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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域环境史的整体观照

2017-06-19周志强

鄱阳湖学刊 2017年3期

周志强

[摘 要]王建革教授于2016年出版的《江南环境史研究》,是学界第一部系统的关于江南环境史研究的著作。全书以江南的水环境变迁为中心,对江南区域生态变迁与人文互动的历史展开多层次的探讨,尤其是对江南丰富的生态与文化内涵有着深刻的揭示。作为一部具有典范意义的区域环境史著作,该著在环境史整体意识的体现、环境史料的开拓利用以及环境史话语的使用与发掘等多个方面,对正在发展的中国环境史研究有着积极的借鉴意义。

[关键词]王建革;《江南环境史研究》;区域环境史

环境史概念自20世纪引入中国以来,在诸多学者的不懈努力下,近十几年获得很大发展。王建革教授也是一直致力于中国生态环境史研究的学者之一,已相继出版《农牧生态与传统蒙古社会》(2006)、《传统社会末期华北的生态与社会》(2009)、《水乡生态与江南社会(9—20世纪)》(2013)等著作,在2016年又出版了关于江南生态环境变迁的《江南环境史研究》一书。从其已出版的著作可以看到,王建革教授关注的区域虽然在华北、蒙古、江南之间转变,但其学术理路则是“一以贯之的生态史情结”①,即一直以生态史观作为理论指导,对不同地区环境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进行一系列区域性的、实证性的研究。其近期出版的《江南环境史研究》则又是一部以生态史观为内在理路的区域环境史著作。

江南作为中国传统的政治、经济、文化重心,一直受到中外历史学界的关注。学者们从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文化史等多个角度对江南进行研究的成果已然十分丰富,江南学这一专门的史学分支已初成体系。对江南环境史的研究,王建革教授早有涉及,近年来已陆续发表多篇以“江南”为区域研究对象的生态环境史文章。2008年,王教授还召集举办了“江南生态环境史研讨会”,就江南水网的形成过程,水利与社会,水环境与传染病,以及农作技术生态等诸多问题进行研讨②。2013年出版的《水乡生态与江南社会(9—20世纪)》一书,虽然“偏重于生态与社会的互动,具有一定的社会史偏向”③,但这些前期成果都为《江南环境史研究》的面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2016年出版的《江南环境史研究》,是学界第一部系统的关于江南环境史研究的著作。

一、内容简介

有学者强调:“环境史是通过研究作为一部分的人类如何随着时间的变迁,在与自然其余部分互动的过程中生活、劳作与思考,从而推进对人类的理解。研究的主体必须同时包括自然和文化。”①作为一部环境史研究论著,《江南环境史研究》同样致力于“全方位地揭示江南的环境与人文的复杂形态,多层次展示一个区域生态环境与人文互动的历史”②。作者主要以吴淞江中上游的吴江地区以及杭嘉湖地区的水环境为叙述核心,从与之相关的湖泊与河道、圩田与地形地貌、水旱灾害、桑基农业、水生植物的变化以及士人阶层对环境认知的变化这几个方面对江南环境史展开讨论。

具体来看,全书包括四编共九章内容:

第一编主要分析了吴江的陆淤过程以及吴淞江的水旱变化。其中,第一章对吴江的水文变化以及江南地貌的形成机制进行了具体分析。吴江长堤与长桥的修建打破了传统的水利生态,使水流放缓,河道形成落淤,同时圩田的兴起以及山区的开发又使河道进一步淤塞,造成太湖东部地区地势抬高,吴江地区被塑造成碟型洼地地貌,使江南从水旱交错的古代地貌演变为圩田、河港与小湖泊地貌。第二章主要探讨了湖田的发展与江南水环境变化之间的关系。湖田的形成演变与江南水文生态环境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各种自然与人为的淤高情况下,吴江长桥以东地区形成了干田化趋势,从湖面到湖田景观的转变彻底改变了原来的水环境。长时间人为地对太湖进行淤浅与开垦后,太湖的水域面积缩小,具有江南特色的高乡与低乡逐渐形成。作者还具体从“岸制”这一制度及技术层面讨论了人类活动对江南水乡景观与环境的影响。作者在第三章引入“旱涝敏感”的概念,以此来解释江南水旱灾害背后复杂的发生机制。宋元时期由于水环境的丰富,涝灾记载的次数明显高于旱灾,在这一时期体现了一种涝灾敏感;伴随着圩田的发展,局部地理形态发生变化,明清时期江南地区干田化趋势加强,农业对旱灾的敏感变得更加强烈,极易产生旱情。同时,作者还探讨了作为环境适应的一种方式,面对旱灾频发的状况,江南人开始致力于种植棉花等耐旱作物以摆脱困局;官府在征收税赋的方式上也发生变化,折色的征赋方式开始出现。

