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与永恒
——《活着之上》的时间叙事分析
2017-06-19袁田野云南大学文学院昆明650000
⊙袁田野[云南大学文学院, 昆明 650000]
短暂与永恒——《活着之上》的时间叙事分析
⊙袁田野[云南大学文学院, 昆明 650000]
阎真的长篇新作《活着之上》叙述了一个高校知识分子坚守良知的血泪历程。叙述者通过重新编排时序,使小说环形的结构与循环的时间特征相融,注入了对生命的哲思;对时距的把控则是一种具有表现力的叙述策略,使故事的节奏更具张力。
活着之上 时间叙事 时序 时距
《活着之上》是阎真于2014年发表的一部长篇小说,作者用冷峻犀利的笔触展现出中国高校无处不在的功利主义原则,讲述了一个坚守良知的知识分子走过的血泪历程以及遭遇的人生困境。《活着之上》具有很强的叙事性,一些学者对此早有关注,但其研究的重心都放在对人物和事件的分析上,而对其时间的研究仍是一片空白。事实上,在小说中存在大量的时间标记,它们在打破了故事自然顺序的叙述中显得尤为鲜明,这让笔者得以发现叙述时序中的错时现象。一方面,作者对叙事顺序的编排影响着小说的结构,蕴含了自身的时间意识和对生命的透视,从而使这部叙事作品具有了哲学上的深度;另一方面,作者通过对叙事时长的控制来调动小说的节奏,使小说生动清晰,不失为一种具有表现力的叙事策略。阎真在一次访谈中也提到了时间与创作:“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感觉,也可以算作我的一个情结吧。我的小说都有这种情结渗入其中。”本文将从时序、时长两个角度入手,解析《活着之上》的时间叙事艺术。
一、时序
在故事中,事件的发生有其自然时间顺序,也有被作者刻意排列的叙事时间顺序,时序就是对二者关系的研究。《活着之上》以聂致远十岁时的记忆作为开端,顺着他人生的各个阶段,一直叙述到聂致远的中年。从整体上看,叙述时间呈现的是一种线性发展的结构。
将事件按叙事时间的顺序排列,可将故事列成六个大序列(A-F)和一个重要事件e:
A 十岁时对爷爷去世和鱼尾镇殡礼的回忆
e 结识赵教授(该事件从属于E序列)
B 十八岁考上麓城师范大学并选择历史学院
C 保研在麓城师范大学读研
D 三次考博的经历
E 读博,结婚
F 毕业后回母校就业的工作经历
通过对比叙事文本时间和故事时间,可以发现,“结识赵教授”这一事件发生于读博期间,原应从属于E序列。但作者却提前描写了这一经历,使其叙事时间的位置被提前到了上大学之前,形成了一种错时的关系。因此,确定时序的参照点是研究这种错时关系的关键。对此,笔者在叙事文本中可以找到一些时间性的话语标记:
1.那一年我考上京华大学历史学博士,乘火车去北京上学。
2.这样,在九年前,我考上了麓城师范大学的历史学院。
3.这样我就考上了博士,在京华大学开始了新的学生生活。回想从小学到现在,读了差不多二十年书,经历了几百场考试,那么多台阶,一步步登上来,是多么艰难。
通过这些带有时间标志的词语,可以得知,叙述者讲述的“现在”是位于读博期间,那么,对读博之前的讲述都属于追述,即从A到D都是属于追述的事件。追述,是指事件发生之后讲述所发生的事实。“追述”又根据其跨度和广度,分为局部性追述和整体性追述。局部性追述提供给读者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事件,看似与前后文的事件没有关联,却往往是理解整个故事的中心所在。整体性追述则起到补充作用,意在使故事具有完整性和连贯性。
在叙事文本的开端部分,也即在序列A中,叙述者对爷爷的殡礼进行追述,时间广度仅几天时间,却讲述得清晰而细致,这一追述属于局部性追述,引出了故事内容,且深藏着一种死亡哲学,与作品的主题思想密切关联。紧接着,序列B、C、D(聂致远从大学到考博的经历)追述的时间跨度达到九年,广度达到三四年,叙事却十分简略,对很多事件都是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一段追述属于整体性追述,作用在于补充往事。与之相对的是,e(与赵教授结识)事件广度只有两天,叙事时间却突然缓慢下来,此处又回到局部性追述。结识赵教授这一经历是主人公思想的一个转折点,也是支撑他坚守良知的精神力量。
