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王建革环境史研究述评

2017-06-19包艳杰

鄱阳湖学刊 2017年3期

包艳杰

[摘 要]王建革汇集农学、生态学、历史学、人类学甚至哲学的视野,来思考人文与自然的互动关系。他的主要著作有《农牧生态与传统蒙古社会》《传统社会末期华北的生态与社会》《水乡生态与江南社会(9—20世纪)》《江南环境史研究》等。其中,前两部著作代表王建革初步将生态系统理论、人类生态学方法引入传统时代区域社会史研究中,探索出一条历史地理和生态社会史相结合的研究路径;后两部著作则开始尝试将水文与水利,生态与山水画、诗词以及园林相结合,探索水环境生态史的研究方法,同时系统讲述了一个自然与人文互动的生态文明发展过程。

[关键词]王建革;环境史;生态社会史;水文生态史;景观生态史

近年来,环境史研究逐渐发展成为热门学科,来自文理各个领域的学者广泛参与到环境史讨论的队伍中,逐渐形成一个联系较为紧密的学术共同体,并在理论界和现实社会中发挥重要影响。环境史研究要求学者立足于生态系统的核心层,即人类与自然相互作用的界面,考察人与自然的相互关系。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的王建革教授,二十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环境史研究,研究视野从蒙古草原逐渐南下到华北平原,再到江南,先后出版了《农牧生态与传统蒙古社会》《传统社会末期华北的生态与社会》《水乡生态与江南社会(9—20世纪)》《江南环境史研究》等著作,尤其是《江南环境史研究》一书,更彰显了其汇集农学、美学、历史学、社会学之力打造出的景观生态史研究路径,将环境史理论研究推进至哲学层次,同时也使学界看到了环境史研究的现实人文关怀及其对当今生态文明建设所具有的重要理论指导意义。

一、学术背景

20世纪80年代,王建革在山东莱阳农学院学习农学。当时的莱阳农学院农学学科分化并不明显,农学本科生需要学习土壤肥料学、作物学和育种学等学科知识,这段学习经历为王建革日后从事农业史和环境史研究奠定了宝贵的学术基石。综合而严格的农学学习,使他更为直观且深刻地观察、理解了生物与无机物之间的相互作用。人与环境之间的相互制约与促进,技术作为中间媒介在人与自然关系互动中的作用,以及贯穿其中的能量与物质流动,这些对于解读农业典籍、思考以农立国的中国传统社会,是极其有益的。在《传统社会末期华北的生态与社会》一书完稿时,王建革回忆说:“时光一去二十多年,非常幸运,以前所学的,特别是所受到的农学训练,几乎都用上了。我深深地知道,这种幸运不是人人都有的。”①后来他到中国农业遗产研究室(今中华农业文明研究院前身,简称“农遗室”)攻读农史研究生。20世纪90年代农遗室的学风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要求学问必须面对现实,即把古农学的知识与农业生产现实相对应;二是重视田野调查。当时人类学尚未兴起,农遗室的学生已比其他史學和社会科学的研究生更注重田野工作。当时农遗室许多著名的农史专家,除了李长年和郭文韬等导师外,缪启愉、王达、宋堪庆等几位先生也给当时攻读研究生的曹树基、萧正洪和王建革等人上过课。缪启愉先生擅长立足农业现实,依据乡村习惯与地方知识体系进行考证,他在研究《齐民要术》时就借用了20世纪50年代大量可见的传统农业技术,用于解读中国古代技术。王达先生对《补农书》的研究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亦是将学术研究与实证考察紧密结合的实践。如今,近九十岁高龄的王达老师对曾与陈恒力先生深入桐乡农村进行农业调查的情形仍然记忆犹新。在农遗室,王建革先后师从章楷、郭文韬两位先生。在硕士研究生阶段,他以“山东植棉史”为题进行硕士论文研究,对20世纪50年代以后华北的农业生产开始有了系统的了解。攻读博士期间,他的论文研究方向是人口压力与农业的问题,其中涉及生态史的一些基本问题。在这个阶段,闻大中先生利用《补农书》对古代江南生态系统进行分析,将中国17世纪江南高效循环的生态农业介绍给国际生态学界,引起了很大反响,也给王建革提供了极为有益的启示。受闻大中和郭文韬两位老师的鼓励,王建革尝试从生态史角度着手展开研究,将生态系统理论引入传统时代社会,尝试探索生态—社会史的研究路径。但由于这方面的研究在当时国内学术界尚无先例可循,国外的生态史学术专著也未大量引入国内,探索之路困难重重。

