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指涉:对动物与女性的双重压迫
2017-06-19卡罗尔·J.亚当斯李家銮韦清琦
卡罗尔·J.亚当斯+李家銮+韦清琦
[摘 要]对动物的压迫与对女性的压迫在本质上是相互关联的,缺席指涉正是这种连接的关键。男性统治与食肉行为是合二为一的,因为二者都在物化、肢解和吞食的循环中使用了缺席指涉,所以动物与女性的命运成为了彼此的一种隐喻。本文通过这种连接、循环和隐喻的六个例子,详细阐释了缺席指涉的运作方式。
[关键词]缺席指涉;食肉行为;女性压迫
一个健康的性感尤物在她的酒杯旁搔首弄姿。她只穿着比基尼,舒适地躺在一把大椅子上,把头诱人地放在雅致的蕾丝垫上。酒杯上嵌着一片柠檬,在桌上静候着她来啜饮。她双眼轻闭,脸上露出愉悦、轻松和诱惑的神情。她用一种类似自慰的姿态抚摸胯下。这种勾引可以拆解为:性对象、酒、诱人的房间、性活动。公式就此完成。但是搔首弄姿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头猪。“厄休拉·哈姆德蕾丝”①出现在《花花猪》上,这是一本自我定位为“猪农的《花花公子》”的杂志②。如何解释这幅色情作品用动物来代替女人的现象?她是在邀请别人强奸她还是吃她?
1987年,我在普林斯顿大学女性学研究生“女性主义及其翻译”研讨会的一场名为“性暴力:再现与现实”的小组讨论上描述了厄休拉·哈姆德蕾丝。就在同一个月,不到60英里外费城的一处房子里,发现了三个女人被链子拴在加里·海德尼克的地下室里。在厨房的烤箱里、烤箱上的炖菜锅里以及冰箱里,都发现了一个女人的残体。她的手臂和腿曾被喂给另外一个被同时关在那里的女人。据其中一位幸存者描述,她被拴期间,曾被海德尼克多次强奸③。
我认为,厄休拉·哈姆德蕾丝和那些被强奸、被肢解甚至在海德尼克的指令下被吃掉的女人,是由西方文化中两种重叠的文化意象连接在一起的,即对女人的性暴力和对自然与动物身体的切割与肢解④。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对屠宰动物的文化再现,因为食肉是我们与动物最常见的互动方式。屠宰是食肉的典型使动行为,它使得我们在肢解动物的同时,可以在智力与情感上与动物的求生欲望相分离。屠宰作为一种范式还提供了一个入口,让我们可以理解重叠的文化意象为何大量存在。
一、缺席指涉
通过屠宰,动物变成缺席指涉。为了让肉存在,动物从名称和身体上都变成了缺席的。动物的生命先于肉的存在,使肉成为可能。如果动物还活着,它们就不可能是肉,所以,死尸代替了活体动物。没有动物就不会有食肉行为,但是动物在食肉行为中却是缺席的,因为它们已经变成食物。
在消费者参与食肉行为之前,我们用语言对死尸进行重命名,这样就能将动物变成缺席的。我们的文化通过烹饪语言进一步将“肉”这个概念神秘化,以使我们想起的不是被宰杀而死的动物,而是美食,这样语言就进一步使得动物缺席。尽管肉和食肉行为的文化意义在历史上有变化,但是肉的含义的一个本质方面是不变的:没有动物死去,就不会有肉可吃。所以,在肉的概念中,活体动物就是一种缺席指涉。缺席指涉使我们可以忘记动物是一种独立的个体,也使我们可以拒斥动物的在场性。
事实上,动物变成缺席指涉有三种方式。第一种是字面意义上的。如上文所述,通过食肉这种行为它们从字面上就是缺席的,因为它们已经死了。第二种是定义上的。当我们吃动物的时候,我们改变了谈论它们的方式,比如我们不再说动物的幼仔,而是说小牛肉或羊羔肉。在后文关于食用动物的语言分析中,我会更详尽地解说“肉”这个词如何具有死去的动物这个缺席指涉。第三种是隐喻的。动物变成隐喻,用来描述人们的经历。在这种隐喻的意义上,缺席指涉的意义来自于它在其他事物上的运用或指向其他事物。
当缺席指涉变成隐喻,它的意义就被拔高到一个比它自身的存在价值或展现的“更高”或更具想象性的功能上。其中一个例子,就是被强奸的受害者和受虐待的女人说:“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肉。”在这个例子中,肉的含义不是指向自身,而是被男性暴力侵害的女人的感受。如果我们深究这个隐喻的含义,就会明显发现肉是一种缺席指涉:人不可能真的感觉自己像一块肉。特瑞莎·德·劳拉提斯(Teresa de Lauretis)评论道:“没有人可以真的把自己看作一个不活动的物体或一个看不见的肉体。”①没有人会真感觉自己像一块肉,因为从定义上看,肉是一种被暴力剥夺了一切感觉的存在。使用“感觉自己像一块肉”这种说法,存在于语言的隐喻系统之中。
动物已经变成缺席指涉,它们的命运被变成别人的存在或命运的一种隐喻。从隐喻来说,缺席指涉可以指任何在被吸收到一个不同的意义体系中的时候原意被削弱的东西,在这个案例中,动物命运的原意被吸收到一个以人为中心的体系中。具体到强奸受害者和受虐待的女人,动物死亡的经历说明了女人活着的经历。
缺席指涉既在场又不在场。通过推断可知,它是在场的,但是它的意义仅仅对它所指向的东西有意义,因为产生意义的原有的、字面的经历并不在场②。我们无法赋予缺席指涉其本身的存在。
二、女人与动物:重叠但缺席的指涉
本文认为,一种重叠但缺席的指涉结构连接着对女人和动物的暴力。通过这种缺席指涉的结构,父权制的价值观得以制度化。如同死尸在我们描述肉的语言中是缺席的,在描述文化暴力时,女人往往就是缺席指涉。特别是强奸承载了这种强大的意象,于是这个词从字面意义上的女人的经历被转换了,被隐喻性地运用于其他暴力性的破坏行为中,比如20世纪70年代初的生态书写中提到的对地球的“强奸”。如此一来,女人的经历就变成了一种描述其他压迫的工具。真实的强奸往往发生在女人身上,而当性暴力的语言被隐喻性地运用时,女人就变成了缺席指涉。这些说法使人想起女人的經历,但是不会想到女人。
