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加尔湖行记
2017-06-19陈晓
陈晓
不管是否徒劳,我们仍然不能放弃去了解这个世界上美的存在。正如考察过贝加尔湖的“现代潜水之父”雅克·伊夫·库斯托所说:“对这个在人类存在以前就已经存在的湖,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将预示着我们下一代的生活。这是生活在这里的人才能了解的。当我们了解这一切之后,希望这片水体可以变回原有的强壮。”
贝加尔湖的幻想
“世界上年代最久的湖泊。”
“湖水透明度深达40.5米,被誉为‘西伯利亚的明眸。”
“最深处达1637米,是世界上最深的湖。”
“世界上储水量最大的淡水湖。蕴藏的淡水量约占地球全部湖泊、河流的20%,相当于北美洲五大湖水量的总和,超过整个波罗的海的水量。”
…………
出发去贝加尔湖前,在网上搜寻一番,得到的信息大多是以上几种。林林总总,简而言之,这是一个有诸多“世界之最”的头衔加持、有据可证的旅游胜地。除此之外,还有一类最多的信息是关于旅游行程的。自俄罗斯政府颁布了4人以上中国团体游客免签的政策后,去往贝加尔湖的便利性大大增强。据“世界无国界”旅游协会的数据显示,2016年第一季度根据免签协议访问伊尔库茨克州的中国游客达1500人次,比去年同期增长620%,是俄罗斯各地区中增长幅度最大的。这更让贝加尔湖成为一个旅游产业流水线上的标准产品。
但这些太过明确的地理标签和理所当然的旅游行程,反倒磨损了我对这个地方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当一个地方以“众所周知的旅游目的地”的姿态出现时,我们和一个地方更细微的心理联系却被斩断了。去之前,我仔细梳理了自己对这个湖泊可能的幻想,唯一的印象来自那首在歌唱类综艺节目上被唱红的歌曲《贝加尔湖畔》。在两个温柔高亢的男声中,贝加尔湖被包裹在一种阴柔、哀怨的情绪里:春风沉醉,湖水清澈,浩渺的水波温柔徐缓地拍打着湖岸……
仅仅去看一个湖泊?专程去看一个已经被商业力量和流行文化做了切实规定和解析的湖泊?在以往的旅行经验里,这很难激起到达冲动。因此,当需要在“远东”和“西伯利亚”的地图上寻找一个目的地时,贝加尔湖是我开始下意识想避开的地方。这片乌拉尔山脉以东的广袤区域,有很多更符合现代旅游学标准的地方。比如堪察加半岛,苦寒荒凉,高纬度的荒原上遍布着还冒着热气的火山群,夏天洄游的鱒鱼堵塞了河道,棕熊在树林里游荡。还有库页岛,契诃夫曾经为它写过一本《萨哈林旅行记》。在现代交通如此发达的情况下,它们仍然保持着避世的姿态,难以直接到达。堪察加半岛至今不通公路,萨哈林与大陆隔离,孤悬在鞑靼海峡的另一边。对现代旅行者来说,它们或许代表着更高级的“幻想”。和它们比起来,贝加尔湖显得有点无趣,就像连锁咖啡厅冷柜中的甜点一样,有一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况且从北京出发,只需要直飞三小时就到达。它对旅行者渴望未知世界的好奇心既不形成挑战,也不构成诱惑。
村上春树说过,旅行就是人们为寻求各自的幻想前往某处,并付出自己的金钱和时间,将幻想据为己有。但这种幻想通常是一种偏见,就像“尼泊尔是廉价的”“不丹是神秘的”,而“贝加尔湖是无趣的”。但不得不承认,偏见也是一个完整旅途的组成部分。在我整个关于贝加尔湖的记忆中,如果没有开始的躲闪,以及即便决定去之后也带着点轻慢的心情,就没有之后旅行中的种种感受,那我在这里记述的旅程就是不完整和不诚实的。
伊尔库茨克
火车于凌晨到达伊尔库茨克。5月的伊尔库茨克还在下雪,白色雪粒随风胡乱涂画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城市半梦半醒,稀疏的人影在站台上安静且快速地移动着。
之所以这个时间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是因为时差换算的错误。我们选择沿西伯利亚大铁路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到伊尔库茨克。这条铁路总共9288公里,是世界上最长的专用铁路线,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到莫斯科,跨越7个时区,但列车时刻表都只依照莫斯科时间。这就要求旅行者根据自己所处的位置与莫斯科的时差,换算好上车和到达的时间。“符拉迪沃斯托克与北京相差2个小时”“伊尔库茨克与符拉迪沃斯托克相差2个小时”“符拉迪沃斯托克与莫斯科相差7个小时”“莫斯科与伊尔库茨克相差5个小时”……订票前在心里来回捣鼓了几个地方的时间差,最后还是忘记了伊尔库茨克与莫斯科的时差,订了一张晚上10点到达的车票,此时伊尔库茨克已是凌晨3点。
伊尔库茨克是距离贝加尔湖最近的大城市,也是东西伯利亚首府。科幻作家儒勒·凡尔纳曾写过一本小说《沙皇的信使》,故事的背景就放在18世纪中叶的伊尔库茨克——那时这里是沙俄在亚洲的政治中心,去往西伯利亚和远东各城镇做政治巡游的出发地。但城市也常常受到边境民族,尤其是蒙古鞑靼人的入侵,这种入侵还常常伴随着在莫斯科仕途失意的沙俄军官的辅助。儒勒·凡尔纳的故事就是从这个城市的重要性和复杂性上开始的。他在书中这样介绍伊尔库茨克:“那个时期,伊尔库茨克成了该省西伯利亚人的避难所,十分拥挤。什么样的生活资源在那里都非常富足。这是那些数不胜数的中国、中亚和欧洲商人交流商品的集散地。因此,不用担心它吸引了来自安加拉河谷地的农民,蒙古-柯尔克孜人,通古斯人和布莱人,也不怕在入侵者和城市之间留下一个无人区。”
“从二十俄里外矗立在西伯利亚大公路上的山顶远远望去,伊尔库茨克的外观带点东方味。所有的建筑大都是圆屋顶,小钟楼,清真寺尖塔似的细长坚定,或者日本大瓷花瓶似的鼓鼓的圆顶。可是,当旅行者一走进城内,这种外观便在他眼里消失了。一半拜占庭式,一半中国式的城市,两侧有人行道的碎石修筑的街道,街道上有水渠穿过。街上种着高大的白桦树,房子为砖瓦木头混合结构,其中有的好几层高;路上穿梭着大量的车马,不仅有篷篷车和无篷车,还有双座四轮轿式马车和敞篷四轮马车。这里有在文明进步中跑在前列的居民,巴黎最时兴的东西对他们都不陌生。”
