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追求与张炜儿童小说的思想深度
2017-06-19段晓琳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23
⊙段晓琳[南京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23]
对话追求与张炜儿童小说的思想深度
⊙段晓琳[南京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23]
“对话”是张炜儿童小说的一个关键词。一方面,张炜通过对“林中孤屋”以及“知己”的书写,表达人与人平等对话的诉求,这其中渗透了张炜个人的童年创伤,也包蕴了张炜对时代与历史的深刻反思,更在普泛意义上对人与人之间的合理关系进行了深度思索;另一方面,走向并融入野地,寻求人与自然的平等对话,是张炜儿童小说更为重要的主题,这不但承续了张炜四十年创作中的融入野地诉求,更在儿童传奇与少年成长的故事中,令张炜的融入与对话野地发生内涵和方式上的新变与深化。
张炜 儿童小说 对话
2016年5月张炜的第二十部长篇小说《独药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被誉为翻越“高原”之后的全新力作,引起广泛关注。在《你在高原》与《独药师》之间,张炜还连续推出了几个儿童小说系列:《半岛哈里哈气》(共有《美少年》《海边歌手》《养兔记》《长跑神童》《抽烟和捉鱼》五卷)、《少年与海》(共有《小爱物》《蘑菇婆婆》《卖礼数的狍子》《镶牙馆美谈》《千里寻芳邻》五册,也被称为“海边妖怪小记”系列)、中篇小说《寻找鱼王》,“兔子作家”系列(《为猫王立传》《鼹鼠地道》《寻访歌手》《孤独的喜鹊》《马兰花开》《天使羊大夫》六部),此外,还出版了适合少年儿童阅读的散文集《描花的日子》、短篇小说选集《林子深处》《童年的马》以及中短篇小说自选集《鸽子的结局》等,可见张炜对儿童文学的用力与用心,但学界关于张炜儿童小说的研究却很少。张炜的儿童小说兼具儿童文学的空灵飘逸、活泼自由与成人文学的诚实稳重、深邃圆融,不但视域开阔、思想性强,也因为极强的传奇性与浪漫气质而符合少年儿童的阅读期待。这渗透着张炜的自我反思与精神突围的儿童故事,是真正的中国儿童传奇,具有浓郁的地域风情与鲜明的本土特色。而对话追求则是张炜儿童小说的核心主题,寻求人与人的平等对话、人与野地的平等对话,是小说的重要内容。小说中,顽童不但是人与人对话的中介,围绕顽童成长的儿童书写,更是张炜对话与融入野地的新方式,因此从“对话”介入,是理解与洞见张炜儿童小说思想深度与创作目的的重要视点。
一、顽童:人与人对话的中介
在张炜的儿童小说系列中,经常会出现独居于人群之外的怪人,他们隐藏在密林深处,拥有一座只属于自己的孤独小屋,如《半岛哈里哈气》中的狐狸老婆,《少年与海》中的蘑菇婆婆与老狍子精等。《寻找鱼王》中的旱手鱼王与水手鱼王则分别隐居在深山与水边的小石屋里,虽然深山中的民户住的都是孤屋,可鱼王终究与山里人不一样,因为“太孤单的人”就会让人记住。这些怪人是林子深处的秘密,荒诞神奇的传说往往与他们有关,“有时候我们正在林子里玩着,突然会感到一阵害怕,那大半是因为那片黑色的林子——都知道它的中心住了一个魔鬼一样的、半人半妖的家伙”;“海边那幢小草屋就是‘闪化’出来的,里面住了一位黑黑胖胖的老婆婆,她十有八九是个妖怪”。这些被妖魔化的离群索居的孤独者、多余人、异类,经由顽童们的探险与发现,其真实面貌渐渐显露出来,原来他们不过是实打实的普通人,且大多受过深深的伤害,有过不忍回首的痛苦过往。
这些林中小屋里的孤独者,与仇人、爱人、村里人之间有着深深的隔膜,心灵与心灵之间被重重仇恨、误解、偏见所堵塞,而张炜“对那些割裂了人与人的情感纽带的行为——无论是暴力的打打杀杀,还是非暴力的偏见与冷漠,也可以视作是冷暴力——他总是通过孩子们澄澈的眼睛,映照出这些行为的荒谬、残忍和无知的本质。他的内心渴望着一种弥合,一种人与人之间心灵的相通,这种相通让一切问题都可以通过对话而不是对抗来解决”。于是顽童便成为人与人沟通与对话的中介。“我们应该把听来的故事告诉玉石眼,这样他们就不会是仇人了”“我们应该设法让两个老人和好,这才是我们最该干的一件事——这事远比教师布置的那些暑假作业重要得多”,“我们这一伙最该做的,就是劝解老婆婆,让她回村,让她放过老歪——瞧他后悔得要死,他整整哭了一个晚上……”“我为了安慰她,也为了道出实情,说:‘我师傅最后的日子还在望着南边,他知道你住在那儿……’”在张炜看来,孤独是难以归类、无法融入的结果,一个人处于孤独的情状只会是被迫的,被侵犯与被伤害的忧虑与恐惧让“孤独不仅是失去了沟通的机缘,更为可怕的是在频频侵扰下失去了自语的权力”。这些林中小屋里的孤独者,与野物、林子都有着一般村民所不具备的交流能力,他们也包容和喜爱突然闯入他们生活中的顽童,他们在内心深处渴望着心灵与心灵源于善良的沟通和对话,所以在顽童作为中介介入人与人的关系后,孤独者们或者与仇人冰释前嫌、重归于好,或者自己打开心结,归于内心的平静与释然,有的则在沉积的故事向作为聆听者的顽童们诉说出来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得到了灵魂的解脱。在这里,顽童的倾听与理解、安慰与帮助,都源于赤子最纯净的善良、最真挚的感动、最自然的同情与最无私的宽容博爱,与成人世界的自私贪婪、冷漠残酷形成鲜明对比,可见在张炜的价值判断里,合理的人性与珍贵的人格更多地存在于稚气未脱的赤子之心中。