1992—1995年在南京农业大学读博士期间,王建革发表了论文《小农与环境——以生态系统的观点透视传统农业生产的历史过程》,这是国内较早的生态史论文。他在文中提出了小农生产的生态性和社会性,因而在物质循环流和产品循环流的水平上,以生态学理论为依据,系统地分析了农业生态系统的产生和发展过程,并结合我国农业生产的历史实际,探讨了小农在自然生态系统以及社会系统之间所处的地位及其相互关系的历史过程,进一步揭示了我国传统精耕细作农业技术的生态学背景。此后,王建革对于人口、资源、农业与社会发展的讨论逐渐深入且细化。农业生产涉及自然与人文多方面要素,这对研究者提出了较高的综合知识背景要求。为此,王建革奔波于国内各大图书馆,查阅分散在相关领域的文献资料。20世纪60—80年代,国际学界的人类生态学研究取得了大量成果,王建革在北京图书馆读到了人类生态学著作,并从中汲取了大量的学术营养,为他在生态史中的一系列学术探讨奠定了理论基础。

二、华北与内蒙:生态—社会史领域的探索

1996年,王建革到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做博士后工作,也迈出了生态—社会史具体研究工作的第一步。在这期间,他开始探索从人类生态学的角度阐述我国历史上社会制度、人口压力与生态环境变迁之间的联系,并发表了《人口、生态与我国刀耕火种区的演变》《资源限制与发展停滞:传统社会的生态学分析》《人口、制度与乡村生态环境的变迁》《人口、生态与地租制度》等论文。在思考人文与生态关系的同时,王建革也开始着力分析影响生态系统的核心自然因素,如关于土壤肥力的探讨等甚是精彩,这些探索为他的博士后研究“传统社会末期华北的生态与社会”奠定了基础。1999—2006年间,王建革默默无闻地在学界做一位这样的学者:严密地梳理“满铁资料”以及民国调查、笔记小说等文献资料,又致力于田野考察,围绕生态与社会展开严谨的论证,发表了关于华北和内蒙的三十余篇论文。此后,《传统社会末期华北的生态与社会》和《农牧生态与传统蒙古社会》两本专著的出版则是水到渠成。

方万鹏在书评中写道,王建革在“在地域社会的研究中贯穿生态史学的方法……该书的研究视角不存在学术标签的迹象,而是真正践行了生态史学的理论”①。全书围绕生态环境与乡村社会的主题,探讨了传统社会末期黄河以北、太行山以东、燕山以南的广大地区的生态环境及其对应的社会特征,这是王建革将生态学理论与思路融入到历史学、农业史研究的具体实践,其研究成果展现了人与环境的历史,既是物质作用的过程,也是心灵、思想和人类整体社会关系对外界反映的历史。全书从影响生态系统最重要的自然因素开始论述,然后逐个讲述诸要素状态,继而分析生态系统的运行与调控,可见其清晰的生态系统理念与研究逻辑。首先,不同的水环境产生不同的政治与社会效应。鉴于干旱对华北平原农业的重大影响,一方面,对水的治理衍生出灌溉与社会的问题,从而决定了水利的自然形态与社会组织形态;另一方面,水环境影响着沿河地区的土壤肥力或沙化进程,来自人类社会的农业变迁也影响着土壤的肥力。水土环境是自然体系中最核心的基础要素,也是该著展开论述的基础。其次,王建革论述了生态系统中的诸要素状态,作物、家畜、人是农业生态系统的主体。农作物是人们主要的食物来源,因此耕作技术历来为人们所重视,并且固化到人们的生活周期中。畜牧业供给人口的能力弱于种植业,且由于取食关系,一个地区所负载的人和动物的数量相对稳定,当人口增加到一定程度,牲畜必然减少,因此在传统社会末期华北畜牧业呈现萎缩趋势。最后,该著进一步分析了生态系统在以上要素基础上的运行情况。各要素以取食关系建立联系,保证物质与能量流在系统中往复循环,但人口过度增长,在排斥家畜畜养的同时,也影响了农作物的种植,从而影响了传统社会末期人们的饮食与营养水平,“三料危机”的出现也警示了生态系统的失衡。而灾害是生态系统运行中的重大波动,由此衍生的社会应灾机制、聚居方式都与生态文化有关,面对生态压力,人们也形成了不同的关于人与环境的信仰理念。在该著中,王建革运用投入产出法分析了近代农业生态系统,重新审视了传统经济史中关于租佃的一些认识,弥补了此前学者们对近代华北生态关注的不足,也诠释了环境史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对历史学发展的卓越贡献。