儒勒·凡尔纳笔下的伊尔库茨克正处在走向鼎盛的青春期。到18世纪末,随着沙俄在远东地区的图谋,伊尔库茨克作为去往东方的必经之地,成为军事和贸易的双重中心。俄罗斯著名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多次从这里出发,经阿穆尔河流域,进入中国的新疆、青海和西藏。据俄国海军军官涅维尔斯科伊的回忆录,当他在远东地区勘探兴安岭山脉和阿穆尔河的走向,并于尼古拉耶夫斯克(庙街)升起俄国国旗时,和军部协作并拥有强大实权的俄美公司是他勘查行动的资金和食物补给供应方,而俄美公司早期的管理处就设在伊尔库茨克。
这段历史沉淀在伊尔库茨克现在的面貌中。城里的人行道上有一条时断时续的绿线,沿着它能看到一系列气派的建筑:从主干道卡尔·马克思大街开始,途经州政府大楼,远东最大的美术馆,西伯利亚巴洛克式教堂,俄罗斯古典主义风格的总督官邸,石头装饰、花雕栅栏的全俄罗斯最古老的博物馆……直到富有现代气息的130号街区,排列着购物商场、餐厅和酒吧。街区入口耸立着这个城市的标志:一只衔着貂的虎科神兽,神兽代表权力,貂皮代表财富。这些高大的建筑,有的明朗干净,有的金碧辉煌,仿佛知道自己是这座城市最值得观看的风景那样,挺直腰杆站立在城市主干道两侧。
但就在距离这条绿线不远的地方,有时候甚至就是同一条街的背面,还有另外一个伊尔库茨克。这个城市的地理位置和资源,不仅给过它活力,也让它不得不承载过多的野心。如果说它以前车马云集的辉煌主要是因为地理位置的枢纽性,进入工业时代后,更强大的力量还在准备挖掘它本身。伊尔库茨克是新世纪俄罗斯西伯利亚的工业中心之一,政府正在想办法吸引资金开发这个州拥有的大量矿产资源,这让城市处处呈现出工业化胶着阶段的“焦炭城市”面貌。大量粗陋的,除了临时和便利性外不具备任何其他特点的工业建筑集中在安吉拉河对岸的工业区,像彩色积木那样漂亮的喀山教堂,深陷在坑坑洼洼道路和廉价小店中间。这些缺乏生气的破败平房,像一段蓦然阴沉下去的音符,点缀在城市的乐章中。
我们到的那天正逢下大雨,在去一个主街背面的批发商场买雨伞的路上,能看到污水像小河一样哗啦啦横流在街上,再汇集到唯一的下水道口。西伯利亚风格的小木屋墙壁斑驳,布满被雨水和年月熏黑的裂痕。躲雨的人们站在雕刻着布列亚特式样花纹的橱窗下,呆呆地看着路面黑色的水洼。
Tianna
我在贝加尔湖的第一段旅程是三天沿湖徒步。出发前夜开始下雨,雨点在窗台的铁皮棚上“噗噗”敲打了一整晚。早上醒来,灰蒙蒙的天空和鹅黄色的枝条间已经有雪花飘荡。到约定的时间导游还没有到,Tianna一边在窗户前张望着,一边安慰我:“迟到一会儿没关系,这是在俄罗斯。”
Tianna是我们在伊尔库茨克的房东。去之前做行程准备时,联系了不少当地宾馆,平均回邮件速度都在两天左右,只有经营家庭旅馆的Tianna总是一两个小时内就会回复,对确认各种入住细节不厌其烦,充分体现出了个体经营者优秀的效率和服务性。当我就列车凌晨3点到达这个时间点表示抱歉时,她回复说:“我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去接你。”在风雪夜色中看到她穿着红色外套的身影出现在站台时,油然对这个陌生的城市生出一点温暖和亲切感。
Tianna是1991年苏联解体后涌现出的一大批个体经营者中的一员。她自己经营家庭旅馆,同时承接几个旅游订房网站的客源。大部分时候她都坐在家里黑乎乎客厅的电脑前,随时查看订房消息。其他時间,则穿着黑底白花的长裙,在厨房里忙碌着。
Tianna家的厨房面积不大,但位于整套公寓中最敞亮的一角。一大篮枝繁叶茂的干花从棕色的橱柜顶上垂落下来,窗台上的芦荟和高枝多肉植物旁边是一个鸟笼,一只毛色浅黄的小鸟在笼子里频频骤然转身扭头,却和家里那条懒洋洋的狗一样,从不发出一点声响。靠窗是餐桌和一圈卡其黄的皮质卡座,每天早上,Tianna将俄式蛋卷或者奶糕端上桌后,给自己泡一杯咖啡,一边给我们的茶杯添水,一边闲聊她家族的故事。
Tianna的祖先原籍波兰,这是一个与俄国发生过数次边境冲突的邻国。在某一次当地爆发与俄国相关的革命后,她的祖先被举家流放到西伯利亚。很少有国家曾像俄罗斯那样,让流放成为一种时代的生活方式。儒勒·凡尔纳曾在书中总结俄罗斯的特性:“这个幅员广阔的国家,不可能像欧洲各国那样是清一色民族。在组成俄罗斯的各个民族之间,肯定存在各种矛盾……人口7000万,讲30种不同的语言,其中斯拉夫人种无疑占大多数,它包括俄罗斯人、波兰人、立陶宛人、库尔兰人。另外还应该加上芬兰族人、爱沙尼亚人、拉普人、切列米思人、楚瓦什人、彼尔姆人、德国人、希腊人、鞑靼人,高加索各部族,蒙古游牧部落,卡尔梅克人、萨摩耶得人、堪察加人、阿留申人,我们不难理解,一个如此广阔的国家统一是很难维护的,它之所以能够存在只能是时间的作用加上历代政府的睿智管理所致。”政府“睿智管理”的一个手段就是流放——广袤的土地既是问题的根源,也是问题的解决方式。将政敌和不安分的臣民放逐到远离欧洲文明中心的苦寒之地,既是一种政治上的示威和羞辱,又是一种身体上的折磨。对于祖先到底在“革命”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而遭到流放,Tianna也说不清楚。“或许就是围在街垒旁看了几眼。”她撇撇嘴说,“然后就成为若干批被流放的人中的一员,被士兵押解着,走了几年,从家乡走到伊尔库茨克附近的郊外。”
至于她自己的人生,也在1991年后发生了一个大的转变。她以前在大学里学的是建筑,毕业后曾经当过老师,但薪水很低,生活艰难。苏联解体后,Tianna离开学校,开始自己做小公司。她做过取暖设备方面的室内设计公司,还做过自由市场上的小商贩,卖自己缝制的布偶娃娃。那是俄罗斯家庭生活的传统摆设,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穿着鲜艳的衣服、姿态各异的布偶,摆放在灯台或者圣像前。她白天在家做缝纫,晚上到伊尔库茨克的夜市上摆地摊,欧洲游客是她最大的客户。她平常大约一个星期做一个,但如果有游客的订单,她也可以一个晚上通宵赶制出一个。
Tianna的声音缓慢轻柔,带着一种温厚的乐观。在她的讲述里,祖先和她自己生活的每段突变都有一个可接受的、让人欣喜的结尾。祖先从波兰流放到西伯利亚后,发现这里并没有想象中可怕,甚至还有惊喜。“这里有比欧洲多得多的土地可以耕种,只要不懒惰,能过得比在波兰的日子更好。”他们不仅生存了下来,还给Tianna在郊外留下了一块土地,建起了一小栋可供她时常去休憩的乡村木屋。Tianna和丈夫几年前在伊尔库茨克临近主街的街角处买下了自己的公寓,虽然在5层,没有电梯,但他们尽力将它装饰成一个富于生活气息的小空间。