第二编将生态学原理有效内化于历史分析中,主要探讨了嘉湖地区水文生态与桑基生态两个生态要素的形成与发展状况,并介绍了嘉湖平原生境的形成。“生境”是生态学中环境的概念,指生物的个体、种群或群落生活地域的环境,包括必需的生存条件和其他对生物起作用的生态因素。第四章介绍了嘉湖地区水文生态的变化。伴随嘉湖地区农业开发进程的加快,嘉湖地区的河网逐渐细化,水体也逐渐破碎化。作者探讨了这种水环境的变化对江南社会经济产生的深远影响:首先是水面破碎,河网增多形成的运河河网体系“产生了一系列的市镇,支持了明清时期江南经济的增长”③。其次是水环境的变化尤其是对蓄水湖泊的围垦,也使得嘉湖地区旱涝敏感性提高,水旱灾害不断增多。第五章则对嘉湖地区在宋元以及明代逐渐完善的桑基农业系统进行了历史的生态分析。作者指出,宋元时期,随着低地平原的开发和圩岸的增多,嘉湖地区的植桑业逐渐由山区扩展到整个嘉湖地区,并对推广过程中对桑树的技术性改造作了具体分析。作者认为,这样的小农生境导致嘉湖地区河网的细化与水面的破碎,多样化的田野景观逐渐被以桑树为主的桑园景观所占据;同时也肯定了这是一种高产高效农业形态,并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优美的田野风光④。作者还对在桑基农业影响下的人文与社会状况作了深刻剖析,如江南人在这种桑基农业下对市场与灾害环境变化的敏感反应,尤其考察了女性在蚕桑生产中的环境敏感性,也正是这种敏感性使得江南人处理复杂环境的能力有所提高,体现了环境对地方性格的塑造。

第三编运用景观概念,即“景观是一种文化现象,以一种形象化的描述,绘制或象征化周围环境”①。通过对水生植物景观变化的描述,反映了江南水环境的变化,同时也向我们展现了文人对水生植物景观的认知变化。其中,第六章主要介绍了芦苇、菰草、蒲草、莲这四种挺水植物的动态分布变化。宋代以前,水面广阔,富有江南特色的葑田景观、芦花景观广泛存在。而宋代以后伴随着农业开发精细化与集约化程度加强,江南的大水面景观逐渐让位于家庭园林、庭院池塘等“小生境”(Niches)景观,士人的审美风格也逐渐转变为小生境下的细致审美。通过研究不同时期士人对其周围景观的描绘的变化,作者对客观历史景观、认知主体的环境认知及其文化表达这三者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具体分析,并强调:“人与环境的关系对传统文化起到了一定作用,政治、经济、文化与环境都存在着相互联系。”②第七章则主要介绍了蘋、荇、莼、藻等浮水植物与沉水植物的群落演替。生物对其生存环境的反应有连续性和相对稳定性,他们的分布变迁与水质的变化有很强的相关性,以它们为指示物,可以看到江南水环境变化的历史轨迹。在原始的荒野条件下,蘋、荇、莼、藻等水生植物在江南广泛存在。桑基农业的发展使湖泊的优势群落发生变化,沉水植物大量减少。菱则凭借其较强的环境适应性,逐渐取代了芦苇、菖蒲、莲等植物群落生物,“春水碧”与“秋水绿”的景象在明清以后也因此而不復存在。