《传统社会末期华北的生态与社会》出版之后受到了学界的高度评价,邹逸麟先生说:“华北平原是我国传统社会的主要农业基地,也是灾害频发、社会矛盾较尖锐的地区之一。考察其农业生产、技术水平、乡村的生态和社会变动,剖析其发展过程中的特点,对了解当今华北平原的农业与社会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作者在满铁资料为主的乡村调查资料基础上,收集大量方志材料,进行实地考察,历时十年,写下了这部专著,使华北平原从清代到民国时期的农业技术、生态环境以及乡村社会诸方面的研究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水平。”②葛剑雄先生也高度评价了王建革的学术研究:“王建革教授是农学博士,在农业开发、土地利用、生态环境等方面有扎实的基础,又在历史地理、社会史等方面做了较深入的研究,所以该书既有科学原理的探索,又充分运用了文献研究、社会调查的成果,资料丰富、观察细致、论证合理,是一项沟通文理的综合性研究,在近年来同类成果中居领先地位。”③

围绕着蒙古草原的生态问题,王建革于2006年出版了《农牧生态与传统蒙古社会》一书。他研究蒙古的机缘来自对华北社会的研究,在查阅“满铁”资料时,王建革看到了大量关于对内蒙古地区丰富且详实的调查资料,这批资料对当时的人口数量、牲畜头数、牲畜结构和游牧规律、放牧特点等均有详细的调查,是进行生态史研究的珍贵资料。草原、游牧、农业是蒙古社会传统的三大支柱,草原上的人、牲畜与作物的关系构成了农牧业生态问题,所以,王建革以“满铁”和其他日占时期的资料为核心,辅以旧方志和笔记小说、20世纪50年代的档案资料,运用生态人类学和历史学方法,由草原生态和游牧生态的内容进入话题,在此基础上揭示了游牧生态与蒙古社会的关系,论述了畜群与蒙古社会的关系,以及蒙古游牧社会在汉农业渗透后所发生的重大变化。《农牧生态与传统蒙古社会》的研究逻辑与《传统社会末期华北的生态与社会》一书建构在相同体系下,比较而言,前者关注的生态要素略为简单,但生态系统的层次清晰明了。自然系统中物质与能量流在草原植被—畜群—人之间往复循环,这是蒙古社会生态运行的基础。蒙古社会中人的经济与社会地位甚至阶级关系均不同程度地受畜群的影响。而在文化层面上,农耕技术渗透的过程是蒙古社会流动性降低的过程,此后,社会结构、文化、制度等发生的一系列变化均是建立在生态系统变迁的基础上,因此,结合生态系统的变迁来阐释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互动就更有说服力。研究蒙古社会时,王建革多次到蒙古草原开展田野调查,其著作鲜明的“文理结合”“注重实证研究”“对满铁资料的谨慎和灵活使用”①特征多被学者们赞誉。

三、以水文生态为基础的江南生态环境层次研究

告别了蒙古与华北,王建革将目光投向了江南。不同的地理特征造就了不同的社会形态,水是江南社会的灵魂,理解江南的关键也在于对水的理解和把握。王建革汲取了历史地理学前辈关于水文研究的精华,并结合自己的知识背景,融会贯通地开始尝试探索各层次生态系统的历史,并通过《水乡生态与江南社会(9—20世纪)》和《江南环境史研究》两本著作揭示了生态系统的层次。《水乡生态与江南社会(9—20世纪)》是以吴淞江下游地区为中心区域的研究,其揭示的层次基本在水文、土壤、农业与社会诸方面,而《江南环境史研究》则是以吴江和杭嘉湖为中心地区的研究,进一步丰富了这个层次。