公寓里挂着两幅她的画像,大小不一但内容相同。画中的她更年轻一些,扎一个高高的马尾辫,下颚紧绷,没有笑容,透着坚定和倔强。或许她经历过的生活并没有她讲述的这么温和,从一个专修建筑的大学生,到一个家庭旅馆的经营者,这个转变看起来并不那么顺理成章,但她已经能从容地接受,并挑选出严酷命运中温情的部分来安慰自己。1991年给很多人造成恐惧的国家解体,Tianna形容为“重建”,她从国家的裂缝中获得了自由。“我现在经营家庭旅馆,想工作就工作,想休息的时候也可以决定不接单。每年夏天我会去各个地方旅游,带着我的孙子去海边沙滩晒太阳。”Tianna说。
這天早上,看着窗户外面飘荡的雪花,她略微表示了一点在这种天气下徒步的担忧,立刻又像安慰我们,也是宽慰自己地说:“这是好事。你们徒步要穿过森林,最近正在发山火,这场雪可以浇灭它们。”楼下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Tianna站起身去窗户边探头看了看。“导游来了。”她回过头面露喜色,“我知道他,是个非常好的导游。”
导游
作家村上春树曾经解释过自己对现代旅行的看法:“如今一个人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所谓边境那东西已经不复存在,冒险的性质已彻底变样,‘探险和‘秘境等字眼也迅速落伍,在现实层面已经不能再用了。电视上至今还在搞的那种加长节目,冠以某某秘境等带有大探险时代意味的标题,几乎没有人会天真地信以为真。”旅行更多是个体的精神感念,“最重要的是要相信,在边境已经像这样消失的时代,自己这个人的身上存在着可以造出边境的场所”。我对这段话的理解是,在现代交通如此发达,南极和北极也足以成为大众旅游目的地的年代,旅行者已经获得了独自探索并定义一个地方的自由和能力。
贝加尔湖可能更是这样,这里原本就是一个旅游信息过剩的地方。从伊尔库茨克到最近的贝加尔湖畔小镇利斯特维扬,只有不到100公里,几乎每一家旅店都可以安排去往利斯特维扬或者奥利洪岛的旅程。乘公交车,搭小巴,或者是包车……旅行者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可以到达那里。贝加尔湖就像伊尔库茨克的一个后花园,甚至每一个市民都认为自己有能力设计几条游览路线。Tianna正计划着明年也向她的房客推送自己设计的三条短途游览路线。听说我们请了导游后,也用不以为然的口气说:“其实我也能帮你安排。”
我选定的导游叫Anton,他提供从徒步游到奥利洪岛的全程交通服务。我希望能在旅途中便利地转换地点,但并不怎么指望通过他去建立和这个地方的精神联系。Anton身材壮硕,初看略有些肥胖。亚麻金色的头发凌乱搭在宽大的前额上,紧簇的阔眉底下,是一双不大的褐色眼睛。眼神有些冷漠,不仅没有生意人的亲切热络,还带着一种和尘世的疏离感。卷曲的金棕色胡须遮住了通红脸庞的一半,但仍能感觉到这张脸上的表情是严肃且有力的,和有些肥胖的身体形成矛盾的感觉。
法国作家泰松曾在贝加尔湖畔的泰加森林里独自生活了6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他居住在与世隔绝的森林木屋中,自己劈柴,生火取暖,凿冰取水,去最近的邻居家也要步行好几个小时。他发现身体在不断的运动中发生着变化,手臂开始膨大,腿部肌肉更加发达。“在现实世界中,我们可以选择用机器来完成。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把满足自己需求的任务托付给了技术和机器动力,我们摆脱了进行任何努力的必要性,同时也使自身失去了活力。”他在自己的书里回忆这段隐居生活时写道,“在自然中生活,体力消耗是巨大的。我们开动了身体这台机器。越远离机器的服务,肌肉就越膨大,身体越顽强,面容也越发坚韧。能量获得了重新分配,从器具的腹内转移到人的身体。猎人犹如辐射生命力的发电站,当他们进入房屋时,光芒便充满了整个空间。”但同时,独居的野外生活还会给身体打下另一种烙印,孤独会形成精神上的泥潭:“生活在烂泥中的动物特征也开始显现,腹部松弛下来,紧张状态减弱,心跳速度放缓,精神也渐渐入睡。”
Anton的身上多少带着些长时间在自然中孤独生活的矛盾特质。他的腹部看起来有些冗重,但手臂和肩膀的肌肉极为丰伟,尤其走起路来,整个身躯浑然有力,有种顾盼自雄的感觉。他的车和主人一样是大个头的硬家伙——老牌Toyota越野车,烧动力最强劲的柴油,据说现在市面上已经难以找到这样上年纪的大家伙了。因为常年跑在路况一塌糊涂的路上,除了车身外侧贴着虎豹熊狼的贴画,车子没有各种各样“有也许方便,没有也不碍事”的装饰性物件。被撞坏用胶布条包裹起来的车头灯,用来拖拉的缆绳,随时可以打开车盖检修的发动机……一切都裸露在外,有故障也能自己动手当场修好。唯一与驾驶没有那么密切关系的就是音响。在整个旅途中,除了Anton偶尔停下来介绍景点外,车里一直大音量放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欧美经典重金属乐队的歌曲。
去往徒步起点Goloustnoe小镇的公路两边,针叶林已经冒出绿叶。粉雪挂满枝条,如同起伏的大地肩披银色皮毛,雪色中透出斑斑点点的绿意,映衬着上方浅灰蓝色的天空。道路却没有林色和天空这么柔和,粝石土路上随处可见的大坑被雪水填满,车轮每摇摆进一个水坑,一拨泥黄色的污水就“哗”地泼上车窗。“嚯,上色了。”Anton的语调欢快起来,并伸手调大车载音响的音量。“啦啦啦啦啦……”某支怪腔怪调的重金属乐队像起哄一样,抑扬顿挫地高声叫起来。
贝加尔湖小径
5月的Goloustnoe小镇,还是春天和冬天交战的战场。一座金顶白墙的小教堂外面,是一大片阴冷的水面。湖面已经解冻,岸边大块大块淡青绿色的残冰,浸泡在灰色湖水中。阴云压在湖面上,遮盖了远处天空,风雪在看起来窄小却又不知道边界的湖面上空回旋。Goloustnoe的路上看不到一个人,整个小镇散发着墓园一般的清冷气息。
在咖啡馆喝了一碗加了大勺奶油的甜菜汤,还有一盘被称为“贝加尔湖面包”的当地名产——拌着洋葱和土豆炸的贝加尔湖白鲑鱼后,越野车扭头从小镇公路下到湖畔浅滩。风雪越来越大,河滩的白色卵石和湖中未消融的冰雪连成白茫茫一片,天地似乎都被裹挟进明晃晃的惨白中。眼前的景象具备了西伯利亚流放场景中的绝大部分要素:广袤的空间,惨白的色调,被狂风乱卷的雪片,其间除了我们自己,空无一人,车子摇晃着仿佛驶向天边。直到一片花岗岩高地切断了石滩,岩上是密密麻麻的针叶林,一条小路蜿蜒伸展进昏暗茂密的树林中。我们要从这里开始三天的贝加尔湖小径徒步。
