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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前的相伴与梦后的相失
——论杨绛先生《我们仨》的文本结构与解析空间之二

2017-06-19温左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350007

名作欣赏 2017年17期
关键词:驿道我们仨客栈

⊙温左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州 350007]

梦前的相伴与梦后的相失

——论杨绛先生《我们仨》的文本结构与解析空间之二

⊙温左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州 350007]

古驿道上相聚,这是梦醒之前的回首与陪伴:我们不用说话,都觉得心上舒坦;我们相互陪着,没有任何疑问,心上很安顿,该回去的时候,我们缓缓说再见,似乎这样的日子就是天长地久。古驿道上相失,此一梦,我们永隔山河: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就只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告别吗?人生不就是这梦一场?梦中的人与梦中的事迟早都会离我们而去。

《我们仨》 相伴 相失

在起篇的“梦中生离”部分,锺书明明许诺了“我”“一个长达万里的梦”,但在“现实死别”的第二部分,我们却分明看到了相诺双方已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我们不禁要问:这究竟是怎样的运命?难道现实要比梦境更为残酷?当运命不断地逼近时,他们究竟有无回旋的可能,哪怕继续让它留存在梦中?显然,一直以来,杨先生正是做着这样的努力。在前面的文本叙事中,我们随着先生的白日一梦慢慢回溯到已往,那是多么和谐的人间图景!然而锺书的被迫带走却如晴天霹雳,打破了这现世的欢欣。他们离散、漂泊、寻找,他们恍惚、恐惧、震怖,但前路茫茫,他们无处可觅,他们无所归依。一切似乎已无转圜,但在走上古驿道的最后文字中,作者说:从前门出去,顿觉换了一个天地。我们不禁为之一振,我们多么期待眼前展现的是天高地阔的人生图景啊!

一、古驿道上的相聚——那梦醒之前的回首与陪伴

“那里烟雾迷蒙,五百步外就看不清楚;空气郁塞,叫人透不过气来。”这是什么情况?不独置身其中的人雾霾弥漫,心生恍惚,气短情长,欲诉无力,就是读者看着亦压抑不已啊。

“门外是东西向的一道长堤,沙土筑成,相当宽,可容两辆大车。堤岸南北两侧都砌着石板。客栈在路南,水道在路北。”此长堤,是否就是连接阴阳、打通生死的最后路径?再加上“道旁两侧古老的杨柳”,“驿道南边堤下是城市背面的荒郊,杂草丛生,野草滋蔓”,“远处也能看到一两簇苍松翠柏,可能是谁家的陵墓”。这样的景物描写、气氛渲染不只荒凉衰飒,更让人不明所以地悲哀绝望。

“驿道东头好像是个树林子。客栈都笼罩在树林里似的。”这是对现世寄居的人的住所“客栈”的简单描摹,亦即此岸,它位于日之出矣的东边;与之相对的就是“临水道的那一岸”,无疑是彼岸,西天世界,日之落处。可那究竟是怎样一个所在呢?我们来仔细打量:“堤很高,也很陡,河水静止不流,不见一丝波纹。水面明净,但是云雾蒙蒙的天倒映在水里,好像天地相向,快要合上了。”很高很陡的堤坝围起来的竟然是不见一丝波纹的死水,表面明净,却是与天地相合为一的最后去处。我们不禁要想:在此种水面上,生命如何存活?这不明显就是传说中的忘川?后面所谓“也许这就是透不过气的原因”的揣摩应该就是此种心境的直接呈现。“顺着蜿蜒的水道向西看去,只觉得前途很远很远,只是迷迷茫茫,看不分明。”西天之路自然遥远漫长,迷茫恐怖,然而世间的人们却宁愿相陪不愿离别。“水边一顺溜的青青草,引出绵绵远道。”此即为相送的路,只为一己执念,不愿离别,便生出这绵绵远道;可这世间的人,又如何能拗得过命运,相送岂有不别?

“古老的柳树根,把驿道拱坏了”,此驿道上演了多少生离死别。杨柳依依如昨,然而已古木苍凉,难经离乱。“驿道也随着地势时起时伏,石头砌的边缘处,常见塌陷,所以路很难走。河里也不见船只。”此别路是如此的坎坷不平,即便终于逾越,他的生命之舟可还会在那忘川边停驻?