当我用“强奸动物”这个说法的时候,女人的经历就变成解释另外一种压迫的工具。这样合适吗?有些术语与某一群体受到的压迫高度相关,于是把它们挪用到其他群体中就具有潜在的非正当性。比如说,把“犹太大屠杀”(Holocaust)这个说法用于纳粹对于欧洲犹太人的种族灭绝之外的事件就不太恰当。对于女人和动物而言,强奸有着不同的社会语境,屠宰动物也是如此。但是,女性主义者挪用了屠宰的隐喻,而没有承认对动物的压迫这个词源,而正是这种压迫才使得这个隐喻如此有力。通过缺席指涉的作用,西方文化一直在把暴力的现实变成受控的和可控的隐喻。
虽然性暴力和食肉行为看起来像是毫不相关的暴力形式,但是它们在缺席指涉中却有交叉点。性暴力的文化意象与实际的性暴力,往往依赖于我们对于屠宰和食用动物的知识。比如说,在凯西·巴里(Kathy Barry)提到的“maisons dabattage”(字面翻译为“屠宰房”)中,六七个女孩每人每晚要接待80到120个顾客①。另外,色情的捆绑用具——链子、尖头棒、套索、狗项圈、绳索——都暗示着对动物的控制。所以,当女人是暴力受害者的时候,动物所受的虐待也就被回想起来。
同样,在屠宰动物的意象中,色情的暗示说明女人是缺席指涉。如果在“屠宰女人”的說法中动物是缺席指涉,那么在“强奸动物”的说法中女人就是缺席指涉。一头性感撩人的猪的冲击力,依赖于一个缺席但是可以想象的、肉感十足的女人。厄休拉·哈姆德蕾丝既是一个隐喻,也是一个笑话;她不协调的(或者说逗乐的)效果是基于我们都习惯了看到女人这样被描画的事实。厄休拉的意象指向某种缺席的东西:人类女性的身体。父权制文化中的缺席指涉结构,通过使人回想起其他的被压迫群体而加强某种具体的压迫。
因为重叠的缺席指涉结构在西方文化根深蒂固,故而不可避免地牵涉到个人。我们的参与进化为对文化模式和观点的广泛社会化的一部分,于是我们在这个结构不可避免的暴力和统治中看不到任何令人不安的东西。所以,女人吃肉,在屠宰场工作,有时候甚至把其他女人当作“肉”来对待,而男人有时候也会成为性暴力的受害者。而且,因为女人和男人都通过吃肉的行为参与到了这个缺席指涉的结构中并从中获益,他们都不会有任何个人距离感,所以他们看不到自己也牵涉在这个结构中,也看不到对动物的压迫这个源头,而这种压迫强化了屠宰的隐喻力量。
隐喻依赖缺席指涉,而物理压迫和对隐喻的依赖之间的互动关系,说明我们通过将任何不同的事物与已经被我们物化的事物等同起来的方式来疏远它们。比如说,动物和人类的界限就是在现代化早期发起的,目的是要强调社会距离。基思·托马斯(Keith Thomas)认为,婴儿、青年、穷人、黑人、爱尔兰人、疯子和女人都被视为与野兽无异:“一旦被视为野兽,这些人就会被相应地对待。人类统治的伦理把动物移出了人类关注的范围,但它也使得对那些貌似处于动物条件中的人的虐待合法化了。”②
三、种族主义与缺席指涉
通过缺席指涉的结构,就会出现一种被压迫群体的缺席与在场的辩证关系。缺席的东西指向一个被压迫的群体,而界定的是另外一个群体。这对于阶级、种族以及对女性和动物的暴力都有理论意义。虽然我想关注的是对女性和动物的重叠性压迫,对于缺席指涉的功能的进一步探索也是需要的,比如马乔里·施皮格尔(Marjorie Spiegel)的《令人恐惧的比较:人类与动物的奴役》(The Dreaded Comparison: Human and Animal Slavery)就是一例。施皮格尔探讨了种族压迫与动物压迫之间的联系,进而展现了两者之间的重叠关系①。
缺席指涉的结构需要有同谋来对动物实施移除,即一种异化的工序。活的、完整的动物不但在食肉行为中是缺席指涉,在皮毛交易中也是如此。那么,值得注意的就是通过皮毛交易对动物的压迫和通过奴隶制对黑人的压迫之间的联系。黑人历史学家指出,美国白人建立的奴隶制度压迫的是黑人而不是美国原住民的原因之一,就是对产皮毛的动物的屠宰。文森特·哈丁(Vincent Harding)在《那里有一条河:美国黑人争取自由的斗争》(There is a River:The Black Struggle for Freedom in America)中指出:“在北美的欧洲人的一项重要收入来源就是和印第安人做皮毛生意,如果把印第安人变成奴隶,就会危害到这种生意。”②尽管不能用这个例子对美国原住民和黑人受压迫的原因进行简单化描述,但我们还是可以在其中看到缺席指涉对交互性压迫的强化作用。我们也可以看到,在分析对人类的压迫的同时,不能忽略对动物的压迫。然而,正因为缺席指涉是缺席的,它就阻碍了我们体验到不同受压迫群体之间的关联。
当一个人认识到缺席指涉的功能并拒绝食用动物时,使用依赖于动物压迫的隐喻就能同时批判隐喻指向的东西和它的源头。比如说,当素食主义者、民权运动家迪克·格雷戈里(Dick Gregory)把贫民区比作屠宰场的时候,他同时谴责了二者,并指出缺席指涉在消除两种恐怖行为的责任中的作用:
动物和人类同样受苦和死亡。如果要杀死你家的猪才能吃它的肉,你很有可能做不到。听到杀猪的嚎叫,看到猪血溢出,看到猪仔被从它妈妈那里拿走,看到动物死前的眼神,会让你反胃。于是你让屠宰场的人来替你杀猪。同理,如果造成贫民区惨状的富裕贵族真的能听到贫民区受苦的嚎叫,看到饥饿的小孩慢慢死去,看到对人性和尊严的扼杀,他们就无法再继续这种杀戮了。但是有钱人被保护起来,免受这种恐惧……如果你可以替为吃肉而屠宰动物辩护,你就能替贫民区的惨状辩护。而站在我的立场上就可以看出,两者都不可原谅。③
四、性暴力与食肉