如果说公路是属于国家的历史,徒步小径就是属于民间的历史。尤其在工业社会,当世界正在被公路、铁路等现代交通网络连接起来,以便高速直接地输送资源和商品时,徒步小径是对这种快速、高效使用自然资源的微弱反抗。它代表着个体对世界更古老的一些心灵想象和需求。现在世界上一些著名的徒步步道,无论是深藏在喜马拉雅山脉里的安娜普尔纳大环线,还是世界上最长的山中小径之一阿巴拉契亚山脉步道,都是由民间志愿者发起,经过多年类似刀耕火种的建设和徒步者足迹的连接,最终被纳入政府的自然保护体系,成为国家步道系统的一部分。这些步行的小路是人类对自然倾注感情的一种方式,而不仅仅是对美景的索取。
贝加尔湖小径的故事也是如此。贝加尔湖区原本就是俄罗斯最早进行自然保护的区域,为了恢复几乎完全消失的种群巴尔古津紫貂,1917年1月11日,俄罗斯在贝加尔湖东岸建立了最早的保护区——巴尔古津自然保护区。这一日期被载入史册,成了俄罗斯自然保护区和自然公园日。摄影师和科学家奥利格·古谢夫(Oleg K.Gusev)在巴尔古津保护区工作了超过30年,深深了解贝加尔湖区的美丽和这种美丽的脆弱性。在探访了美国阿巴拉契亚山脉步道后,奥利格·古谢夫意识到,在贝加尔湖创造一个类似的环形步道,可能有助于人们对湖区的了解和保护。这个观念与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在贝加尔湖区的项目“床、早餐和贝加尔湖”不谋而合:在环湖区域创建一个接待徒步游客的家庭和微型旅馆网络,让人们用更艰难的步行方式接近它,从而更懂得如何珍惜它。
但直到2003年,贝加尔湖小径才在一些民间力量的推动下开始启动。这是一个让人心生敬意的艰难工程。小径大部分穿过杂草丛生的幽暗森林。森林里有一种吸血蜱虫——它是春天的泰加森林里最早开始活动的动物,藏在森林的各个角落,一旦粘附上人的身体,就会对人体注射一种麻醉的毒素,这样它可以在人体上安然地寄生吸血。等被发现时,通常都在24小时以后,这段时间它足以对人体形成伤害,严重的可以导致森林脑炎,总之是在森林中劳作时的一个大麻烦。还有一部分小径则悬挂在满是碎石的陡峭崖壁上,崖壁外没有任何遮拦,山崖下就是贝加尔湖的万顷碧波。每年都会有世界各地的专家和志愿者来到湖边,拿起锄头,在这样的地方凿出一条可供步行的小径。经过十几年的建设,建成小径500多公里,占贝加尔湖2000多公里湖岸线的四分之一。我们这次行走的路段,是贝加尔湖小径最容易接近的一部分——从Goloustnoe小镇到利斯特维扬小镇,起点和终点都通公路,全程只需要三天时间。
站在悬崖边的小径上,风雪越来越大,雪花变成了硬邦邦的雪粒,劈头盖脸砸过来。往下能看到已经融化的湖水汇成深蓝色,一股股小旋风从天而降,在水面震荡出各式各样的水波。每一处波纹荡漾处,都是一股风的降落点。风和水的游戏让湖面因此生气俏皮,荡涤了风雪的阴冷,让人虽然在坏天气里缩紧了身子,却也忍不住满心欢喜起来。
护林站
第一天的住宿地在一块平坦的高地上,地势被刀切斧削一般,干脆利落地耸立在湖边的白石滩地上。几栋小木屋错落在高地上,但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只有一头牛缓缓从木屋的空隙中迎了出来。大风还在东倒西歪地吹着,5月的寸草像是被除草机切割过那样齐整,草坪上干净得似乎一粒灰尘都没有。这地方不凄凉,但是透着一股古怪的、过于干净肃穆的劲儿。
这地方是贝加尔湖畔的一处护林站。在2000多公里湖岸线旁,散布着无数护林站和储备点。房屋背靠2000米的山峰,泰加森林沿着山峰向上生长,但只能止步在1000多米的地方,再往上就是岩石,冰雪和天空的领地。护林员在这里预警山火,防止偷猎,接待偶有路过的旅行者,更多的时候是在小木屋的庇荫下与长年累月少有人烟的寒冷和孤独相处。
法国作家泰松在贝加尔湖隐居6个月时就住在一处护林站的小木屋里,他曾经满含感情地称赞它们是隐居生活最好的伴侣。“和蒙古包、爱斯基摩雪屋一样,是人类面对恶劣环境时给出的最精彩的答案。”它们是屋后森林的另一种存在形式,除了双层的窗玻璃,从天花板、墙壁,到地板、餐桌,几乎完全由木头构成。看起来外观简陋,却提供了抵御风暴和寒冷的最佳保护,也并不破坏森林的美感。“为了获得内心自由的感觉,必须有丰沛的空间与孤独。此外还得加上对时间的掌控,绝对的宁静,粗粝的生活,以及触手可及的自然美景。这些战利品的方程式最终将导向小木屋。”泰松在自己的隐居日记里这么写道。
門边身影一闪,一位俄罗斯老大爷悄无声息地进门,给我们送来床单和被套。他和妻子是这个地方的护林员,但更像隐居在这里的农夫,和几头奶牛与几栋小木屋沉默地相依为命。春天刚刚开始,泰加森林中余寒未消,还是徒步的淡季。除了我们以外,屋子里只有一个俄罗斯旅行者。他的身上带着独自长途旅行后的痕迹:几乎遮住整个脸颊的胡须,走路很慢,一瘸一拐,长时间没有人交谈让他的精神似乎进入了冬眠,眼神飘忽冷漠,但说起话来还算和气。他说自己已经沿着贝加尔湖环游了两个多月。趁着2月冰封的季节横穿过湖面,那时贝加尔湖上最低温度达到零下38摄氏度,湖水的冰层厚度有的地方达到1米多深,能看到包裹着晶莹泡泡的泛着蓝光的冰层,这是贝加尔湖最为殊胜的冬景。但长途穿越时的低温和长距离高负荷行走,让他的脚受伤了,这个几乎还没什么人来的护林站是他休息养伤的驿站。
和这位孤独的旅游者说话时,大风像响雷一样噼里啪啦滚过屋顶,坐在小木屋内却有一種温暖的幻觉。窗户边堆着松果和风干的黄色野花,透过淡淡的湖蓝色窗棂看外面,万物静止。一尘不染的平坦草甸上,宛如涂了蜜糖的深棕色小木屋在时有时无的熹微阳光下拉长了身影。远处波纹微微荡漾的湖面,更远处的山影,都凝固在看不见的风声中,一种现世安稳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但如果走到屋外,感受却截然不同。已近傍晚,日光渐弱,浓重的阴影笼罩过来。大风突然转了方向,把一切物体往湖中心驱赶。灰色的长云在上空疾驰,暗黑色的湖水像无数条翘起头的黑色水蛇,箭一样往湖心的方向汇去。如果说白天在悬崖高地上看到的湖水是野性调皮的,现在的湖水则显露出邪恶的强大。站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只感觉一种强大的向心力,和巨大的风力一起牵扯着身体,要把人带向黑暗湖水无垠的深处。想赶快躲回屋子,竟然有些迈不开腿。