“江南地区文人们的自然感知的审美主要体现在诗学、山水画和园林等方面”③。在第四编中,作者主要通过对这几方面材料的发掘,对士人的江南生境认知变化进行一系列考察,探讨了历史时期士人在环境审美变化中所体现的人与环境关系的变化。其中,第八章主要介绍了由汉至宋时期,士人对江南生境认知的变化。正如作者所言,唐代以前野生景观甚多,文人群体的环境感受经验也多来自民间④。汉代江南湿热使得汉代文人作品中多有对江南炎热的表达,南北朝时期则是对江南山水的一个大发掘时期,南迁的汉人开始逐渐认识江南的自然美。唐代江南气候呈现出一种回暖的趋势,对于这种回暖以及唐代中后期的气候波动,诗人都有自己的切实感受。同时农业景观的增多,也使得田野诗成为重要的诗作体裁。而宋代的审美逐渐有园林化的倾向,“以江南山水和园林为审美对象的文人山水画,也在两宋时达到艺术水平的高峰”⑤,相比于唐以前的大环境审美,诗人的审美也逐渐被小生境所影响。第九章通过对元明清时期士人对江南环境认知变化的探讨,发现环境审美受到自然因素的深刻影响,历史上气候寒冷时期的诗画艺术更容易产生高远深阔的情调。如元代江南经历了一个持续六百年的小冰期时代,山水画在这一时期呈现出突破性的发展。此外,作者还考察了社会因素对环境审美的影响。如宋代由于战争的影响,繁荣的城市风光与田园风貌也出现巨大衰退,使得士人更加关注野外的雪景与梅花以及江南的烟雨。到了明清,在人工环境的发展使得景观的丰富度不断减少,士人久居城市与自然的接触减少以及政治对文人的迫害等多种因素影响下,对景物的描写更趋于用典而少,对景物的观察更趋向于小景物,从大景观描述转向农业田园,再走向相对封闭的静态小生境,环境审美水平也出现了严重衰退。

结语部分则总结了环境变迁与生态文明之间的关系,强调人类认知与环境互动的深刻性和复杂性,在江南发达的水利、农业和景观审美等多种因素互动下形成了中国古代历史中最为发达的区域生态文明。该书从史实与认知两个方面为当今中国的生态文明建设提供借鉴。

二、研究特色

纵观全书,作者以江南的水环境变迁为中心,从生态环境的视角重新建立了關于江南的历史进程,对江南区域生态变迁与人文互动的历史展开多层次的探讨,尤其是对江南丰富的生态与文化内涵有着深刻的揭示。唐纳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教授曾提出“中国学者对环境史学的贡献在哪里”的问题。本书作为一部典型的区域环境史著作,在环境史整体意识的体现、环境史料的开拓利用以及环境史话语的使用与发掘等多个方面,对正在发展的中国环境史研究有积极的借鉴意义。

首先是在叙述的整体性上,相比于作者《传统社会末期华北的生态与社会》一书中采用的系统要素分析法,本书对不同生态要素与华北社会之间的关系分别进行分析,带有结构主义史学的特点,在叙述过中程始终有一种整体的观念贯穿,更注重从整体上把握江南人与环境的互动关系。早期环境史学者就强调:“人和自然是互相作用互相依存的一个整体,它们的发展是一个复杂的、动态的和不可分割的历史过程;对于一个环境史学者来说,他(她)负有一种使命,就是让自然在历史中享有一种它应有的地位,即便不能比人高,也至少不能比人低。”①本书在论证过程中对环境史的这种整体性有很好的实践。在内容上既有环境的历史,涉及江南气候、土壤、水文等多个自然要素,对江南的自然生态系统进行了扎实细致的考证;同时,又立足于人以及人类社会,强调人在环境变动中的作用以及生态变动对政治、经济、文化的影响。本书阐述了生态与政治、经济、文化之间深刻的关联互动关系,将环境与政治、经济、文化等参数放在同一个历史进程中,考察各个维度的整体变动。此外,作者还借鉴了年鉴学派的长时段研究方法,对士绅、农民、官员等不同群体在与自然互动过程中的事件之流与环境之变进行探讨,所得出的结论是完整的、连续的、令人信服的。对于江南区域史的研究,赵世瑜教授最近提出“江南区域研究的突破之处可能在于整体史”②,而这正是本书最大的理论关怀。