回到本文主要关注的各种互相交织的关于压迫的话题,即性暴力与食肉,以及它们在缺席指涉中的交叉点,就有必要考虑男性暴力的案例。施虐者、强奸犯、连环杀手、儿童性虐待犯同样也加害于动物①。其原因是多样的:婚内强奸犯可能利用宠物来恐吓、胁迫、控制或者侵犯女人;连环杀手往往首先对动物进行暴力侵犯;在20世纪90年代的众多社区中,杀死同学的男性学生往往是猎人,或者杀死过动物;儿童性虐待犯往往对宠物使用威胁和/或暴力,以迫使受害人顺从。施虐者伤害或杀死宠物,以警告其伴侣说她可能是下一个,以使她从有意义的关系中进一步分离出来,或展现他的力量和她的无力。在杀害宠物的案例中,受到威胁的女人或儿童是缺席指涉。在象征性的秩序中,被肢解的指涉不再让人想起它本身而是别的东西②。虽然这类杀害宠物以警告受虐待的女人或儿童的案例出自最近对家庭暴力的案例研究,但是男人杀死他妻子的宠物而不是她妻子本人的故事却可以在一篇20世纪早期的短篇小说中找到。苏珊·格拉斯佩尔(Susan Glaspel)的《同命人审案》揭露了缺席指涉的这种功能,指出了这样一个事实:女人的同伴,即其他女人,能够认识到这种功能③。
然而通常来说,因为缺席指涉是缺席的,所以它阻碍了我们体验不同被压迫群体之间的联系。屠宰和性暴力的文化意象互相渗透,就连在激进女性主义的话语中,动物都成了缺席指涉。在这种意义上,激进女性主义理论恰恰参与了它想揭露的同一套表征结构。我们擅用动物的经历来解释我们自身受到的侵害,其实就支持了缺席指涉的父权制结构。比如说,当我们得知一个女人在被打之后去看医生,医生告诉她说她的腿“像挂在肉铺橱窗里的一块生肉”④,女性主义者就把这种字面的描述翻译成女性受压迫的隐喻。安德里亚·德沃金(Andrea Dworkin)说色情作品把女人描绘成“一块雌性的肉”,吉纳·科里亚(Gena Corea)则注意到“妓院里的女人可以像笼子里的动物一样被使用”⑤。琳达·拉芙蕾丝(Linda Lovelace)宣称说,当被交给赛薇亚拉·霍兰德检查时,“赛薇亚拉上下打量着我,就像屠夫看着半边牛肉”⑥。当一个电影女演员自杀后,另外一个女演员这样描述她和其他女演员的遭遇:“他们像肉一样对待我们。”针对这种说法,苏珊·格里芬写道:“她的意思是说雇佣她们的男人们不把她们当人看,而是当作没有灵魂的东西看。”⑦在上面的每一个例子当中,女性主义者都把对动物的暴力当作了隐喻,把这种隐喻字面化并且女性化。当一个生命被视为没有灵魂的东西时,就只是被剥削和隐喻性借用的原材料⑧。
尽管依赖这种屠宰的意象,激进女性主义话语却没有把字面意义上的动物压迫融入到我们对父权制文化的分析中,也没有认识到女性主义与素食主义之间的坚实的历史性联盟。虽然女性可能感觉自己像一块肉,可能像一块肉一样被对待——情感上被屠宰或身体上被殴打——动物却是真的被做成一块一块的肉。在激进女性主义理论中,这种隐喻的作用是摇摆不定的,有时被用作积极的比喻,有时被视为消极的吸收、否定与忽略。在后一种情况中,动物的真实命运也被忽略了。隐喻本身是否就是压迫的外衣的内里呢?
五、物化、肢解和吞食的循环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能追踪平行轨道的理论:对于女性与动物的共同压迫,以及隐喻和缺席指涉的问题。我在此提出物化、肢解与吞食的循环,它将我们文化中的屠宰和性暴力联系起来。物化使得压迫者可以把另外一个生物视为物体,然后压迫者就可以像对待物体一样侵犯这个生物的权利,比如强奸女性,剥夺女性拒绝的权利,或者屠宰动物,把动物从活生生的有呼吸的生命变成死去的物体。这个过程使得肢解(或者说残忍的碎尸)以及最终的吞食成为可能①。虽然男人真的吃掉女人的情况很少发生,但是我们一直在吞食女人的视觉图像②。吞食是压迫的最终实现,对意志和独立身份的消灭。语言也是如此:主体首先是通过隐喻被凝视或物化的。通过肢解,这个物体与其本体含义被分离开来。在最终遭吞食后,它只能通过它所代表的事物而存在。对指涉对象的吞食,强化了作为有自身重要性的主体的消灭。
既然本文同时关注父权制文化是如何对待动物和女性的,肉的意象就适合用来解释物化、肢解和吞食的轨迹。暴力地把活生生的动物转化成可食用的肉的实际过程,象征着食肉行为的指涉点(reference point)被改变的概念过程。像美国和英国这样工业化的食肉文化,很好地说明了活体动物与肉的概念相分离的过程。在词汇层面上,屠宰动物的物理过程被物化和肢解的语汇抽象化了。
动物被变成低等生物,不仅是通过技术,也是通过貌似无害的词组,比如“食物生产单元”“蛋白质收割器”“转化机器”“作物”“生物机器”等。肉食生产行业把动物视为“可食用”和“不可食用”的部分,后者必须分离出来以免污染前者。动物通过“拆解生产线”,每一站都会丢失一些肢体部分。这种肢解不但肢解了动物,也改变了我们对动物进行概念化的方式。所以,在《美国传统英语字典》第一版中,“羊羔肉”的定义插画不是玛丽的小羊羔,而是已经分割为肋骨、腰肉、小腿肉、大腿肉的可食用肢体部分③。
屠宰之后,被肢解的肢体部分往往被重新命名,以混淆它们曾经是动物的事实。牛死后变成烤牛肉、牛排、汉堡,猪死后变成猪肉、培根、香肠。既然物体是被占有物,它们自己就不能用所有格,所以我们说“羊腿”而不是“羊的腿”,“鸡翅”而不是“鸡的翅膀”。为了找到不会令人不安的指涉点,我们不但把名称从动物换成肉,还通过烹制、调味、浇上酱汁来掩盖它们原有的本质。
只有到这个时候,吞食才能发生:实际上吞食已经死去的动物,以及隐喻式地吞食“肉”的概念,让它只指向食物产品而不会指向死去的动物。在父权制文化中,肉被剥离了其指涉点。正中我们下怀,就像威廉·哈兹里特(William Hazlitt)1826年很坦诚地承认的那样:“作为食物的动物,既不能太小而难以察觉,也不应该……保留原形来指责我们的贪食和残忍。我讨厌见到扎紧四肢的兔子,也不愿见到餐桌上的兔子还保持着活着的样子。”①肉的指涉点是文化认定的,但是死去的动物才是肉的实质。