然而“我们”走着走着,就“看见岸边停着一叶小舟,赶紧跑去”。此刻,我们似乎该心下释然,可一叶“无舵、无桨”的小舟,如何在生命的长河上再次起航?

阿圆的“是爸爸的船”该带来多少欢欣,但这里却死般的静寂,“两人都上了船”“船很干净,后舱空无一物……锺书侧身卧着,腹部均匀地一起一伏,睡得很安静”,难道又是一个噩梦,锺书他依然无恙?我们不禁要替作者追问。可梦之者谁?谁入梦中?此刻,我们亦心生恍惚。

“我们在后舱脱了鞋,轻轻走向床前。只见他紧紧抿着嘴唇,眼睛里还噙着些泪,脸上有一道泪痕。”好心酸的描摹,好刻骨的记忆!可离别以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他多像一个无辜无助的孩子。

“我摸摸他额上温度正常,就用他自己的手绢为他拭去眼泪,一面在他耳边轻唤‘锺书,锺书’,阿圆乖乖地挨着我。”一家人团聚时竟是这样的凄凉,但毕竟此刻他仍有温度,仍和“我们”相依,而“我”仍然可以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是的,“我们仨”终于团聚了。

“他立即睁开眼,眼睛睁得很大……这是船上吧?我只愁你们找不到我了”,他“放心地叫,微弱的声音,苦着脸,断断续续地诉苦”。他是那样地惊慌愁苦,又是那样地无助哀伤,然而,此刻的他已足够地心满意足。

阿圆和“我”都安慰他,让他放心,他竟然立刻“疲劳得支持不住,立即闭上眼睛”。他的老境竟然如此苍凉!他已无力但仍竭力与“我们”相守:“他从被子侧边伸出半只手,动着指头,让我们握握。阿圆坐在床尾抱着他的脚,他还故意把脚动动”“我们三人又相聚了。不用说话,都觉得心上舒坦……虽然是古驿道上,这也是合家团聚。”

此段读来仍然如此惊心动魄,杨先生是以怎样俭省干净的文字写尽“我们仨”的相失、相依、相聚和相守;此种古驿道——生死路上一家人最后的相聚是多么的不易,“我们”多么期望这种相聚时刻再延长一些。但是,接下来阿圆突然说:“啊呀,糟糕了,妈妈,我今天有课的,全忘了!明天得到学校去一趟”打破了这暂时的美好。从没旷过课的阿圆着急要回去,“就剩我一个人住客栈了。我往常自以为很独立,这时才觉得自己像一枝爬藤草。可是我也不能拉住阿圆不放”。我们不由得要想:世间为何总有这么多的不得已?生而为人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

“锺书好像还在沉沉酣睡”,“锺书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们,安慰自己似的念着我们的名字”。此番情景真让人潸然泪下,但他们却只能分离:“这时他忽把紧闭的嘴拉成一条直线,扯出一丝淘气的笑,怪有意思地看着我说:‘绛,还做梦吗?’”这乍然一问,真让我们肝肠寸断,但当局者之杨先生仍是“一时摸不着头脑”!那就再等梦醒吧,作为读者的我们有的是耐心。

注意,此处无论是上船,还是下船,都是“我”牵着阿圆:正如“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亦带着她艰难跋涉于这个世界,茫然告别这个世界一样。

接下来是娘俩离别时的反复叮咛,谁都不放心谁,然而只能分别,且让对方放心保重。不过,记着,阿圆此次出去时是走的后门,再次穿越生死的门。

阿圆走后的描述,看似闲笔,但毕竟把我们一直紧绷的心暂时放了下来。是的,“我”太累了,“我”需要歇息。在梦中“我”变成一个梦,很轻灵的一个梦:随梦去看锺书,他那漆黑一片,与“我们”终是隔了人间烟火;随梦到了三里河“我们”的寓居,那里也是漆黑一片,“我们仨”不在的家已不再是家;随梦找到阿圆,她却是浑然不觉,忙碌不休。“梦也累了。我停在自己床头贴近衣柜的角落里歇着,觉得自己化淡了,化为乌有了。”

然而,“我”真能就此放下、离开、丢下他们吗?“我睁眼,身在客栈的床上,手脚倒是休息过来了”“我吃过早饭,茫茫地赶路,指望早些时上船陪锺书。昨天走过的路约略记得,可是斜坡下面的船却没有了”。