这种整体性在研究方法上也有很好的体现,全书将生态分析与文化分析的研究方法很好地综合运用于历史分析过程中。有学者指出:“环境史的任务是研究从古至今人类与他们所处的自然群落的关系,以便解释影响这一关系的变化过程,作为一种方法,环境史将生态分析用作理解人类历史的一种手段。”③唐纳德·沃斯特教授很早也强调:“要讨论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不涉及到‘生态,已经是不可能的。”④在中国众多环境史理论探讨中,学者们不约而同都强调环境史研究要以生态分析为内核,以生态分析来作为理解人类历史的一种手段,有些学者甚至直接将其命名为生态史⑤。而近几十年,在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下,环境史也出现了文化转向,威廉·克罗农(William Cronon)等人就强调不同社会集团与自然交往的种种经历和感受,注重社会层面的分析,“将自然作为一种文化建构加以讨论,并强调种族、性别、阶级、族裔作为分析工具引入环境史研究,侧重探讨人类历史上不同人群的自然观念及其与自然的互动关系”①。这两种分析方法作为环境史研究的两个基本范式,在该著中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

如第三章中作者在考察吴淞江的旱涝敏感时,不仅考察了历史时期吴江的水文变化,还对社会各阶层应对环境变化所作出的反应进行了考察。“随着旱灾敏感的加强,人们开始依赖小圩田与小池塘,依赖种桑养蚕”②,同时,政府在江南的赋税也发生相应变化,甚至强调:“明中叶以后,中国最为发达的棉纺织业中心区的形成,一定程度上与灾害和官方变通赋税有关。”③另外,在分析江南桑基生态农业时,该著不仅分析了这种农业形成的生态背景,还分析了桑基生态农业与江南小农性格之间的关系。如针对富有江南特色的采桑女性格的形成,作者认为:“广大下层农民缺少教育,其性格特点更受生产和环境的影响程度大。”④江南女性精细敏感的性格,正是在养蚕与织丝这种生产环境下产生的,体现了一种人与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作者从生态要素本身的变化着手分析,延伸到对政治、经济、文化的影响分析,将环境与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有机融合在一起,在生态中心与人类中心之间找到了平衡。

文化与生态分析的综合运用,使作者在本书中全面地分析了江南地区人与环境协同演进的进程,也进一步加深了我们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有效规避了由“丰饶—破坏—贫瘠”的环境衰败论⑤叙述模式。这种整体性观照,对于目前学术界文化转向的忧虑也是很好的启示。环境史在后现代主义影响下也出现了微观史、历史叙述文化建构等文化转向的趋势,如大力提倡微观环境史,让人担心史学的碎片化问题;但若在展开微观研究时有这种整体性的理论观照,也能够通过局部和个案研究体现对一些重大问题的思考和见解。