《水乡生态与江南社会(9—20世纪)》从气候、水、土等自然环境基础要素写起,然后到技术、社会组织、结构层面,最后到制度、文化层面展开分析。全书共有九章。第一部分关注基础的水文环境,根据水文生态原理重新解读了古人关于三江水文生态的一些理论;考证了太湖东部没有三江,只有逐步形成的吴淞江,以及周边的塘浦河网对吴淞江上游河道的形成也产生影响。在江南水乡,水环境变化往往会引起乡村社会体制和农田景观的相应变化,故该著在第二部分分析了大圩时期的河道水环境、乡村社会体制及农田景观变化。“水环境与圩田的改制,实是江南许多制度变化的重要原因”②,國家、乡村共同体、豪强对水环境的不同认知影响了他们的治水实践。李明慧在评论《水乡生态与江南社会(9—20世纪)》对目前环境史研究的启示时也看到了这一点,说:“……如地方百姓与官府、地方与中央之间在治河方面的矛盾。结合这些社会内部的矛盾来考察或许会使生态环境史研究更为丰富。”③在水环境变化的基础上,农田景观随之改变,继而导致唐宋转型期的诗歌呈现出小区域化、微妙化、多面化等特征。在第三部分,该著结合常熟县的河道与水利社会状态个案,主要描述了宋以后小圩模式发展,以及水利共同体在内容上的变化。第四部分是关于稻田生态历史的独特分析,水环境、农作技术、社会组织都对土壤变化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一部分作为个案研究,作者从水乡环境和水利入手,接着以肥料和土壤之间的生态联系为主线,分析了农村传统农业生态系统的投入产出比,认为传统时代的农业生态系统的效率远远没有发挥其增产的潜力。第五部分研究传统生态系统的信息流,涉及一个广泛的地方性知识体系。在农业生态系统中,人往往发挥着主导作用,传统时代的农人们对各种环境因子都有着精细的观察,并依据这些观察采取相应的决策,这也是后人理解的传统时代人与环境关系最为关键的部分。王建革站在生态系统观的高度,解读文集、诗歌及其他关于水文、水利、农业著述等史料中有关水环境与土壤、农业等要素的关系,对吴淞江流域的主要河道和河网形成时期的水环境进行了长时段的历史考察,围绕水环境和治水,考察了自然系统与乡村社会之间的频繁互动及其构成的多姿多彩的历史过程。

《江南环境史研究》在地域上延伸了《水乡生态与江南社会(9—20世纪)》的研究区域,从吴淞江中下游转至中上游和嘉湖地区。更为重要的是,在《江南环境史研究》中,王建革关注的生态系统要素逐渐增多,且将自然生态系统与人的生境密切结合。该著以吴江和嘉湖地区的水环境,由人与水环境互动而产生的水文与地貌的变化,农业与水生植物的变化,以及士人阶层对环境感知的变化为重点,分四部分展开分析。第一部分涉及纯粹的无机自然,包括湖泊、河道以及自然的降水与天气的冷暖。首先分析了吴淞江口的陆淤引起的太湖东部地区水网与地貌形态的变化,然后分析了吴江长桥以西的水环境引起的圩田和地貌变化,特别是分析了太湖沿岸的淤积和湖田形成的过程,最后分析了吴江与吴淞江中下游地区的水旱敏感性。在这里,作者分析了人们长期关注的温度和降雨在不同地表下的反映的问题,也是环境变迁学者长期关注的问题。水环境丰富时期,水灾较少,旱灾基本上不发生,而随着人口增加和开发程度加巨,丰水程度下降,水旱災害增多,吴淞江中下游逐步形成高地,产生了旱灾敏感。第二部分分析了与人类关系最密切的那部分自然环境,即关系到生态环境的核心层——乡村和农田,主要研究了嘉湖地区生态环境的形成过程和桑基农业的历史发展。历来关注桑基农业的学者众多,但是放到农业生态系统中进行考察,王建革是最为精辟的一位,如书中分析:

湖羊饲养所对应的小环境与桑基农业生态环境有天作之合。民国调查报告有:“如果每头羊全年产肥平均为二千五百斤,那么三要素的总量将是:氮,二十点七五斤;磷酸五点七五斤;钾,十六点七五斤。而一亩桑地全年对肥料三要素的要求为:氮,二十点二五斤,磷酸四点三斤,钾十一点二六斤。恰与一头羊所产的肥料相符合,农民习惯,全年羊肥的大约百分之六十五用于桑地,百分之三十五用于水田,加上蚕沙(用于水田),河泥和其它肥料,可以完全一亩田稻一亩地的用肥量需要。就农村施肥的一般水平言,一头羊的肥料可以解决一亩田和一亩地的大部分用肥需要。‘以桑养羊,以羊养桑是这一带农民的传统经验。”生态系统的自循环满足了小农在小生境下的经营。”①

在人口压力和农业开发作用下,自然景观向乡村景观转变,农田景观逐渐精细且加强。第三部分分析了野外的自然和人对自然的审美,不但讲述了水生植物在水环境变化下的变化,也讲述了文人对水生植物的审美反应。在这一部分,作者对江南生态系统的分析明显多了一个重要因素,即野外具有审美意义的植物,这些植物在生态系统中处于关键的生态地位,一方面提供了众多生物的生存环境,有利于保持生态系统多样性和稳定性,另一方面也是人类获取生存资料的重要来源。所以,对野生植物状态的探讨,更有助于全面理解生态系统的运行与发展。第四部分是关于人对环境感知的研究。人对环境的反映,一部分体现在社会组织方面,诸如为了适应水环境而产生的水利型社区等,这部分内容较早地引起了学者们的注意,并已经形成诸多讨论;另外还有一部分体现在审美方面,涉及人文与艺术,长期以来这方面的研究是不足的。由于这一领域的资料内容主要记录在文学史或艺术史中,如何将它应用到生态环境史研究中,作者进行了大量的分析和探讨。如为了分析不同群体对生态系统的反映,并从认知层面分析环境变化对人的审美的影响,王建革从早期诗赋、中期山水画到后期江南私家园林的相关内容中旁征博引,论述精辟。从全书的表达来看,前半部分以自然生态系统为主,后半部分侧重环境与文化的关系分析,特别是变化的环境对人类审美的影响,系统讲述了一个自然与人文互动的生态文明发展过程。

四、景观生态史领域的探索

景观产生于人与环境相处的历史过程中,“景观不是环境中的某种自然要素,而是一种综合的空间,一个叠加在地表上的、人造的空间系统。其功能和演化不是遵循自然法则,而是服务于一个人类群体……用于加快或减慢自然过程……许多人造的空间组织形成已经与自然环境如此地融合,以至于它们本身与环境已经难以区分、难以辨认。”①由此可见,景观更是一个地域性显著的生态系统。王建革从生态系统的逻辑出发,解读和处理史料,对影响景观形成的水、土、植物等自然因素和不同群体的观念等社会因素逐层分析,继而解释自然与人文的互动,既在理论研究中取得了方法、观点的诸多创新,也对生态文明建设有启示意义。

在对华北与内蒙的研究中,王建革已经关注到了景观史内容。《传统社会末期华北的生态与社会》一书中,他对水利社会中政治景观和栖居景观的分析是一个突出的案例,村庄形态及分布、社会组织机构的运行都显著受到灌溉的影响。因此,王建革综合河流、地形、农业、战争、社会习惯等因素,揭示了传统社会末期华北乡村景观呈现出一种内聚的形态。而在内蒙社会,水草是游牧生态基础,继而衍生了游牧社会特有的景观:从逐水草而居到有规律的游牧。在这个过程中,人们结成的游牧单位与界限划分是本土的政治景观,而农业渗透之后,村落形态逐渐巩固,定居加强,畜群放牧也逐渐从夏、冬营地游牧到耕地与耕地之间留下草地,或者村边保留牧地,无论是政治景观还是栖居景观都发生了显著变化。