“我”当然慌了,“我没想想,船在水里,当然会走的”,生命之流什么时候又真正停歇过?“我”一路惶急,一路追随,终在下一个驿站追到了他:“锺书半坐半躺地靠在枕上等着我呢”。“我照样盘腿坐在他床前,摸他的脑门子,温度正常……”“我们”相互陪着,没有任何疑问,心上很安顿,该回去的时候,“我们”缓缓说再见,似乎这样的日子就是天长地久。

但“我”心中老想着阿圆是否亦像“我”:以为锺书这艘生命的小舟还会在原地停留。她星期天来时,是否能找到“我们”?

客栈的服务的确是一条龙,俗世的事情“我”似乎全然不用考虑。“我照模照样又过了一夜,照模照样又变成一个梦,随着阿圆打转,又照模照样走过了另一个客栈,又找到锺书的船。他照样在等着我,我也照样儿陪着他。”而我们读者,亦多想照模照样看着他们就这样照模照样地相守,但下面日思夜想的阿圆的突然出现以及她的反常举动瞬间就打破了这种暂时的安稳与平静。

“你没带书包”,她说不用带书包。

“我只怕你找不到我们了”“算得出来呀”。而“我”亦放下了一桩大事。下面就是一家人难得的团聚,久违的温馨,定格的画面:“我们一同上了船,锺书见了阿圆很高兴,虽然疲倦,也不闭眼,我虽然劳累,也很兴奋,我们又在船上团聚了。”

无论有多少担忧,“我”都不愿不敢也不能打破这种温馨,只在分别时郑重叮嘱阿圆:晚上早些睡,勿磨蹭到很晚。阿圆却说:梦想为老,想累了要梦魇的。这是她的哲学,她是实干家,她不愿为预想的问题操心,她只愿顺其自然。

但顺应真是最好的运命吗?“我常想和阿圆设法把锺书驼下船溜回家去”,可这怎么可能呢?

“我的梦不复轻灵,我梦得很劳累,梦都沉重得很……我不敢当作真事告诉锺书。好在他都不问。”可梦中梦到的事情真是真的吗?我们但愿它不是真的,但愿它只是梦:可“我”的确是日渐衰老,也日渐无助了。

“堤上的杨柳开始黄落,渐渐地落成一棵棵秃柳”,生命可不就是这样逝去,而在这人生边上,“我”难道永是只影孤身?

“有一个星期天,三人在船上团聚”,可这样欢乐的图景究竟能保存多久?“锺书已经没有精力半坐半躺……我摸摸他的脑门子,有点热辣辣的。我摸摸阿圆的脑门子,两人都热辣辣的,我用自己的脑门子去试,他们都是热的”,可阿圆却笑说:“妈妈有点凉,不是我们热。”

我们亦多么愿意是妈妈凉啊,“可是下一天我看见锺书手背上有一块青紫,好像是用了吊针,皮下流了血”。他的境况自然是一日不如一日,要告别时,他也只是向我点点头。我说:“好好睡,明天见。”他只说:“回去吧。”

可“我”能回到哪里去呢?没有他们,“我”将只是驿站孤客。阿圆不在时,“锺书上过几次吊针,体温又正常,精神又稍好,我们同在船上谈阿圆”。

“我”说阿圆“强爹娘,胜祖宗”,锺书叹气说:“咱们的圆圆是可造之材,可是……”

可是什么呢?病中梦中的锺书难道有了什么预感?

“我的梦已经变得很沉重”“我连夜梦魇”,阿圆终是病倒了。

“我疑疑惑惑地在古驿道上一脚一脚走。柳树一年四季变化最勤……我在古驿道上,一脚一脚的,走了一年多。”柳树枯了又绿,然而“我”亲爱的他们却只能就此衰败了?“我”这一脚一脚丈量的,难道就是他们最后的命途?