其次,在资料的利用方面,本书体现了其在史料运用上的开拓性与审慎性。该著不仅广泛搜集传统的正史史料,还大量运用了诗歌、绘画等文学作品。早在20世纪,海登·怀特(Hayden White)就已提倡历史与文学的结合,也早有学者尝试过将诗歌运用到环境史研究中。在《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中,伊懋可教授就强调过,诗歌“表现出了五花八门的对自然和环境的看法”⑥,认为诗歌在了解中国人的环境认知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相较于《大象的退却》,本书进一步深化了文学作品在环境史研究中的运用。在分析士人对江南的生境认知时,作者既有类似于对《清诗铎》一部作品或个人环境认知的集中探讨,如通过对陆游及其作品中所反映的四季感与城乡感,强调宋代气候以及日益成熟化的环境对士人环境审美的影响。同时,作者也不局限于个案的探讨,广泛搜集各个时代的作品,总结出各个时代士人对生境认知的特征,如汉代总体显现出炎热感,唐代对江南认知则体现出暖色调的特征,元代则体现了一种高远的情调等,进一步深化了诗歌在环境史研究中的利用。

该著将绘画资料作为其环境分析的材料,同样让人印象深刻。“图像证史”的理论很早就有学者提出,图像是对周围环境的最直观反映,理应作为环境史的重要资料而大力发掘。目前,笔者所见仅有周琼教授运用青铜图像中的生物信息,对先秦的生物类型及其生态关系展开实证研究①。王建革教授在该著中同样强调图像资料在环境史分析中的作用,在第三编与第四编就通过多幅传世画作所描绘的景物以及对图像中的“无意识表达”进行深入解讀,来分析士人的环境认知,并从整体上把握不同时代的绘画风格,揭示其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作者认为,唐宋江南自然景观序列完整,其山水画有峥嵘之势;而伴随着幽境的减少,元代绘画风格更专注于写意,用线条将景观的某一意境突出。通过对不同时期江南山水画所描绘的景观以及绘画风格的分析,既反映了江南生境的实在变化,也反映了士人生境认知的变化。这种图像与文字材料的综合使用,形成了多重证据方法的交叉关照,实现了与文献资料的互证。同时,作者也向我们展示了艺术史与环境史结合的可能性,新兴的环境史研究在对丰富的图像资料的发掘上也需要进一步加强。

在对这些文学资料的利用上,作者也十分审慎。“对用文学资料研究历史必须抱十分审慎的态度,要充分认识到作者的写作并不是对当时社会的直接反映,而是经过了再创造的过程”②。文化、情感、群体、态度等因素都会使人对环境的感知产生影响,作者在书中十分注重从宏观与微观上分析这些文学作品的“社会维度”与“时空维度”。如对元代环境审美特征的分析,既考虑到了气候转冷这一自然因素对士人景观体验的影响,又充分分析了政治动乱、经济发展对士人环境审美的影响,甚至还考虑到了艺术手法与真实环境之间的关系。在微观上,如在陆游对秋天的感受前后不同的分析上,就充分考虑到了陆游人生轨迹前后的变化。此外,还有诸多细节都可以体现作者在利用文学资料方面的审慎。

该著对环境史话语的使用与发掘同样值得称道。目前的环境史话语,诸如“生态帝国主义”“哥伦布大交换”等基本都是外国学者创造提出的。中国环境史研究处于刚刚起步阶段,亟需通过中国本土语境的特点,创造出富有中国特色的环境史话语以及学科的内在逻辑。作者在书中综合历史学、生态学、灾害学、景观学、环境美学等多个学科知识,并通过历史学的整合优势,将其运用到环境史的研究中,诸如书中“水文生态”“生境”“群落”“色调”等概念的运用,都是结合了多个学科的内容并加以整合运用的。如“旱涝敏感”这一概念,就是综合了灾害学、社会学等多个学科提出的具有环境史特色的概念,这一从本土历史文献中提炼出的话语,具有极大的概括性。不同时期的旱涝敏感程度受多个因子的影响,作者不仅仅从气候和圩田开发层面加以分析,还从地形、水利、政府政策甚至种植作物的结构,来分析不同地区对旱涝的敏感程度,从一个长时段角度将以自然为中介的各种社会关系都包含在内。这就区别于以往灾害史中就灾害本身谈灾害,将灾害发生的复杂生态机制,甚至人类如何重新组构遭到灾害破坏的环境,都通过“旱涝敏感”加以概括,凸显了环境史的跨学科属性以及人文与自然之间的互动关系的特点。