贝加尔湖区是萨满教的基地。这种笃信万物有灵的古老宗教,曾经被当地原住民普遍信奉,但现在已经渐渐被遗忘。奥利洪岛上有一块像小山那么高的萨满石,是贝加尔湖区最富盛名的萨满教遗迹。虽然山脚下立着“禁止入内”的招牌,Anton仍然带着我们钻过山中间一个隐蔽的悬空洞穴,来到了萨满石的另一侧。他解释这就是当年“萨满的把戏”,“他们用这种方式来展示自己有穿墙术的魔力”。总之,即便在当地人心里,这个笃信自然力的宗教的种种“神迹”已经被破解,不再被相信和崇拜。但在长日将尽的这个时刻,面对那片产生着强大召唤力的暗黑色水面,我第一次感到了某种浓厚的来自自然的“气息”,对这个湖产生了接近宗教徒般的恐惧和敬畏感。
贝加尔王国
来之前看到的那些标签式的、让人觉得索然无味的数据,都因为昨晚湖水展现出强大魅惑的生命力而产生了新的好奇心,是时候重新认识这个湖泊了。
与透过小木屋窗棂看到的如同凝固般的安稳不同,这里从来就不是一个平静的地方。它位于两块最大的大陆——印度次大陆板块和亚欧板块的断层中央,每年这里会有上千次大大小小的地震。其中一次大约发生在距今2000万~2500万年前,印度次大陆板块挤压并嵌入亚欧大陆板块,将青藏高原整体抬升,巨大的力量还造成亚欧大陆板块内部发生断裂形成一个大峡谷,贝加尔湖区域就产生在这个大峡谷内。裂谷如此巨大、深邃,即使把全世界的主要河流都调转方向向裂谷注水,也需要一年时间才能注满。
世界上因为板块断裂的巨大力量形成的著名断层湖还有两个——坦噶尼喀湖、马拉维湖,它们是东非大裂谷断裂时形成的,分别是世界第二和第三深的湖泊。形成贝加尔湖的断层力量可能最为强大。据科学家根据地质结构推测,湖泊原生的最深处达到9000米。随着成千上万年湖底沉积物的堆积,湖底每年会抬高5.2厘米,目前测得的最深处仍然有1640米,平均深度超过750米。人类建造的任何一栋摩天大楼,都可以不留痕迹地沉入湖中。
40米的透明度同样与深邃的湖盆密不可分。尽管湖面的水体每天被风驱赶着,狼奔豕突,甚至有时还会出现高4米以上的风浪,但湖面10米以下的水体却相对宁静,可以让水中的颗粒物不断沉降。水下有一种特别的生物贝加尔钩虾,只有芝麻般大小,却善于分解水中污染物,对于惧怕腐朽的人来说,贝加尔湖是一座梦想中的墓穴,因为这些小虾会在24小时内清理完尸首,只在湖底留下象牙般的白骨。
贝加尔湖的所有清澈、深邃都源自大自然在2000多万年前的一次猛烈震动,但这种震动并没有结束。湖两岸还在以每年2到3厘米的速度扩展。因此,有科学家推测,贝加尔湖以后会成长为海洋,像红海那样正在发展的大洋。实际上,现在的贝加尔湖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湖泊的深邃和浩瀚,足以成就一个像海洋一样的贝加尔王国。在水体不同的层次里,存在着1000多种藻类和至少50多种鱼类。其中有一种鱼由脂肪构成,脱下来的鳞片是透明的。它吞噬自己的孩子,只留下后代的50%,是一种为了生存而突变的史前动物。乔木状的淡水海绵体朝着有光的地方竖起,它们一个世纪仅生长1米。人们只有到700米深处才能找到它们。在1500米深的地方,据说还有食人鱼……
第二天是个晴天,明晃晃的阳光铺满了草甸。在接近湖边的高台上,睡莲形状的地苔植物在阳光下闪着亮光。那位独行的俄罗斯旅行者早早就起了床,坐在小木屋外的窗台下,握着一杯加糖的红茶,呆呆看着不远处的湖面。贝加尔湖又露出一副温和的面容,深蓝的湖水被风推送着,一波一波轻轻拍打湖岸。即便站在湖边,昨天傍晚像冰冻一样让人无法动弹的恐惧已经完全融化消失。
沿着湖岸继续往前走入泰加森林,陡峭的山壁上挂满植被和针叶林,每上升100米气候就会有所变化。山脚是大片凝黄衰草,山中树木开始吐绿,山顶铺着皑皑积雪。站在高处观看平湖,狂风在热烈的阳光间随心所欲地穿梭,西伯利亚的寒流像一个巨大的巴掌,会在人猝不及防时“啪”地一下拍在身上。气候和地貌变化看起来随心所欲,没有章法,唯有贝加尔湖岿然不动。沿着森林中之字形的徒步小径往上行走,每转过一个山弯,透过树林的缝隙往外看,都能看到一片深蓝色湖面,不增不减,稳稳当当地盛在悬崖与悬崖间的缺口。
晚餐的谈话
在重金属乐队的轰鸣乐声中,越野车快速行驶在奥利洪岛一片枯黄的原野上。右侧是一个陡坡,Anton轻巧地刹车,转方向盘,车子乖巧地以直角转身下到坡底,几乎感觉不到一点震动。他确实是一个好导游,不仅因为他对野外驾驶汽车的熟练掌握,还在于他对这里的了解。他从小在伊尔库茨克长大,当他小时候来贝加尔湖时,现在岛上最大民宿基地胡日尔村还是个只有几户人的聚居地,奥利洪岛也还不是以那块巨大的萨满石闻名的旅游目的地,而是贝加尔湖中心几乎每个角落都包含神秘和生气的最大岛屿。他几乎了解这个岛上的一草一木。
到奥利洪岛的第一天,他没有直接把我们拉到最富盛名的萨满石景点,而是先带我们去看了一些看似平常,却暗藏玄机的地方:其貌不扬,爬上去却能俯瞰整个湖面冰景的岩石,悬崖凹处一棵弯曲成虬状的“怪树”,甚至某块草甸上的石缝深处藏着的一个洞穴……一路上能感到他对这个地方的景物有着莫可名状的自豪感,但又总带着一些傲慢和疏远。我们一开始以为这是常年在野外生存的人个性使然,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改观。
“你们怎么知道贝加尔湖的?”当意大利面端上桌后,Anton发问了。
“哦,有一首歌。”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摄影记者掏出手机,《贝加尔湖畔》悠扬的曲调立刻飘荡在房间内。
“我知道它,不止一个人提到过。”Anton皱了皱眉头。显然他不是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而“一首歌”这个答案也不是他想谈的。“你们知道吗?在5年前,这里几乎都是欧洲游客,但现在,中国游客在这几年里翻了好几倍。”
“那对你的生意不是一件好事吗?”我对他的皱眉有些不解。Anton从1997年就获得了导游资格证,并开始为一些大的旅行公司担任贝加尔湖区域的自由向导,现在绝大部分时间在打理当地一家户外探险公司。