二、古驿道上相失——此一梦,我们永隔山河

“这天很冷。我饭后又特地上楼去,戴上阿圆为我织的巴掌手套。”冷栗中,“我”的温暖是阿圆给的,可“下楼忽见阿圆靠柜台站着。她叫的一声‘娘’,比往常更温软亲热”。她这是要干什么呢,“她前两天刚刚来过。不知为什么又来了”。“她一点一点地挨近我,靠在我身上说:‘我想去看看爸爸,可是我腰痛得不能弯,不能走动,只可以站着……叫爸爸放心’”。此刻,我们已是泪满双眼,至于要不要走出后门,也只是“我们”彼此最后的关照了。“圆圆摇下汽车窗上的玻璃,脱掉手套,伸出一只小小的白手,只顾挥手。”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就只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告别吗?阿圆为“我”织了保暖的手套,而自己那只小小的白手,却只能挥之远去。“我目送她的车远去,退回客栈,后门随即关上”,此刻,“我”心已死,可还不能就此离去,“我惘惘然一个人从前门走上驿道”,锺书他还需要“我”。

“驿道上铺满落叶,看不清路面,得小心着走。”“我”的人生之路在哪里?小心又能怎样?“是否该告诉锺书,还是瞒着她。瞒是瞒不住的,我得告诉,圆圆特地来叫我告诉爸爸的”。

“锺书已经在等我,也许有点生气,故意闭上眼不理我”,“刚才是阿圆来叫我给爸爸传几句话”,“他立即张大了眼睛”,“锺书听了好久不说话。然后,他很出我意外地说:‘坏事变好事,她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等好了,也可以卸下担子’”。可真如他所说,或他真是这般乐观吗?

这话却给了“我”很大安慰。那么健康的阿圆若不是生了病,谁也不会让她休息的。趁早休息,真是好事。

“我们静静地回忆旧事:阿圆小时候一次两次的病,过去的劳累,过去的忧虑,过去的希望……我握着锺书的手,他也握握我的手,好像是叫我别发愁”,当不幸袭来时,“我们”俩也只能如此相互安慰了。

回客栈的路上,“我”怎能不心事重重。阿圆住了医院,可“我”得找到她啊,“我得做一个很劳累的梦。我没吃几口饭就上床睡了。我变成一个很沉重的梦”,我们不仅要想:或许这就是老迈的妈妈此刻所能做的唯一的事了。

她那只小小的白手仍在召唤“我”,“西山是黑地里也望得见的。我一路找去”,“那只小小的白手一直在我眼前挥着。我终于找到了她的医院,在苍松翠柏间”。可怎么会是苍松翠柏呢?果然,“进院门,灯光下看见一座牌坊,原来我走进了一座墓院。不好,我梦魇了”,可真是梦魇吗?明知道有这种可能,又偏偏不愿相信,这应该是人间最惨痛的事情了!

“我回到阿圆的病房里,阿圆闭着眼乖乖地睡呢。我偎着她,我拍着她,她都不知觉”,可她如何能不知觉呢,只是她的生命已就此沉寂了。

以下是释梦,杨先生一反平日用词的俭省含蓄,而是用了诸多意义纷呈的文字反反复复地试图解释这噩梦的来龙去脉,言辞之凄切、内容之寒栗更直击我们心魄。于是,在这么多的娓娓叙事不动声色之后,我们终于听到这位母亲的呐喊:我的阿圆,我唯一的女儿,永远叫我牵肠挂肚的,睡里梦里甩不掉的女儿,你在哪里?

“我”但愿这仍是梦,“我照常到了锺书的船上,他在等我,手心是烫的。摸摸他的脑门子,也是热烘烘的。锺书是在发烧,阿圆也在发烧”,他们都在要“我”命,“我确实知道的就这一点”。“我以前每天总把阿圆在家的情况告诉他。这回我就把梦中所见的阿圆病房形容给他听”。可“我”究竟又能告诉他些什么呢?“我每晚做梦,每晚都在阿圆的病房里”,“阿圆的情况我知道得很周全”。尽管“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否一直在做梦,但真不知道吗?我们只能说这仍然是曲笔,仍然不愿相信无法接受。

“我”告诉锺书所有关于阿圆的琐琐碎碎的事,但锺书毫无兴趣,漠无表情。“自从阿圆住院,他干脆都放松了。他很倦怠,话也懒说,只听我讲,张开眼又闭上。”他的生命之火自然是在慢慢萎谢,“我虽然天天见到他,只觉得他离我很遥远”,“我”生命中的这个人同样也在一点一点地远离“我”。

“阿圆呢?是我的梦找到了她,还是她只在我梦里?我不知道。”可她何尝不知呢?但知道又如何呢?人生不就是这梦一场,梦中的人与梦中的事迟早都会离“我们”而去的。

“阿圆很瘦弱”,她已吃不下很多东西,“她正在脱落大把大把的头发”,而锺书又“刚发过一次高烧,正渐渐退烧,很倦怠。我静静地陪着他,能不说的话,都不说了。我的种种忧虑,自个儿担着,不叫他分担了”。他们的生命就这样一点一点地逝去,而“我”无能为力,只能就这样一点一点地看着他们离去。这难道就是生命的真相?