三、余论

《江南环境史研究》在扎实考证的基础上,将生态环境、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维度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体现了一种整体性的观照。毫无疑问,本书是一部具有典范意义的区域环境史著作,但同时也存在一些需要进一步研究的问题,如江南与其他区域在环境方面的关联,不同群体生境认知的横向比较,以及关于江南城市环境史的研究等问题。

首先从区域选择上来看,作者在书中主要是对太湖以东的长江三角洲地区展开叙述,而“在更大的中国历史网络中,‘江南史只是其中的一个网络区域,它外与其他区域(甚至世界)有经纬线相连,而内部又是由东西南北许多小网格联体组合”①。对于江南环境史同样如此,我们不仅要关注江南内部的环境变动,还要考虑江南环境与外部交流过程中的能量流动对环境变迁的影响。而作者在针对江南与其他地区之间环境联系的问题上展开探讨的内容还很少,作者是否可以基于已有的对蒙古、华北等地区的研究成果,与江南环境变迁展开横向比较与联系,甚至在更大范围内建立起普遍联系,把江南放在全国乃至世界范围内加以讨论,在更大的视野下体现江南环境变迁的区域性特点与发展脉络,从而把江南这一地域研究拓展出来的视野转化为全局性历史的整体认识,而不是单纯成为一种“地方性知识”。

其次,正如作者所言,本书后半部分力图分析江南环境与文化的关系。不同于《水乡生态与江南社会(9—20世纪)》一书是对农民的环境认知进行分析,本书主要是从长时段的角度分析了不同时代士人生境认知的特点,对士人环境审美认知的纵向变化剖析得十分精彩。但对不同群体之间环境审美与认知的联系和区别却很少涉及。在实践层面,不同群体之间的认知也会相互影响,作者也认识到士人与农民环境认知的不同:“一般的农民阶层受物质、食物层面的影响;上层社会受各种认知的影响。”②而对于不同群体环境认知相互之间是否有互动以及互动的方式、互动的程度等问题,似乎都有更进一步深入研究的空间。

最后,作为一部以“江南环境史研究”为标题的研究论著,本书对城市环境史论述的缺失可能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伴随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荒野与人工环境的讨论,城市环境史越来越成为环境史研究的重要主题之一。无论是城市的内在环境变化,还是城市与外部环境的互动关系,都受到诸多学者的关注。在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城市已成为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明清时期江南的城市、市镇获得很大发展,城市对乡村的主导作用越来越明显,江南的市镇在江南社会生活中同样扮演了重要角色。而本书对江南城市的环境史考察仅仅涉及城市发展给士人环境审美带来的衰退作用,对于城市在环境变动中的作用却少有提及。

就“江南环境史”这一标题的内涵而言,其所论述的问题十分庞杂。除探讨江南生态环境变迁复杂机制的外,还涉及各历史时期政治、经济、文化与环境之间的关联性问题。同时,作者一直以来主要从事农学与生态学方面的学术研究,因而绝不可能解决所有相关问题,其论述的尚欠周全之处,也会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提供新的研究方向,如学术界目前对江南城市环境史的研究已经开始展开③。从学术发展的角度看,本书替后人开拓了很大的學术空间,为继续深入研究江南环境史打下了基础。

王利华教授等中国环境史的开拓者很早就曾呼吁:“中国环境史的学人要根据本国实际和史学传统,提出‘中国的环境史命理,创建‘中国的理论方法体系。”④侯甬坚教授亦曾强调:“在实践中推出中国学者的生态史学作品。”⑤王建革教授这部《江南环境史研究》就是一部植根于中国本土语境下的环境史研究实践,尽管还有一些尚需完善之处,但它的推出有着重要意义。它为此前环境史的诸多理论提供了实证检验,同时也开拓了江南史研究的领域。总之,《江南环境史研究》可以说是近年来中国环境史研究领域中难得一见的学术力作,作为一部环境史学的典范之作,值得我们进一步学习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