六、隐喻性地吞食肉
一旦失去了被屠宰、流血、被切割的动物作为指涉点,肉就变成了自由浮动的意象。肉被视为一种传达意义的工具,但其自身并不具有内在意义,其指涉“动物”已经被吞食了。“肉”变成了表达女性压迫的术语,被父权制和女性主义者同样使用,他们都说女人是“一块肉”,因为其实际的指涉不在场,肉作为一种隐喻就变得很灵活。尽管像“牛肉在哪里”之类的说法与用“肉”指代压迫完全相对,但“牛肉在哪里”却强化了缺席指涉的流动性,同时加强了极其具体、攻击性的以“肉”指代女人的方式。把“牛肉”变成“肉”的一部分,其意义就在于把它变成非男性的。当肉传达权力的含义时,它所唤起的权力是男性的。当“肉”被谈及的时候,有时候也指向男性生殖器和男性性倾向(这是很奇怪的,因为未经阉割的雄性动物的肉很少被食用)。通过暴力肢解,“肉”被变成非男性化的。作为一种含义已经被吞食和否定的意象,“肉”的含义是由其环境所建构的。
在西方文化中,肉很早就被用作女性压迫的隐喻。宙斯与墨提斯的故事就是前言②所提到的在强奸女人后再吃掉她的模式:“宙斯对巨人族女神墨提斯垂涎三尺,墨提斯使用了多般变化来躲避宙斯,但最终还是被宙斯抓住并怀上了他的孩子。”但是一个女巫告诉宙斯说,如果墨提斯再生一个孩子,生下来的孩子就会把宙斯废黜掉,于是宙斯吞食了墨提斯,然后说墨提斯在他的肚子里继续给他指导。吞食似乎就是男性性欲的最终阶段。宙斯用语言勾引了墨提斯就是为了吞食她:“宙斯用甜言蜜语把墨提斯哄骗到一把長椅上,然后突然张开大嘴把她吞了下去,这就是墨提斯的末日。”③男性中心主义文化的一个核心要素就是建立在宙斯的这些活动之上:把性欲对象视为可吞食的。但是我们在宙斯吞食墨提斯的神话中没有看到任何肢解的部分。宙斯到底是如何把她怀孕的身体、手臂、肩膀、胸部、子宫、大腿还有脚一口吞下去的呢?这则神话没有讲明缺席指涉是如何变得缺席的。
七、省略肢解
与隐喻和指涉省略的关系并行的,是肢解在食肉行为中未被承认的角色。我们的思维从物化的个体直接跳到可食用的食物。肢解、杀戮和切割的行为被省略了。确实,父权制文化对实际的屠宰行为是沉默的。在地理上,屠宰场是与世隔绝的。我们不会看见或听见那里在发生什么①。所以,吞食貌似紧跟着物化,因为吞食行为本身也被物化了。1907年,在一场生动的反对活体解剖的演讲中,科拉尔·兰斯伯里(Coral Lansbury)讲到了女性和工人的联合,他给出了这样的提醒:“据说去一趟屠宰场就会把我们之中最坚定的食肉者变成素食主义者。”②在《如何建造屠宰场》中,里查德·塞尔泽(Richard Selzer)注意到,屠宰场提供的知识是我们不想知道的知识:“在成行之前,这趟去屠宰场的实地考察对我来说已经变得像下一遭阴曹地府,这样对生活的观察不要也罢。”③我们不想了解肢解的过程,因为肢解的过程就是活体的指涉消失的过程。
例1:工具性暴力
屠宰的机制是人类独有的。所有的肉食动物都是亲自捕杀并吞食猎物。他们在吃掉猎物之前能看到、听到猎物,所以就不存在缺席指涉,只有死亡的猎物。普鲁塔克(Plutarch)在《论吃肉》一文中用这一事实嘲弄过读者:如果你觉得自己是肉食者,“那么,首先你得亲自去捕猎你想吃的肉吧——但是得用你的自然武器去捕猎,不要用屠夫的刀、斧或棍棒”。普鲁塔克指出,人类没有捕食动物的身体条件,“没有弯曲的喙,没有尖利的爪,没有锋利的牙齿”④。我们没有身体条件去杀死并吞食我们吃的动物,我们需要工具。
屠宰的实质就是把动物肢解成小片以方便我们吞食,工具就是我们用来撕裂动物的模拟牙齿和爪子。同时,工具也移除了指涉,它们使得“无害的生物全部消失”。
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宣称,暴力永远都需要工具⑤。沒有工具性暴力,人类就无法食肉。暴力是屠宰行为的核心。要把麻醉了的动物快速变成可食用的死肉,锋利的刀是必需的。在这个例子中,刀与其说是隔离性机制,不如说是使能性机制。农场屠宰需要的工具包括:猪毛刮刀、铁质猪肉和牛肉钩架、惊晕设备、大劈刀、小劈刀、削皮刀、剔骨刀、猪肉钩、肉锯、肉排刀、盐水泵、放血刀和绞肉机。大型屠宰场要用到超过35种不同的刀。塞尔泽注意到,在屠宰场工作的男人“像舞蹈演员一样步调一致,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反而是他们的刀在对话、闲聊、互相推攮”⑥。在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动物庄园》(Animal Farm)中,用来对动物施暴的工具是动物推翻人类后第一种被销毁的东西。
例2:屠宰场
一般而言,如果我们想进屠宰场看看,我们是通过别人的写作来看的,是作者替我们进去看。21世纪初,厄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就替读者进过屠宰场。他把屠宰场里的操作视为工人在资本主义下的命运的隐喻。《丛林》(The Jungle)有个萌发出抗争意识的工人叫尤吉斯,他在开篇就参观了一个屠宰场。向导带他进入屠宰场,他目睹了“地牢里一样可怕的罪行,没人看见,没人注意,埋葬在视野和记忆之外”①。猪被绑住腿倒挂在一条生产线上,一边向前移动一边尖叫、咕哝、哀鸣。生产线向前移动,它们的喉咙被割开,然后它们的“血浆飞溅到一个装了开水的大桶中”,生命就那样消逝了。虽然这里有条不紊,但人们还是“禁不住会想起那些猪,它们那么无辜,它们进来的时候多么相信别人;它们在抗议的时候多么像人——它们的抗议多么合乎它们的权利!”