“我觉得我的心上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我们的心上何尝没有被捅了一下,那滴血的心,饱含泪的眼何尝不是天下所有父母的心,有情人的眼。“锺书高烧之后剃成一个光头,阿圆帽子底下也是光头。”我们何尝想到作者竟然有勇气把这样的图景展示给我们看,可她展示的何尝又是别的,那不正是她自己那颗鲜血淋漓的心吗?“锺书高烧退了又渐渐有点精神。我就告诉他阿圆的病情……”此刻,我们是多么希望这父女俩的命运有所转圜。

可是,“我的梦很疲劳。真奇怪,疲劳的梦也影响我的身体……我天天带着自己的影子,踏着落叶,一步一步小心地走,没完地走”。看来,她终究是日渐消沉、日渐无望、日渐孤凄了。

“我”的梦中,阿圆在说她的梦:“告诉你一个笑话。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偎着我的脸。我梦里怕是假的。我对自己说,是妖精就是香的,是妈妈就不香。我闻着不香,我说,这是我的妈妈。但是我睁不开眼,我看不见她。后来眼睛睁开了——我在做梦。”

那么乐观自信的阿圆也信命了,也做梦了,也变得这样无助无力了!究竟是谁在做梦,谁又在梦中?世间的相守难道只能在梦中?“我心上又绽出几个血泡,添了几只饱含热泪的眼睛。我想到她梦中醒来,看到自己孤凄凄躺在医院病房里,连梦里的妈妈都没有了”,“我”该是多么的揪心,然而“我的梦是十足无能的,只像个影子。我依偎着她,抚摸着她”,她却一点都不觉得。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此刻我们多愿这梦就是真的,至少她们在梦中可以相互依偎。“我知道梦是富有想象力的。想念得太狠了,就做噩梦。”这是作者的自怨自艾,也是自我开解。那么,我们就但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是,“我连夜做噩梦”“阿圆渐渐不进饮食”“我心上连连地绽出一只又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

是到时候了,离别时候啊,“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我疲劳得都走不动了。我坐在锺书床前,握着他的手,把脸枕在他的床边。我一再对自己说:‘梦是反的,梦是反的。’”我们亦多么希望梦是反的。

“我抬头忽见阿圆从斜坡上走来,很轻健。她稳步走过跳板,走入船舱。她温软亲热地叫了一声‘娘’,然后挨着我坐下,叫一声‘爸爸’。”告别时候啊,原可这样的美丽:阿圆她不再害怕跳板,不再害怕登上爸爸的这艘独系河边的孤舟。她脚步轻健,不再受病痛折磨。

“锺书睁开眼,睁大了眼,看着她,看着她,然后对我说:‘叫阿圆回去。’”回哪里去呢?这不就是“我们”的家吗?“我们仨”终是团聚了。阿圆笑眯眯地说:“我已经好了,我的病完全好了,爸爸……”可锺书仍坚持让她回到自己家去,可她的家究竟在哪里呢?

“阿圆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鲜花一样的微笑。她说:‘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这真是世间最美好的图景!此刻的“我”,亦想随她而去:“我仿佛从梦魇中醒来。阿圆病好了!阿圆回来了。”

“她拉我走上驿道,陪我往回走了几步。她扶着我说:‘娘,你曾经有个女儿,现在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娘……’”“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眼前,她温软亲热地一声声‘娘’还在我耳边,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没有了。就在这一瞬间,我也完全醒悟了。”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着旁边的柳树,一面低声和她告别:圆圆,圆圆,你走好,带着爸爸妈妈的祝福回去。

回去,回去,多轻捷的字眼,可回到哪里去呢?人世间,与爹娘作别;来世,我们还会再见吗?“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