综上所述,e这一事件对小说的人物、情节及主题都意义重大,这使得作者对它进行了一个特殊的处理,即笔者在前文提到的“错时”。作者对时间的先后顺序进行了干预,e(二十七岁读博结识赵教授)在自然时间中是考上博士后的事件,应属于E序列,在A和B序列之后。然而在叙事文本中,作者却将这一事件提前安插在了A(十岁时的记忆)与B(十八岁考上大学)之间的重要位置。
这种叙事技巧的运用,使线性的追述被打断,时间被剪接,叙事也因此变得更有张力。而前后事件之间的鲜明对比,也展现了人物在世俗与理想之间的挣扎与沉浮。从小说的内部看,这样的安排使时间呈现出一种断裂性:古代先贤的精神操守在现代知识分子身上已逐渐衰落,在这个追求金钱的时代中被忘却,在利己主义和功利至上的潮流中被消磨殆尽。作者于有意无意之间,使时间的顺序错开,使现实与良知的距离疏远,使读者看到两代知识分子之间的鸿沟。
进入到时序的深层结构,小说的时间跨度并未局限于聂致远的短短半生,而是以一种隐性的方式延伸到了几百年前。故事中,聂致远与赵教授来到门头村怀念曹雪芹。在这共时的叙述中,曹雪芹、门头村、三百多年的老树都是历史与现在的联结点,让人瞬间感受到漫漫历史长河的流动。而在故事的起始层次,爷爷的殡礼也是一个时间的联结点,往复着一代代人的生老病死,让人惊觉生命的稍纵即逝。两个时间的结点,互相碰撞,个体生命的时间只是历史河流中的一朵浪花,短暂易灭。这是小说中线性的时间特征。
此外,小说还讲述了一种循环的时间特征,人类世世代代的生死交替,世间万物的消长,人的生活轨迹总会回到原点,这些都与小说首尾合一的环形结构暗合。以门头村为例,几百年前,曹雪芹在这个村子度过余生,宁肯饥寒交迫而死,也要保持人格的清白。数百年后,聂、赵二人来到门头村追忆曹雪芹,门头村也因此成为曹雪芹精神的象征。几年后,聂致远为金钱所迫,想到门头村寻访曹雪芹的故画卖钱,却空手而归。门头村已面目全非,那棵曹雪芹亲手栽下的树也被人砍去。聂致远无力守住这些精神遗产,他的内心也因物质的匮乏产生了一丝动摇。小说的最后,聂致远陪领导去送礼,顺道来到了门头村。门头村已不复存在,被建成了居民区,聂致远也对自己坚守的信念开始产生怀疑。门头村的消失无异于人的生死,都逃脱不了被时间抹去的结局。正如小说结尾所述:“时空浩渺无涯,自我渺若微尘,在无限时空的背景之下,一个人还有必要去表达自我对世界的意义吗?”在小说结尾,聂致远还是克服了质疑,坚定了信念,他认为曹雪芹以精神力量,在时间的洪流中立起了一座不倒的丰碑,从而战胜了时间。因此,叙事文本的时间特征具有循环性,并与精神力量交相辉映。
二、时距
从共时性的时间角度看,《活着之上》不仅是叙述聂致远的个人史,还穿插着其他人物的人生。小说的情节组织结构基本采用对比法,聂致远和蒙天舒分别代表良知与生存,两个人物的故事线索一明一暗,平行相对。而在聂致远的故事线索中,又有其妻赵平平的故事线索与之缠绕。小说的人物繁多,但每个人物都跃然纸上,事件庞杂,却丝丝入扣。笔者认为,这得益于作者对叙事时距的把握。以下内容将从时距的角度进行分析。
时距是通过分析叙事时长与故事时长的关系,而确定小说的叙事运动的速度和节奏。热奈特将叙述运动分为四种基本形式:两个极端运动即省略和停顿、两个中间运动即场景和概要。查特曼在《故事与话语》中又加上了第五种形式——延缓。小说《活着之上》的叙事时距涉及较多的是省略、延缓和场景。
在小说中,省略的运用是行为者态度的显现。聂致远第三次考博,蒙天舒让他提前与导师“沟通”。聂致远认为太投机,纠结了一番还是去了,并成功考上冯教授的博士。然而小说中对“沟通”这段过程却忽略不写。对此叙述者的叙说如下:
我说:“怎么好意思呢?太投机了。”他咂咂有声说:“又清高了不是,有意义?没有意义。”又说,“你不想办法跟导师沟通,那你去考吧,不怕你发奋图强,考到早生华发。”我说:“太难为情了。”他说:“让你提着烟酒上门说是土特产,那不更难为情?你听我的试试,一试一个准。”我说:“那就试试,试试。”他说:“这里太吵,我等会回去跟冯教授打个电话,把你重点介绍一番。”我连声说:“拜托,拜托!谢谢,谢谢!来,兄弟,碰一杯,碰一杯。”