然后就是肢解:刮干净皮,砍掉头,剁开胸骨,移除内脏。每个人像机器一样完成他的工作,速度和自动化程度令尤吉斯惊讶不已,他不禁庆幸自己不是一头猪。接下来的300页追踪了他意识的兴起,他意识到自己就是一头猪:“一头屠宰场的猪。他们从猪身上要的东西是他们能获取的利润;这也是他们想从工人身上获取的东西,也是他们想从大众身上获取的东西。猪怎么想、怎么受苦,是不会被考虑的;工人也一样没有被考虑,买肉的大众也一样没有被考虑。”②
读了辛克莱的小说,人们禁不住想起那些猪。在一本超过300页的书中,开头寥寥数页对于屠宰的描述,作为指涉压倒了隐喻。人们惊恐于猪肉生产的过程,大声疾呼要通过新法案,并且在一小段时间内变成了幽默作家芬利·彼得·邓恩在《多利先生》中所描述的“素食主义者”(viggytaryan)③。厄普顿·辛克莱哀叹道:“我瞄准的是人们的心脏,不料射中的却是他们的胃。”④在《丛林》中,屠宰没能被视为工人命运的隐喻,因为小说提供了太多动物被虐杀的信息。让缺席指涉不再缺席——即描述动物如何死亡、四脚乱踢、尖叫,如何被肢解——使得吞食不再可能,也消解了隐喻的力量。
例3:拆解生产线的模型
把屠宰场作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所受的对待的隐喻,并不止于厄普顿·辛克莱。贝托尔特·布雷希特(Bertolt Brecht)的《牲畜饲养场的圣女贞德》(Saint Joan of the Stockyards)全剧都借用了屠宰的意象,以描绘“肉王”皮尔庞特·毛勒一类大资本家的残忍。毛勒对待他的工人就像对待小公牛,他就是一个“杀人的屠夫”。以屠宰场的活动作为背景,“割喉价”⑤、“不是我背上脱皮”⑥等说法作为一语双关,援引了动物的命运来哀叹工人的命运⑦。十分恰当的是,选用屠宰场的比喻来描绘资本主义对待工人的非人行径具有历史真实性。
组装生产线上的劳动分工起源于亨利·福特(Henry Ford)对芝加哥屠宰场拆解生产线的一次参观。福特把组装生产线的想法归功于屠宰动物中的肢解活动:“大体上,这个想法来自于芝加哥屠宰场处理牛肉的挂在头顶上的有轨吊车。”①一本关于肉类生产的书(由一家屠宰场资助)这样描述该过程:“屠宰过的动物,头朝下挂在一根移动的链子或传动带上,从一个工人处移动到另一个工人处,每个工人负责某一道特定的工序。”该作者不无骄傲地评论道:“这个过程非常高效,其他许多行业也纷纷采用,比如汽车装配行业。”②虽然福特反转了屠宰过程的结果,在组装生产线上产品是被生产出来而不是被肢解,但他同时却促进了对个人工作和生产在更大意义上的肢解。与其说对于人体的肢解是现代资本主义的产物,不如说现代资本主义是建立在肢解和切割基础之上的一种建构③。
在屠宰场的拆解生产线上必须发生的基本事件之一,就是动物必须被当作一个被动的对象,而不是活生生的正在呼吸的生命。同样地,组装生产线上的工人也变成被动的、不思考的物体,他们创造性的、身体的、情感的需求都被忽视了。对于在屠宰场的拆解生产线上的工人来说,他们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更多地在一个大的尺度上接受对于自我的双重消灭:他们不但要否认自己,还要接受动物的文化性缺席指涉过程。他们必须像屠宰场外面的所有人一样把活生生的动物看作是肉,虽然动物其实还是活着的,所以他们也必须同时疏离于他们自己的身体和动物的身体之外④。这也许就能解释为什么“屠宰场工人的离职率是全国所有行业中最高的”⑤。
将组装生产线引入汽车行业中,对于工人有一种快速而令人不安的效果。工作的标准化以及与最终产品的分离,变成工人的基本經历⑥,其结果就是工人日渐与他们生产的产品相疏离。通过对其工作的肢解,自动化剥夺了工人的成就感。在《劳动与垄断资本:20世纪工作的退化》中,哈里·布雷弗曼解释了引入组装线的初步效果:“手艺让位于重复的细碎操作,工资水平也被标准化为统一的水平。”在福特公司引入组装生产线后,工人大量离职。布雷弗曼观察到:“在对于组装生产线的初步反应中,我们可以看到工人对于这种新工作的天然反感。”⑦福特肢解了工作的意义,引入一种剥夺了创造性的生产力。资本主义后期对于人体的肢解允许被肢解出来的部分代表整体,因为屠宰场模式对于组装生产线工人来说不明显,他们意识不到作为整体的人他们也经受了父权制文化中缺席指涉结构的影响。
例4:强奸动物
“他会把我绑起来,强迫我与家里的狗性交……他会骑在我身上,抓住狗,让狗的阴茎插进我的身体,让狗与我性交。”①在这一份强奸的描述中,狗和女人都被强奸了。大多数强奸并不涉及动物,但是强奸受害者在描述她们的感受时用的词语表明,在食肉行为中动物的命运成了描述她们的感受的直观标准。当女人说她们在被强奸后感觉自己像一块肉时,她们是在说被强行插入与被吃掉之间有某种联系吗?某个女人说道:“他真的让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肉,像一个容器。我丈夫曾经告诉我说所有的女人都是不能思考的仆人、一种容器、一块肉。”
在《波特诺伊的抱怨》中,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描述了当波特诺伊用一块肉自慰的时候,肉是如何变成男性性行为的一种容器的:“‘来呀,大小子,来呀,那块疯狂的肝在我的疯狂中尖叫着。我在一家肉铺买了这块肝,信不信由你,然后在一块广告牌后面就干了它。”②除非这个容器就是波特诺伊用的那块肉,否则性对象是不会真的被吞食的。那这种二重性从何而来呢?是什么把一个容器和一块肉联系在一起,是什么把被插入与被吃掉联系在一起?毕竟,被强奸/侵犯/插入并不等于被吃掉,那为何感觉会如此呢,或者说,为何这么容易被描述成如此呢③?因为,如果你是一块肉,你就受害于一把刀,受害于工具性暴力。