“不是这样的。”他放下手里的叉子,抬起头,深陷在红色脸膛上的眼睛闪出和平常冷漠淡然不同的光。他开始变得激动,语速加快,还夹杂着点儿俄语口音,听起来有些费力。Anton有些着急要讲述的是当地旅游业遭到“入侵”的故事。随着中国游客在近几年骤增,大批的中国旅游经营者也来到这里。他们承接了大量的中国游客,并开发了各类成熟快捷线路,更大量的游客也因此来到这里,买卖双方互为表里推动着旅游者数字的上升,就像商品社会中的旅游流水线一样。
来贝加尔湖之前,我们也联系了中国导游,沟通非常快捷,态度更热情,报价也相对更低。但几番邮件往来后,我们还是选择了Anton。他提供的旅行计划有更丰富的安排和更趣味性的细节描述,甚至会详细到每天要穿行路段的路况质地,以及富有情感的景色描述。这让我们仍然相信,虽然世界是平的,依照通行的经济规则在标准化快速运行,但扁平的表面下仍有沟壑纵横,差异性和趣味性暗潮涌动,当地人更有可能理解并提供这种差异和趣味性。
“Anton,我们这次选择了你做导游,因为我相信当地人更了解这里,更可以展示这个地方的美。”我试图表达对他的尊重和善意。
“那是当然的。”他没有领情,从鼻音里哼出这几个词。
“你会怎么写文章呢?”他继续追问,“写这里有多美,然后让更多的人来这里?”他又开始激动,一连串带着俄语口音的英文滚滚而来。和中国人的旅游事业一起兴盛的,还有一些关于当地资源的买卖。伊尔库茨克开发本地资源的急迫性需要大量外部资金的注入,最有实力的买家就来自相邻不远的中国。因为资源贸易的兴盛,商人们在当地租赁土地,建起了中国城……
“如果资源这样被廉价出售,我们祖先在几百年前辛辛苦苦争取到的边界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的,几百年前你们的祖先很有眼界,也很幸运,所以你们获得了这么多的边界土地和资源,但现在怎么利用资源可能是另一种规则。”我忍不住反驳。
“什么意思?”他扬起头,从红色脸膛和金棕色的络腮胡中间投射过来一个困惑的眼神。
谈话难以进行下去了。此时此刻,我们已经不是游客和导游,而是一个中国人和一个俄罗斯人。我们站在不同的历史和时空位置上,看到的是不同的贝加尔湖。
我们的历史和他们的现实
在从远东到西伯利亚的旅程中,一直在看一些关于这个区域过往的回忆录。这片广袤土地上的边界确定有过一个漫长的谈判和争夺历史。“俄中关系的主导因素,迄至19世纪为止,是那一大片面积辽阔,几乎渺无人迹而气候寒冷的土地。”英国学者R.K.I.奎斯特德在研究这段历史时写道,“它把这两个文明中心隔开,从而造成各处一方的两帝国彼此间互不了解。直到18世纪末为止,中国在与西伯利亚接壤地带,至少在局部上,享有压倒俄国的优势力量。彼得大帝之前,在军事上,中国大概完全是较强的一方,而在文化领域内,比起还是半开化的俄国,中国就更为优越了。1689年,中国人毫不困难就把俄国人逐出了阿穆尔地区,并有能力把一支大军带到尼布楚与该处的小小俄军对峙。彼得大帝改革后,与中国毗连的便捷与俄罗斯本部的遥远距离,越来越成为俄国在那里力量薄弱的主要原因。”
但即便在这段实力占优的时间里,1689年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完全放弃了对贝加尔湖东部反抗沙俄的布列亚特人的支持,相当于放弃了在那个区域的影响力,将贝加尔湖以东的尼布楚之地划归俄国。1727年,雍正皇帝与沙皇俄国签署了《恰克图条约》,贝加尔湖的南部全部划归俄国。
中国政府在边界上的宽容态度,R.K.I.奎斯特德将一个重要原因解釋为:中国人对俄国完全不了解,也对地理几乎完全没有概念。曾经有一次在恰克图的中俄会谈上,伊尔库茨克总督特列斯金想说服中国人派遣使团访问圣彼得堡,使中国人明了俄国人的真实力量。“中国政府没有准备考虑这一意见,目光太短浅了,而且使他们后来吃了大亏。”奎斯特德在书中写道,“特列斯金向他们出示了地图、放大镜和其他他们显然不知道的精巧工艺品,中方的谈判官员对地图特别感兴趣,因为他们不懂得地理。直到30多年后,清朝政府与官吏阶层才开始对世界地理给予认真的注意。1842年,台湾总兵达洪阿奏报了一些不很确切而且肤浅的俄国在欧洲的疆界与俄国的近代历史,就业已发表的主要档案来看,这是在1792~1857年间向皇上奏报有关俄国状况的头一份奏折。在前一年,林则徐印行了《海国图志》,魏源于1844年也刊印了他著名的地理书。”“中国人似乎对于克鲁逊·什特恩从俄国朝着日本沿海、萨哈林与阿穆尔河口所有的各次航行,依然一无所知,那个时候,在这些水域内,中国航海家几乎进不去。”
这种思路和视野延续到后面对远东边境的划分上。在关于边界的无数轮谈判中,让俄国人也感到奇怪的是,“在所有提出的问题中,只有割让满洲港口的提议有所收获,而这也全靠了肃顺的奇怪想法。他认为中国当局掌握沿海港口反而会便利于外国人深入内地”。当时清政府对边疆的态度,既可以说是一个王朝的气数,也可以说是一种思维和视野从西伯利亚到远东的连锁反应。出发前搜集资料时,发现不少俄国海军军官关于这片区域的实地探访录,但中国除了晚清官员曹廷杰曾去探勘并留下一些文字外,没有多少记录。一位研读了不少这片区域史料的中国学者曾对我感叹,俄国文学家契诃夫可以在19世纪末——交通如此不便的时代,从莫斯科出发,花费三个多月的时间到达几千里之外的库页岛,在岛上待了三个多月,对流放苦役进行实地考察,并写下《萨哈林旅行记》,详实记录下岛上流民的生活状况,而中国距离这些地方近得多,却鲜有文学家对这片荒野和生活其中的人有探看的兴趣。奎斯特德为写《1857~1860年俄国在远东的扩张》一书搜集资料时,也发现中方关于这个区域的史料极其有限:“人物传记令人失望,他们不把跟俄国人打过交道的人士观点载入其内。这些人似乎谁也没有写过回忆录。我得以参考的唯一一本,是追随过曾国藩、级别较低的御史叫尹耕云的回忆录,看上去他也没有跟俄国人直接接触过。”
因为不关心,所以不了解,就更加不关心,所以最终失去了这里——这是一段让中国人叹息的历史。就如奎斯特德在书中所写的:“再没有比1857~1860年间俄国摄取沿阿穆尔河和滨海各省时期更为引人兴趣的。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毋需加以强调。因为,这一片辽阔土地落入俄国之手,肯定是远东历史上有决定意义的大事之一。同时也可以证明这件事是中国在它不久以前的衰弱时期所受创伤中最为持久的。外国历次入侵的创疼,即使是上次的对日战争,都已经愈合了,数目浩大的赔款也不过是在中国经济落后的大海中多添几吨水罢了,而且这种落后状态它也正在克服之中……可是,难以想象,丢失给俄国的富饶的阿穆尔河和乌苏里江的土地,它怎能改变过来!”