我们还能说什么,此刻这颗母亲的心是真的爆裂了!是真的无可挽救、无所皈依了!然而这种创痛,除了我,有谁还能知道?但“我”怎么甘心,“我”那亲爱的甜甜的圆圆,我那日思夜想的女儿,我怎么可以不再问津?“我上楼倒在床上,抱着满腔满腹的痛变了一个痛梦,赶向西山脚下的医院。”

“我”的梦去了医院,去了西石槽圆圆的婆家,圆圆的所有情形“我”都已了然,但“我的梦不愿停留在那里,虽然筋疲力尽,却一意要停到自己的老窝里去,安安静静地歇歇。我的梦又回到三里河寓所,停在我自己的床头上消失了”。

“我”睁眼身在客栈,但“我”清楚阿圆已经不在了。“我”即便变了梦也找不到她了;“我”也疲劳得无力变梦了。阿圆去了,“我”从此便失了念想;但这人生路还得继续:在驿道上,“我”继续匆匆走过。“我”赶到锺书船上,他正在等“我”。他竟然也知道,阿圆回去了。梦中的场景再现,那是“我们”最后的告别。即便她如何放不下爹娘,但该离开的时候,她还是匆匆地去了。

“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锺书眼里是灼热的痛和苦,他黯然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泪。我以为已经结成硬块的心,又张开几只眼睛,潸潸流泪,把胸中那个疙疙瘩瘩的硬块湿润得软和了些,也光滑了些。”这是人世间最可怜的两个老人彼此的慰藉,最后的抚慰。“我说,自从生了阿圆,永远牵肠挂肚,以后就不用牵挂了。”他“点头,却闭着眼睛,我知道他心上不仅痛惜圆圆,也在可怜我”。

以下长长一段是回顾、畅想:想往昔“我”那轻盈之梦!哪怕初住客栈时,“我们”处境维艰,但“我们仨”仍在一起,有说有笑,还有希望。但“自从失了阿圆,我内脏受伤,四肢也乏力,每天一脚一脚在驿道上走,总能走到船上,与锺书相会”。“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态龙钟。他没有力量说话,还强睁着眼睛招待我。”这就是他们俩最后的境遇:“我”忽然明白了当时“我”做的那个噩梦,怪他一声不吭离开了“我”。“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

此番醒悟是在梦醒之后吗?这应是他们对世间最后的依恋。从文本结构及情感转换而言,当然是在呼应前篇,并开启下篇。

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说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果然这最后的相依之后便是永久的别离。“杨柳又变成嫩绿的长条,又渐渐黄落,驿道上又满地落叶,一棵棵又都变成光秃秃的寒柳。”杨柳自然枯了又青,可我亲爱的人儿,却真是一去不复返了。下面简短的描述,就是“我”与锺书最后的离别。此番别离,却不再正面抒写:一切似乎都已安排,一切似乎都已注定。只是在驿道上,山已不是曾经的山,河亦不再是当日的河。此一梦,他们果然已隔山河。

恍惚记起昨晚下船时,锺书跟“我”黯然作别:“绛,好好里(好生过)。”可“我”有没有说“明天见”呢?“我还站在乱山顶上,前面是烟雾蒙蒙的一片云海。隔岸的山,比我这边还要高。被山锁住的一道河流,从两山间泻出,像瀑布,发出哗哗水声。”而在这山水外,他生命的小舟终是逝去了,从此了无痕迹。但愿“我”能变成磐石,屹立山头,守望那远去的爱人。

但是我却只能变成一片黄叶,风一吹,就从乱石间飘落下来。我好劳累地爬上山头,却给风一下子扫落到古驿道上,一路上拍打着驿道往回走。我抚摸着一步步走过的驿道,一路上都是离情。

一切已然逝去,一切都已不再成为可能,“我”的生命自然只能像黄叶般飘落。“我”最后的梦,只能是醒在往常变了梦栖息的三里河卧房的床头。然而,“三里河的家,已经不复是家,只是我的客栈了”。那么,“我”的家,究竟该去何处寻觅?此刻,我们却无限悲哀地意识到:一切只能存在于梦中,存在于往昔的记忆里。于是,下面长长的第三部分的回顾,便是作者痛苦之中的最后慰藉;不过,此刻的回想,果真已是恍若隔世。

作 者:温左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学教育、中国古典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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