强奸也是工具性暴力,阴茎就是暴力的工具。你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就像一块肉被叉子叉住,这样刀才能切进去。另外,就像屠宰场把动物及屠宰工人视为被动、不思考、无感觉的物体,在强奸中女人也被视为被动的物体,她们的感受和需要是不会被考虑在内的,所以她们感觉自己像一块肉。相应地,我们也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强奸架”,它能违反动物意愿让其受精④。感觉像一块肉,就是感觉被当作一种被动的物体,而其实她是(或者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感觉的人。
强奸受害者选用肉的隐喻来描述她们的经历以及“强奸架”的使用,表明强奸和吞食是平行的、相关的,既吞食了女性的意象,也真的吞食了动物的肉体。强奸受害者多次使用“汉堡”这个词来形容被插入、被侵犯、被准备出售的结果,不只表明作为一块肉多么地令人难以忍受,也表明动物也可以是强奸的受害者。动物们也在违背其意志的情况下被插入、侵犯、准备出售,但是重叠的文化隐喻建构了这些经历,就好像女人和动物是自愿的一样。
为了给食肉行为正名,我们说动物想要死去,想要变成肉。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的《埃瑞璜》(Erewhon)是忌讳说肉的,除非来自于“自然死亡”的动物。结果是:“持续发现动物在多少有些令人生疑的情况下自然死亡……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不幸的动物貌似可以在一英里范围之内就能嗅到屠夫的屠刀的气味,如果屠夫没有及时躲避的话,它们就一头冲上去。”⑤强奸文化的一个谜团之一,就是女人不但要求被强奸,而且她们还很享受,貌似她们像那些动物一样甘做刀下之肉。同样地,广告和大众文化也告诉我们,像金枪鱼查理⑥和阿尔·卡普的什穆①这样的动物想要被吃掉,其背后的含义就是动物和女人主动参与到了使他们缺席的过程中。
在《纯粹愉悦》中,玛拉贝尔·摩根(Marabel Morgan)通过使用汉堡的隐喻,把女人和动物联系在一起。在让女人把自己视为服务于其丈夫需求的汉堡的广告中,摩根养成了她自己的什穆综合症:“但是像汉堡一样,你得时不时地把自己按不同的方式准备好。”②她用的句式是“像汉堡一样,你得……”,表明汉堡有多种备餐方式,所以你也必须这么做。但是远在到达纯粹女人③的厨房之前,汉堡就已经失去行动力,不能做“准备”。“你”,女人/妻子,指向并且代表了汉堡。女人与“纯粹女人”的关系,就像她们与“汉堡”的关系,是某种被物化的东西,没有行动力,必须被准备好、调整好,以适应被做成父权制世界中可被吞食的东西。虽然指涉是缺席的,女人却难免于其中认出了自己。就像动物不会希望被吃掉一样,摩根使用的句式颠覆了她的企图,她的企图就是让女人相信动物是想被吃掉的。
怎么才能把一个吓得乱踢、拼命挣扎的主体变成一块肉呢?将主体变成客体需要麻醉。G. J. 巴克-本菲尔德讲过一个19世纪的医生的故事,这位医生帮助一个男人与其妻子进行性行为。医生每周来这对夫妻的住所两三次,“用乙醚麻醉那位可怜的妻子”④。在屠宰前也要对动物进行麻醉,这提醒了我们这位医生在这桩婚内强奸中的共谋行为。不能轻易对一个清醒的、挣扎的身体做到的事情,可以在一个被麻醉的身体上完成。在强奸中比较特殊的案例,再一次在屠宰中变得非常典型:麻醉是大规模肉类生产的一个核心步骤⑤。
诱杀动物能降低运营成本,对于屠宰工人来说也更安全,更舒适,而且更直接的是,肉质更好。动物的肌肉组织中包含了足够的糖原,在动物死后能生产一种防腐性的乳酸,但是这种糖原在动物死前的物体和精神紧张中能被消耗完。所以,引诱的套路就是让受害者平静下来,用药物手段麻醉受害者,然后才开始屠宰行为。激动的、惊恐的、过热的动物不能完全放血,它们的死肉会显出粉色或火红色,成为“没有吸引力的尸体”⑥。
引诱“产肉动物”从镇静剂开始,镇静剂要么是注入动物的身体里,要么是掺进动物的食物里。只需最低程度的刺激和不适,动物就动弹不得了。这是由药物、化学或电击的方法实现的,目标不在于直接杀死动物——就像在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中阿拉贝拉告诉裘德的一样——而是惊吓它们,开始放血,这时候动物的心脏还在跳动,这样能把血液挤压出来。
奇怪的是,當动物靠近屠宰的实质行为时,肉类生产行业的描述中使用的语言暗示动物是自愿进行这些行为的。动物越是不能动弹,描述屠宰过程的语言就越是显得它们是可以活动的,所以它们的运动看似完全是其自身的行为:“出现”,朝向同一个方向,并且“滑动”①。引诱的概念很流行,在“强奸”自己的生命的过程中,动物貌似是活跃的、自愿的行为主体。
例5:开膛手杰克