对俄罗斯人来说,他们赢得了历史,但也因此要面对一个困扰他们的现实。正如奎斯特德预言的那样:“对俄国来说,这次征服的影响是诱使它以巨大的代价,成为一个既是欧洲的,又是太平洋的强国,并承受这样做所引起的一切后果。”从远东到西伯利亚,这一大片远离政治中心的土地也是各种资源的集中地,这些资源正在吸引全世界的资本。这是一种时间结构对另一种时间结构的入侵和取代,它在撕裂每个当地人的生活。
Tianna曾很热情地带我们去参观她在伊尔库茨克郊外的小木屋。那是一个外观上看起来有些破旧的村镇,但周边被不失秀丽的森林包围着。小木屋窗前的土地上还种着大蒜、土豆等各种家庭作物。这是Tianna和哥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地方,她仍然对这里的生活饱含感情,认为这里才有“真正的生活”。在小木屋喝下午茶的时候,Tianna跟我们讲了她哥哥的故事。他曾经是苏联时期的地质学家,后来靠为一些资源开发公司勘探资源赚了大钱,不仅在伊尔库茨克城里有了大房子,还在西班牙买了别墅。每到西伯利亚寒冷的冬天到来时,他就带着全家去温暖的南欧度假。他已经不再回到这栋童年的小木屋,也和自己的妹妹疏远了。讲这个故事的时候,Tianna略带失落和不满,认为从资源交易中快速获利的哥哥脱离了她认为的真正的生活。
Anton看到的改变可能更多。他常年在伊尔库茨克周边的森林和野外游荡,泰加森林的伐木业正在大力开放,森林里已经建起了诸多伐木站,电锯撕碎了湖畔边的宁静。人们以阿庞为单位把森林切为碎块,一些伐木场甚至在贝加尔湖畔岩峰背后的保护区深处开工了。因为简单直接,资源交易既是获利最快,也是最可能产生不公平的市场行当,尤其在边疆。不管现代交通如何缩短这里和外部世界的距离,贝加尔湖区仍然是远离俄罗斯政治中心的边疆。法国作家泰松在隐居泰加森林时观察到:“莫斯科法律的回声传到这里时已经逐渐式微。政府与这些隐居的公民之间有着心照不宣的协议,前者不会发放一个卢布的补贴,后者则可以尽其所能地搜刮森林中的一切。”
骑行奥利洪岛
那次不怎么愉快的晚餐谈话结束后,旅行在第二天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我们一大早出发骑行奥利洪岛。奥利洪岛位于贝加尔湖中部,是湖区最大的岛屿,面积大约730平方公里。它是贝加尔湖最为耳熟能详的明星景点。通常的旅行社行程是从南边乘坐渡船上岛,去看那块耸立湖边的萨满石。第二天横穿岛屿去看北面的贝加尔湖,全程汽车穿越。提供骑行服务的旅行社并不多,“面积最大的岛屿”意味着岛上地貌丰富,骑行相对艰难。森林中很多平路段是沙地,黏稠的沙子滞阻着轮胎,不但骑起来寸步难行,一不小心还容易滑倒。原野中的土路被往来工程车的履带轧出车痕,自行车轮碾过条条土棱时会一路跳跃颠簸,让人头痛不已。岛上地貌起起伏伏,上坡固然吃力,从阴暗的森林小径上往下冲时,又得小心躲避地上的残枝和被雨水冲刷出的深深裂痕。
但行进的速度一慢下来,奥利洪岛就呈现出不一样的美感。那不是类似湖边萨满石那样明星式景点提供的简单明白的美,而是从所谓的经典路线中脱身出来,从汽车的铁壳中脱身出来,穿行在所有平常细微景物交织成的真实自然中的自由感——是挣脱经年累月形成的一种常规的自由。这种自由感包含在骑车冲下高坡,风声和尖利的枝条呼啸着掠过耳边时,身体切身感受到的速度感里;包含在推着车走上看不见尽头的漫漫长坡时,举目四望,无可救助的竭力感里;还包含在转过一个山窝,看到一大片贝加尔湖面突然展开在枯黄的草地边缘时的满心惊叹和快慰的瞬间里。在骑行中,每段沙路、每条长坡、每块原野都产生着自己的呼吸和触感,而不仅仅是走马观花时的景物。
Anton照旧是硬汉的骑法,没有头盔,没有任何保护,遇到障碍物也不躲开,硬邦邦地直直撞上去。冲下泰加森林一个阴暗的高坡时,有棵小树倒在地上拦住去路,他一点没减速,毫不含糊地直接碾上去。“嘣”一聲闷响后,车轮和树干都弹起老高。这种“硬碰硬”的结果是,他的轮胎被扎破了,还好这时已经到达我们一天骑行的中途休息点。
休息点在奥利洪岛的一个湖边岬角。两块山峦像蜥蜴分叉的舌尖伸展到湖边,一大片平坦的草甸环抱在山峦之间。5月开始,贝加尔湖逐渐进入旅游旺季,奥利洪岛的“门户”——萨满石边的高坡上,即使黄昏时分也能看到为数不少的旅行团,但这个角落空无一人。贝加尔湖融冰才刚刚开始,雪白的湖线和枯黄的山线蜿蜒嵌合在一起,冷气森森的平坦草甸上,摆放着一套粗木搭成的桌子和长凳,一堆篝火的灰烬还留在桌边。
我们从草甸周围捡来一些干柴火煮喝茶的热水。篝火熊熊燃起来后, Anton坐下来给自行车补胎。他非常有耐心地给软塌塌的轮胎充气,然后一寸一寸在鼻子前挪动着,感受哪里有气体泄漏,找到漏气点后再涂上粘胶,贴上胶片,用铁制水杯压在胶片上固定。做这些事情时,他一言不发,沉静的神情里包含着与他壮硕的身材不相匹配的灵巧,甚至带着点从容和优雅。
作为一个导游来说,Anton确实很优秀。他不仅了解这里的各种细微之美,也知道用什么方式最能接近它。在湖边长桌上喝着热茶,吃简易的午餐时,遥远的冰面传来隐隐的叫声,像婴儿的啼哭。Anton说湖面上有海豹在活动。淡水海豹是一种贝加尔湖里独一无二的动物。这种原本生存在海洋里,但却出现在淡水湖泊里的动物,关系到对于这个湖泊起源的另一类假设——贝加尔湖原来是海洋的一部分。曾经有一个浩瀚的外贝加尔海,因为地壳运动导致海退,形成一系列宽广封闭的蓄水池。由于雨水的不断加入,湖水渐渐由咸变淡,才有了今天的贝加尔湖。1909年《水手期刊》上的文章对“海源说”的解释则是这样的:“在很久以前,北冰洋的某个海湾移动到了贝加尔湖现在的位置。随后随着陆地的抬高,咸水湖和北冰洋被分开,其中的海豹和鳟鱼就留了下来,长年累月咸水湖变成了现在的淡水湖。”海豹是当地充满好奇心但又非常谨慎的动物,需要极好的眼力和一种特别的触感,才能在一片白茫茫的空旷中捕捉到它们。我们顺着Anton的视线极目远眺,触目只是刚刚开始破开的冰雪,冰块的裂痕像细小的灰黑色线条,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骑行快结束时,已经是晚上8点多。夕阳向草甸西边缓缓倾斜,我们从奥利洪岛无人的中心骑出来,到了距离住宿地胡日尔村不远的最后一个高坡上。5月刚冒头的寸草柔和了丘陵的曲线。车轮穿行在起伏的草甸上,身侧是光线微弱的圆滚滚红日,随着四周变暗,草甸上偶有鼠兔的影子一闪而过。白天它们怕被老鹰逮住不敢出洞,都静等着暮色降临。前面就是胡日尔村的灯火,遥遥在望。
