是总哄得教诗的钱老师眉开眼笑。钱老师是学院真正的老资格,学生爱戴他,对话使用敬语,然而尽可以在作业里调皮。写情爱的诗,写鬼火的诗,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突兀的一切诗篇,他总能支持。

而诗是最易写好的作业,也是最难。同样的两三行,是用了心的,还是临时赶的,他总能看得出。那日趴在桌前思考着他的作业,手旁相框里放着儿时的一张相片,瞧了半天,忽然就写下相框做题目,然后写了一个字做诗。第二日交上作业,心里还有些不安,怕他以为我偷懒,可几日后评语下来,他也很言简意赅,只说为我的进步高兴。

人们总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阴晴不定。入学以来,天气怎样多端没觉得,自己手里的笔倒像一叶扁舟,时而顺风顺水,时而掉入臭水沟。好脾气的老师当你是失误,评语里有期待,坏脾气的老师先是不理睬你,然而不知哪日想起来把你叫到办公室教训。而大学时光,也逐渐教人懂得接受表扬,坦然面对批评。

第一届剧本比赛之后,二届三届就变得没那样夺目了。两三万的文字量很快完成,交给陪赛老师批改,上交评委会,奖项消息再很快落下来。无论是何种作业,完成起来也越发得心应手,有绿色台灯的办公室也就渐渐去的少了。公开发表的几篇文章反响还不错,有相熟的编辑老师开始直接打电话来约稿,有时碰上时间紧,即使在假期内,也可以专心熬上几个大夜,尽善尽美地完成任务。

好朋友说,大学几年,终于可以看见我很放松地笑,猜我日子过得大概不错,应该不会再做噩梦以为自己写不出作文了。可其实她完全说错,时间过得越快,噩梦越会教人深夜穿过走廊,站到窗户前,看着外面林子里那一点布告栏的光,深知自己仅仅学到皮毛。

近期一轮比赛期间,学院要求不用打印剧本。那日上交了完整的电子版参赛作品,天光尚早,便跑到附近的复印室按照第一次参加比赛时的规格,给自己打印了一份完整剧本。打印机绿光走过,一时之间很想给当年教自己诗的老师再发去一篇作业。而其实按照学院教学计划,诗作课堂只有三年级时有一整学年,在那之后,课堂之外也再很少遇到钱老师。

回到宿舍翻出钱老师的邮箱,用了一些时间写了一首小诗发了过去,大概是晚间网路拥堵的原因,显示发送状态的小标转了很一会儿才完成发送,这时才后知后觉,原来可以理所应当等待评语的日子那么短暂,稍纵即逝。

四年时光,从入校时层出不穷的讲座讲演,到越发专门化、针对性的专业课,直至后期大量的个人创作实习,感恩学院提供机会,见过院外许多名家面孔,也与院内多位老师有过深入交流。学生于老师往往如流水兵,一届届过去,遍布各地。而老师于学生却不仅是铁打的营盘那样简单,更像是一面记忆里的旗帜,每有风动,总是鲜明。

四年级下半学期临近毕业,白天基本无课,没有作业可写,对校外烟熏火燎的玩乐也淡了很多,只有留在宿舍里整理东西。以为四年过去,七零八碎的小玩意没少收集,可其实最理不完的是草稿纸,刚开始是不愿意把写过构思的纸扔到垃圾箱里,被别人看到笑话,后来是习惯,扔掉哪一张也不舍,索性就都归到柜子里。

整理得越向下,笔锋越幼稚,从前的细碎时光渐渐找上脑门来,直羞得人满面通红,好像又在董老师的外国文学课上打瞌睡,被温柔地请出去洗脸。有一点点红从纷杂的草稿纸后面露出来,心里隐隐猜到,真正翻到手里时还是红了眼眶。

一只大雁从这片森林中飞出.

人们说:看,那只大雁很神奇!

又一只大雁从这片森林中飞出,

人们说:看,那只大雁很神奇!

当数不清的大雁从这片森林中

不断飞出的时候,

人们会说——那片森林很神奇!

这森林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艺术学院!

后面几届的弟弟妹妹录取通知书经过改版,早已不印这首诗了。我觉得可惜,也觉得幸运,毕竟自己可能是收过最好版本的那批学生。第一次引入这首诗是在入校写的第一篇文章里,那时还没有噩梦缠身,每日周身笼罩的都是考入理想学府的喜悦。系里用心,组织出版社的领导、老师们亲手辅导这第一篇作品,指导我的主编老师在之后曾提出那么多修改意见,一度让我以为,我写的极差。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初尝失落滋味的关口吧。

终到定稿那天,万事俱备,再不用点灯夜战会议室,同学们都如大赦天下,相约着出去玩。我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时,主編还在整理纸张,我终于忍不住停下来,想对她说些什么,还没在心里组织好语言,她已经抬头看着我。

再也忘不了那双眼睛,疲惫的,仍有期待的一双眼。后来几年见过这样的眼睛太多次,总觉得莫名熟悉,其实不过是老师们共有的一双眼睛。

毕业这年,正是北京遍地花香的季节,校门口的馄饨摊再过几日,又要收摊不卖了。用冬天的价格买了早春最后一碗馄饨,想起师恩种种,不免在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馄饨里,再掉入一滴眼泪。

吃了馄饨走在大街上,旭日还未升起,街巷安静,直觉得面前东方泛着凝白,教人一路走下去,永远是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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