被侵犯的女人与被屠宰的动物在类别上的重叠性,可以由开膛手杰克的例子来说明,他在1888年杀害了8名女性。在他的男性暴力的中心不只有谋杀本身,还有移除子宫带来的性扭曲和性占有。他在实施屠宰过程中展现出了相当的技巧,如法医总结,他是“一个熟练使用刀具的人”②。另外,他能精准地切除特定的部位,说明他很熟悉女性的身体结构。“实际上,杀手的主要目的就在于扼死受害者并被切断喉咙后取出内脏。如果杀手有充足的时间,就会取出子宫和其他内脏,并将其内脏乱撒一地”③。比如,在凯瑟琳·艾道斯被谋杀后,她的左肾和子宫都不见了。
被屠宰的动物的意象让案件调查人员难以心安。女人的命运变成了传统上只有动物才会遭受的命运。
首先,这些女人被开膛手杰克开膛破肚,只有一种类比适合描述它,正如法医所说:“她被剖开,就像肉铺里被屠宰的小牛。”④一名年轻警员看到一个受害人的小肠和一部分胃搁在她的右肩上,另外一部分胃在左肩上,他就再也吃不下肉了。“我的食物让我恶心。一看到肉铺我就想吐”⑤。当客体是被屠宰的女人时,肉的缺席指涉就突然变成在场的了。
第二,开膛手杰克展现出来的屠宰技能和刀工,让调查机构怀疑杀手要么是一个肉贩、猎人或屠夫,要么是一名合格的外科医生。据警方报告,“登门查访了76家肉铺和屠宰场,调查了其雇员的性格”⑥。
第三,开膛手杰克对子宫如此感兴趣的动机之一表明,女人感觉她们在医学实验中被像动物一样对待:据传有个美国人正在出20镑一个的价钱买子宫用于医学研究,而开膛手杰克就是在给他供货⑦。最后,一位伦敦的牧师S. 巴奈特神父,提议取缔公共屠宰场,因为看到它们就会“使一个人口稠密地区的人变得残忍,降低小孩的道德品质”⑧。
例6:屠宰女人
动物被屠宰的命运被用于对女性的压迫,它被志在终结女性压迫的女性主义者所援引。尽管动物是缺席的客体,但是它们的命运持续不断地被屠宰的隐喻所唤醒。屠宰是造成或使得个体的存在变成肉的过程;隐喻性的“屠宰”默默地唤起动物屠宰的暴力行为,同时加强被强奸的女人作为“一块肉”的自我感受。安德里亚·德沃金注意到:“男性文化自以为是之处,便是认为体验是可以撕裂的。当骨头真的被打碎之后,人们可以察看着碎片就好像它们不是骨头的一部分,或者察看着骨头就好像它们不是身体的一部分。”(我们总是想着T骨牛排或鸡腿,就好像它们不是动物身体的一部分)当我们考虑动物处于缺席指涉地位的概念时,德沃金把文化当作身体般的剖析就很有意义:“一切都被切开:理智与情感和/或想象、行为与结果、符号与现实、头脑与身体。有些切块代替了整块,而整块则被牺牲给了这个切块。”①德沃金对于父权制文化的隐喻性阐述,依赖于读者对于动物是这样被屠宰的了解。
父权制文化中充斥着屠宰的意象。新泽西州有一家牛排餐馆叫作“亚当的肋骨”。他们以为他们吃的是谁啊?在成为一份色情杂志的名字之前,《江湖浪子》曾是克利夫兰一家餐馆的名字,他家的菜单封面上画了一个女人的臀部,然后写道:“我们做全城最好的肉!”谁?《江湖浪子》杂志上曾画了一个女人正在绞肉机里被绞碎,然后写道:“最后一期全肉刊物”。女人的臀部被盖上“上等肉”的章,印在一本专辑的封面上,上面写道:“上等肉(纯净食品和药品法案)。”当被问及他们的性幻想时,很多男人描述道:“被肢解的、没有脸的、非具体个人的身体部分的色情场景:胸部、大腿、阴道、臀部。”②对于普通消费者来说,肉正是如此:没有脸的身体部分,胸部、大腿、乳房、臀部。弗兰克·珀杜在一份鼓励吃鸡肉的海报中这样玩弄性屠宰的意象:“你是恋胸男,还是恋腿男?”
波士顿干草市场区一家肉铺的大众海报画了一个女人,她的身体被肢解,每个部位被单独标识出来,就好像她是一只被屠宰的动物。为了对这一意象作出回应,剧作家达里奥·福(Dario Fo)和福兰卡·拉梅(Franca Rame)写了如下剧本:
曾有一副裸体女人的画像,她的身体被肢解成多个部分。就像牛肉铺里的那种海报,你懂的吧?所有的性敏感区域都被画成奇怪的颜色。比如,臀部被画成亮粉色(做一个敲击和绞肉的姿势,然后笑)。然后是这片区域(把她的双手放在后背上脖子稍下处)……肉贩们叫它肩胛肉。是紫色的。还有去骨的肉片……(短暂转移话题)现在的去骨肉片的价钱多少,啊?太贵了!不管了,它是橙色的。③
诺尔玛·本尼(Norma Benney)在《都是同一种肉:动物的权利》一文中描述了一本音乐杂志的裸体照片插页,它“画了一个裸体女人,手脚展开被绑在肉铺的操作台上,旁边挂满了动物死尸和屠夫的各种刀和劈刀,一个穿着红色橡胶屠夫围裙的男人正准备用一把电锯把她锯开”④。在这种语境下,像“一片屁股”“我是一个恋胸男”“我是一个恋腿男”等口头表达就展现出了它们攻击性的源头(虽然男人也可能被叫作“种畜”和“大块头”,但是这些说法只是再次证实了缺席指涉的横行肆意,强化了用“肉”来指代女人的极其具体的攻击性方式。男人作为“肉”也是自己拥有自己,而女人是被占有的)。
这些例子展现了一种隐喻性的性屠宰范式,其关键部分包括:作为被选用的工具的刀,不管是真实的还是隐喻的(在色情作品中,摄像机的镜头占据了刀的位置,实施工具性暴力);攻击者尝试控制/吞食/玷污受害者的身体;对于身体部位的恋物癖;食肉提供被屠宰动物的意象。