沉重的美
最后一天从奥利洪岛返回伊尔库茨克市时,Anton带我们走了另外一条路。这条路离开回城的高速路,在沿湖的高地草甸上绕了一个弯弯曲曲的大圈。站在不同的弯曲处,能看到这个季节最特别的贝加尔湖,冰雪和蓝色的湖水共存。有的区域是漫无边际的深蓝色海水,散发着浩瀚的生气。但翻过几个山坳转到另一边,看到的贝加尔湖还是一片象牙色纹理的平原,千里冰封,还处在寂静阴郁的冬季。蹲下身,能听到整个湖面上水波推送冰块的声音,像无数扇门在吱吱嘎嘎地响。那是在水波的推动下,浮冰轻轻来回摆动撞击着。透过忽大忽小的冰缝看水下,生长于白色细沙上的绿色海藻微微摇动着,几乎透明的浅灰色小鱼慢悠悠游弋其间。
贝加尔湖区原本不是多雨的地方,年降水量并不高。2500万年间,300多条河的河水和雨水的不断注入,才形成这样一片巨大的水体。深邃的地壳断层中储存的不仅仅是超过北美五大湖总量的清水,储存的还是时间,以及在这样古老漫长的时间结构下,自然界缓慢、均衡、公平地运行才能塑造的自然之美。春天正在來临,这个时候的贝加尔湖可能是一年中最为浑浊的时候。水温上升,浮游生物也开始生长,密度最大、质量最重的会往下沉,湖底清水往上浮,差不多这样循环一个月后,冰雪会完全消融。随着温暖从天而降,新季节的热流会渗透进湖区的每个角落,谷底灌满水,叶片钻出芽苞,昆虫破土而出,野兽下山饮水,夏天的云向北蔓延……
当我们站在悬崖边惊叹于贝加尔湖层出不穷的美时,Anton没有加入。他靠在越野车旁,低头沉默着。在第一天晚上不太愉快的谈话后,第三天午餐时,好像是为了解释自己前天的愤怒,他讲了另一个故事。他曾经组织过一次抵制在湖区附近开发资源的行动。一家非常大的资源开发公司来到保护区内,刨开土层,挖取矿产,然后以低廉的价格交易。随着Anton和同伴们在社交媒体上对这次保护活动的发布,一些莫斯科的媒体和环境保护组织也加入进来,经过两个多月的抗争,最终从莫斯科传来裁定,项目被停工了。但Anton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和一个大公司对抗的结果是,他不仅要承担这次抗议活动的大部分费用,还要承受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和威胁。在这次抗议活动胜利后,他和妻子分居了。
“你看起来是个只想自由自在的旅行者,为什么要管这样的事?”我问。
“因为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我们从小在那里长大,玩耍,野营……”
“所以你做这些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记忆?”
“不仅是记忆,还有将来。现在大部分人都想把资源快速地抓在手里,塞进口袋里,我们的将来怎么办?能给我们的孩子留下什么?”
我曾认为他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但我现在更相信他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他了解达成今天这样惊人的自然之美而存在的庞大但精细的平衡系统,也能敏锐地感觉到这种平衡在被外力打破的危险。就从我们刚刚站立的那块悬崖上俯瞰,不仅能看到美得让人窒息的浩瀚蓝海,还能看见湖边岬角处的平地上有一处正在建房的工地。据说是一位做钻石生意发财的商人利用自己的身份,钻了保护区法律的空子修建的,可能作高级宾馆,也可能是他乡间聚会的私人行宫。工业社会、资本和个人生活欲望的触角已经延伸进这里,随着对西伯利亚的开发,改造自然的梦想和野心弥漫在从湖畔到更遥远的森林中。
Anton的愤怒可以说是一种个体的失落,也可以说是一种反抗。自然之美总是存在于更缓慢的时间结构中,往往不得不受到更为快速的现代时间结构的侵占和碾压,这似乎是一种宿命。是否直面并反抗这种宿命,则是一种选择,即便大多数时候看起来反抗是无力的。美国新环境理论的创始者奥尔多·利奥波德在自然文学著作《沙乡年鉴》中写道:“对野性生命的一切保护都注定失败。这是因为,为了珍惜,我们必须看到,必须抚摸,而当足够数量的人看见、抚摸后,也就不再剩下什么可珍惜的东西了。”从Anton略带忧伤的沉默身影上,我感到某种宗教性的含义:当你真的理解这种自然之美,并且真的爱惜它时,你就要为此受到折磨。
在贝加尔湖畔的最后一个上午,躺在岸边的高地上,闭上眼睛,能感觉被一种巨大的美和暖意包围。身下几百米处的悬崖下,浩瀚的深蓝色水体正在自由地铺展开来,知道这一点让人的心灵得到慰藉,感觉被注入某种力量。不管是否徒劳,我们仍然不能放弃去了解这个世界上美的存在。正如考察过贝加尔湖的“现代潜水之父”雅克·伊夫·库斯托所说:“对这个在人类存在以前就已经存在的湖,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将预示着我们下一代的生活。这是生活在这里的人才能了解的。当我们了解这一切之后,希望这片水体可以变回原有的强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