小说对这件事的叙述到此处戛然而止,只在后面用短短一句话交代了事情的结果:“这样我就考上了博士,在京华大学开始了新的学生生活。”读者只能从这句话中推测聂致远跟冯教授进行了提前沟通,并借此考上了博士。品性清高的聂致远做此事时的心理活动、“沟通”过程中冯教授的态度、“沟通”的方式等方面原本都可以呈现人物形象,并与聂致远之后的人生轨迹形成对照,凸显出人物思想的转折,然而,叙述者对这一重要事件却只字不提,使其成为空缺。相比之下,同样是“沟通”,讲述聂致远陪同赵平平找领导送礼、陪同弟弟致高去范岗家攀关系时,不但没有省略,还将事件叙述得详细清晰,且重在刻画赵平平和致高的世故谄媚,以此衬托聂致远清高和鄙夷的态度。聂致远考博时与导师提前“沟通”也无异于赵平平和致高这种拉关系的行为,但叙述者却直接将其省略,只用一句话含糊带过。然而,“省略”运用在此处并非对人物刻画不足,反而因叙述者掩饰和回避的态度,体现了行为者聂致远在“沟通”一事上激烈的内心冲突和悔意。他对考博前与导师“沟通”一事是惭愧并且不愿提及的,因此试图用省略的方式来模糊和掩饰这一已经发生了的行为,这种叙事策略比直接描写聂致远的心理活动更为有力。
另外,在小说中,叙述者经常在行为者行动的刹那间,深入到行为者的内心,展开其心理活动,使行动时间产生延缓,从而强调这一行动的意义。延缓,即叙事的时间长于故事的自然发生时间。“延缓仿佛是电影摄影中的一种慢镜头,它将某些重要的场景或人物的某些行动以比正常的运动速度更慢的速度展现出来。”小说在叙述聂致远与赵教授分别的一幕时,就详细地描述了聂致远视线中的景物,联想到曹雪芹生活的时代。聂致远在分别时回望赵教授的那一眼只是一瞬,叙述者却将这一眼所看到的景象延展开来,如赵教授一动不动的身影、沉默的大树、千年的西山、天空、穿越时空的蝉鸣,构成了一个时间凝固的空间,这些也是曹雪芹曾经看过的风景,古人和今人在此刻都位于同一个视点。此处借助聂致远的视点和意识的流动,构建了一个永恒的时空。
小说的叙述形式以场景为主,基本通过人物的对话来推进情节的发展,从而展现矛盾,突出人物的形象特征。聂致远与赵平平对话的场景基本都离不开钱,二人总是在为钱发愁,这样的场景既通过话语赋予了人物以个性特征,又描述了聂致远遭遇的生活困境,流露出他在时势面前的无奈和坚守良知的举步维艰。聂致远与蒙天舒的对话场景则使二人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功利主义和良知在现实中激烈地碰撞。蒙天舒在步步高升之后,对聂致远说话的语气变化,以及聂致远不得不降低的姿态,都暗示着两人生活的变化和越来越明显的差距。这种对话式的叙述使小说简洁有力,也能够更纯粹地呈现事件,恰当逼真地刻画出人物形象,赤裸裸地展现了高校日益沦丧的良知底线,触目惊心,发人深思。
从共时的角度看,小说的事件组织结构采用对比法,通过对聂致远与蒙天舒截然不同的人生描写凸显了功利主义环境中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从历时的角度看,小说将个人短暂的人生置于历史的洪流中,追问个人在时间中的价值。笔者相信,阎真创作《活着之上》不仅仅是为了揭露现实,因为即使目睹诸多黑暗现实,也并非所有人会去叩问自己的良心。当阎真在小说中渗透了他对时间的感悟时,就把所有人推向了一个无法逃避的问题:短暂人生终会被时间抹去,我们能留下什么?小说也因此具有了振聋发聩的深刻意义。这一点正如阎真在一篇写作随感中所说:“一个作家,他不能欺骗自己,更欺骗不了时间……一个人只要意识到了时间,就和痛苦结下了不解之缘。”
②③ 阎真:《活着之上》,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308页,第25页。
④ 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45页。
[1]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2]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3]阎真.活着之上[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
[4]阎真.从《沧浪之水》到《活着之上》[J].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5(1):141.
[5]阎真.知识分子精神生态的零距离表达——《活着之上》写作随感[J].当代文坛,2015(5):128-129.
作 者:袁田野,云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