转到江南研究之后,王建革对景观的分析更为丰富。作者在《水乡生态与江南社会(9—20世纪)》的研究中,在持续关注政治景观和栖居景观的同时,对野外空间的探索逐渐增多。野外空间中动植物群落的变化、空间大小的变化直观地反映着人地关系,但学术界相关研究甚是缺乏。他根据大量文人歌颂自然的诗词,在史学呈现上复原了唐宋时期的丰水环境下,由河道与河岸上的树木花卉、野生植被、圩田中的农作物等共同塑造的江南景观,尤其是对乡间野生植被的关注与研究,丰富了景观史研究。另外,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群体的观念也影响着景观的形成与发展。宋代以后,在人口压力与资源破坏的影响下,水与田野环境发生了较大变化,尤其是在小农经济兴起以后,家景、乡景、野景都趋向微型化。景能怡情,尚可喻志,因此,景观可作用于人的心灵从而影响文明的进程。“环境不但使人产生了空间感、时间感,还产生了四时循环的感觉和认识”②,动植物的生长变化如何渲染人们的环境审美、时序感、家乡归属感等,在《江南环境史研究》中都有更为丰富的论证。从《水乡生态与江南社会(9—20世纪)》的出版到2016年之间,王建革撰写了十余篇关于江南水土环境、乡村景观的学术论文,一幅幅立体的传统乡野景观画面逐渐在史学上呈现出来,待《江南环境史研究》出版,便引起学术界一片好评。

在王建革的景观史研究中,景观要素丰富且层次分明。在影响景观的自然要素中,地貌是最基本的因素,而河道等水体又深刻影响着地貌,因此,他的著作分析均以水为核心,之后延伸到土壤,植被;社会因素中,结合历史进程,考察国家、乡村共同体和小农在不同阶段对景观产生不同的影响,农业景观、野外风光、聚落形态构建了景观的变化。《江南环境史研究》作为一部较为纯粹的环境史著作,对上述要素的分析更为详细,且长时段的考察更为系统。早期的江南,景觀中自然成分居多;唐代开始,来自国家的力量加强,农业开发大规模实施,农田景观丰富起来,但野生花卉及其他植物依然广泛存在,圩田、树木、田野与植被立体化风景有序而多态,直到唐代末期,农业开发成熟,村落依然拥有优美的野生植物景观;五代开始,小农力量增强,在精耕细作体系下,桑基农业景观增多;宋代以后,在人口压力下,水面多被大规模地分割开发,逐渐破碎,景观呈现出更多的人为状态。

景观的变化对人产生的影响往往被认为是抽象的,且长期以来缺乏相关的史学研究。但是,王建革借助大量文学史、艺术史的资料,实现了在史学呈现上生动、细腻地复原人与自然的互动过程。如六朝以前,江南景观以水色为主,士人在艺术表达中多呈现白色。六朝以后,以地方豪族为中心,吸纳乡党、宗族和其他人员构成的乡村共同体占据着资源丰富、环境优美的山水,屯、邸、别墅改变这自然山林与草地的面貌,大自然的美也逐渐被挖掘出来,在色彩上呈现为绿色江南之美。唐代以后,大规模的农业开发使江南的乡村景观增多,文人感知的自然色调转向暖色。至宋代,农业开发成熟,物产的丰富更使人们感受到江南生活的惬意,而由于人与环境交往空间的减小,使得单位环境景观的经营程度提高。此时,小农自由度加大,他们也更为注重经营自己的生境,在精耕细作体系下,农田景观更为丰富。因此,丰富的物产、优美的景观共同抚慰着人们的心灵,江南的生态文明也进入到成熟期,这一状态基本维持到明中期。明末以后,野外风景已大部分消失,人们更多地囿于城市、农业景观和庭院景观,士人的审美品位较之前代有所下降,且在社会政治、经济生态的影响下,文人群体对生境也日渐麻木。

在景观史研究的探索道路上,王建革在生态学知识体系下,长时间地积累文学、史学、艺术史等领域的生态史材料,融入哲学思考,揭示了在自然与人文的互动中人口增长、过度开发及对公共环境的管理不善是导致环境衰退的重要因素;环境与人的思想观念互为影响,生态系统衰退、景观破碎往往也是人与人关系紧张的一种表现,在这个意义上,更加凸显了景观史研究对于当今生态文明建设的现实意义。王建革虽然长期勤于书房,但他更是一位极具现实人文关怀的学者,长时间致力于理论研究与社会实践的知行合一。他渊博的知识素养,兼具哲学高度的视野,往往将乡村中的现实问题论证得详实且生动。面对如火如荼的现代化城市建设、乡村开发,江南的生态环境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作者融汇多学科知识背景,讲述了传统江南不但生息了最为密集的人口,也培育了最为优美的文化的历史,从著作中明显感受到他作为一位学者对现实最用情的关怀:“环境衰退能否止住,可能不在乎技术的发明创造,而在乎家国天下情的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