隐喻性的性屠宰在赞美被屠宰的女人的意象的文学和电影作品中重复出现。在希伯来《圣经·士师记》中,我们能看到对女人先奸后杀的描述。一个利未人允许陌生人粗暴地强奸他的妾:“他们强奸、虐待了她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晨。”①她倒在了这个利未人住处的门口。他把她放在他的驴子上——我们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把她带回家。“他拿着刀,抓住他的妾。他一刀一刀切下她的四肢,把她切成十二块,然后把她的残体送到以色列各处”②。同样的,在D. H. 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的“骑马而去的女人”中,一个新来的女人落入了这样一种境地,一群住在洞里的男人们要把她献祭给太阳。劳伦斯的语言不但唤起字面上的吞食,也唤起性方面的吞食。凯特·米利特(Kate Millet)敏锐地分析了这个故事:“这是性欲化的食人公式:用刀代替阴茎和插入,用洞穴代替子宫,用行刑的地方来代替床——于是造成一项谋杀,从而攫取了受害者的力量。”③
性化屠宰是男性色情性倾向的一个基本组成部分。臭名昭著的“色虐片”,以电影最后几分钟扼杀女人的生命而得名,就把屠宰女人视为一种性行为:
一个年轻漂亮的金发女人,看起来像是一名制片助理,告诉导演说电影最后捅死(一个怀孕的女人)的镜头让她性欲大作。迷人的导演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上床,把她的幻想演出来。他们在床上翻云覆雨,她突然发现摄影组还在摄影。她抗议起来,尝试起床。导演抓起床上的一把匕首说道:“婊子,现在你要得偿所愿了。”下面的内容简直不可描述。他慢慢地、深深地、彻底地把她杀死。观众看到大量的血、砍下来的手指、四处乱飞的手臂、锯下来的大腿,感到非常恶心,但是在她死之前嘴里还涌出大量的血来。这还不是高潮。在十足的邪恶的驱使下,他剖开她的肚子,抓出她的内脏,高高地抛过头顶,同时发出一阵性高潮的征服的尖叫。④
色虐片是隐喻性的性屠宰的典型,包括其所有必要组成部分:作为工具的匕首、女性受害者、玷污身体和对于女性器官的恋物癖。在没有实际受害人的情况下,色虐片能够提醒我们动物一直在经受的痛苦。
在建构针对女性的暴力的故事中,女性主义者与她们的压迫者使用了同样的文化意象。女性主义批评家认为,在囊括了性和吞食的作品中暴力是内在的,并把这种中心称为“食肉性傲慢”(西蒙娜·德·波伏瓦)、“弑女性的贪食”(玛丽·戴莉)、“性食人”(凯特·米利特)、“精神食人”(安德里亚·德沃金)、“形而上學食人”(小格雷斯·阿特金森);种族主义与性别主义交叉,被贝尔·胡克斯(Bell Hooks)基于食肉的差异定义为:“真相是——在性别主义的美国,女性是男性自我的物化延伸,黑人女性被标签化为汉堡,白人女性则被视为上等肋条。”①这些女性主义理论家点出了女性压迫与动物压迫的交叉之处,然后立即向后转,抓住缺席指涉的功能,却只用于指出女性问题,而不关注动物问题,所以也反映了一种父权制结构。使用传达羞辱、物化和侵犯的符号和明喻,是一种可以理解的尝试,即尝试在暴力肢解的女性性别现实的基础之上强加秩序。当我们使用肉和屠宰作为女性压迫的隐喻时,我们传达了自己响彻宇宙的哀鸣,却同时压制了厄休拉·哈姆德蕾丝原始的哀鸣。
当激进女性主义者讲到似乎与动物的文化交流对于女性来说是真的一样,她们其实借用了真实发生在动物身上的事情。可以说,使用这些隐喻与厄休拉·哈姆德蕾丝的海报一样是剥削性的:一头匿名的猪被穿上衣服、摆好姿势,然后被拍照。她是被打了镇静剂才能保持这种姿势呢,还是干脆她已经死了?通过将厄休拉·哈姆德蕾丝的命运排除在其视野之外,激进女性主义理论也用语言参与到剥削和否认缺席指涉的过程中。她们屠宰了在缺席指涉的运作中体现出来的动物与女性的文化交互,然后只讨论女人,所以她们向缺席指涉屈服了,而缺席指涉正是她们想要改变的社会建构的一部分②。
很多女性主义理论依赖动物压迫的隐喻来说明女性的经历,但是她们的理论中缺失的一块正是隐喻背后的真相。女性主义理论家使用的语言,应该承认这些压迫在文化的类比性和互相依赖性,以描述和挑战压迫。所以,动物保护主义者也应该谨慎地使用强奸来描述动物的遭遇,而不要将其分析建立在承认我们文化对于女性的强奸的社会语境中。借用依赖于暴力的隐喻而不抗议原始的暴力,就是不承认各种压迫的相互关联性。我们的目标是反对将物质与精神相分离的压迫,并根除创造缺席指涉的结构本身。
人们很容易就会认为,本文讨论的内容只是文字、想法、“抽象名词”以及意象的运作方式:没有肉,没有厨房。但是的确有被肢解的肉,的确有厨房,肉就是在其中被发现的。动物也许是语言中的缺席指涉点,但是这不必再继续了。也许我们注意到了玛吉·皮尔希对于抽象名词的回应;让我们走进厨房,不仅考虑“他们在打谁”,也要考虑“(我们)在吃谁?”要将动物的命运纳入考虑,我们可能会碰到如下问题:帝国主义与食肉的关系,帝国主义强迫有色人种接受“白人”一样食肉的饮食习惯;我所认为的食肉的第四阶段的生态含义——食用制度性的、工厂生产的动物(前三阶段分别是:1.几乎不食肉;2.食用自由动物的肉;3.食用驯养动物的肉);我们依赖雌性动物的含义,即为了获取牛奶和鸡蛋一类的“雌性蛋白质”;种族主义和阶级论的问题,当我们考虑工业化国家在决定什么是“一等”蛋白质时的角色——这些都是肉的性别政治的一部分。
有一种模式专注于上述联系,等待纳入我们的理论范围,从逻辑上讲,女性主义思潮的下一步就是公开宣传性暴力的隐喻中天生的模糊性和滑移(slippage),以及它们的社会、历史和动物源头。接下来就开始这种宣传,首先分析在掩盖暴力和定义接受食肉行为的主导型世界观与被禁声的弱势的素食主义的关系中语言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