在众多的林中孤屋里,有一幢是“我”所居住的。《半岛哈里哈气》中,“我”(老果孩儿)一家定居在海边的林子里,没有一户邻居,小屋筑在丛林的边缘地带,离最近的人家也有一公里远,而“我”也被叫作“林子里的孩子”,这是一种可怕的身份,好友三胜的父亲蓝大衣在知道“我”是林子里的孩子后,他的脸“拉下来了”。在父亲被揪斗的日子里,老师不愿看“我”,同学也离“我”远去,只有老憨陪“我”玩,像个卫士在“我”左右。《半岛哈里哈气》的故事主体是绚丽多彩的儿童传奇,是明媚温暖的成长故事,就像一个光着脊梁的青春少年尽情奔跑在阳光下的海滩上。但在这少年的背后却还拖曳着黑色的影子,虽然单薄却不失沉重,虽不引人注目却令人久久无法忘怀的影子。“流放地”的压抑,“形势”现实的残酷入侵,令这部晶莹剔透的作品,如玉沁血,读来令人心疼。“我”作为林中小屋里的异类、他者、多余人,自出生起便注定要时常陷入孤绝之境,而实际上“我”不过是个与其他孩子一样活泼善良的顽童。初涉世事的儿童,在面对世界时,一切源于生活的好与坏都容易被放大,与儿童经验最直接相关的幸福与快乐、恐惧与痛苦尤其如此。这林中孤屋里的困惑、抑郁与痛楚,由于来源于一个顽童不甚理解的直接体验,犹如嫩蚌含砂,格外坚硬,格外引人同情。这显然渗透了张炜自身的童年创伤,“那是一个热火朝天意气高昂的时代,一个少数人特别痛苦、大多数人十分兴奋的时代。可惜我就是这少数人中的一员,这是我最大的不幸与哀伤”,“各种目光各种议论、突如其来的侮辱。记得那时我常常独自走开,待在树下,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怎样快些死去,不那么痛苦地离开这个人世”。可以被人温柔良善地对待,可以与另一个心灵挨得近一些,这对于小孤屋里的人,是如此珍贵而又卑微的渴望,乃至于有一点点幸福,就可以抵挡漫长难熬的艰苦岁月。
而且,在张炜的儿童小说系列中,人与人、心灵与心灵、生命与生命的沟通与对话不但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甚至还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在张炜的儿童小说中,不但经常出现林中小屋里的孤独者,而且还经常出现一对对的“知己”。《半岛哈里哈气》中,“我”与兴叶是一对少年知己,《少年与海》中的老狍子精与姥爷是一对知己,小猪春兰与小猫球球也算得上是一对挚友知己,“兔子作家”系列中的眼镜兔与青蛙是一对知己。民兵剿杀野人时,老狍子精逃走了,在失去了知己后,姥爷悲伤成疾,才一年多就去世了。可见,在张炜的儿童小说中,心灵与心灵的沟通和对话是多么重要,而心心相知的友谊又是多么珍贵。张炜的儿童小说对于孤独者与知己的书写,渗透了张炜的个人创伤,流露出作者对于弱者与多余人的深切同情,但张炜并不止步于个人精神创伤对顽童叙事的入侵与渗透,而是在反思人与人的对抗与仇恨、人与人无法沟通所造成的巨大伤害中,反思那段人与人不能平等对话的历史,反思那个由于不能平等对话而极其残忍、极不宽容的时代。但同时还应看到的是,创伤与残忍并不是张炜儿童小说的主体,它只是一道模糊的背景,像笼罩在头顶的一抹阴云,童年的纯净美好与成长的坚忍顽强仍是张炜力求建构与表现的主要内容。而经历了绝望与挫折所成长起来的少年,像海滩上的小野兔一样怀有一颗火红透明的心,真挚勇敢、活泼善良。张炜的儿童小说明白晓畅、朴素自然,空灵飘逸、明净温暖,在这表层的主体风格下又潜藏着深层的精神创伤与深刻的人文反思,这二者构成了小说文本的内在张力,使张炜的作品不同于流俗的残酷青春或童年创伤书写,也不同于一般的纯美童话虚构,而具有了纯文学厚重饱满的精神品格与扎实浑融的艺术品质。
二、儿童书写:对话与融入野地的新方式
张炜的创作是一种根植于土地的创作,“我的作品中,天地鬼神人,一团混沌,它们声气相通,我平等地对待它们。我很早就站到这个立场去写动植物,没有俯视或者仰视,没有设定的暗喻修辞,而是毫无障碍地跟它们交往和游走”。张炜对于越来越喧嚣的成人世界是不适应的,人与人的交流既是通向极大发现和惊喜的过程,也是引起最大沮丧的原因,而与自然万物的交往则单纯明了许多。张炜深信在野地万物中“最终还有一种矫正人心的更为深远的力量潜藏其间,那即是向善的力量”。因此,人与人心灵的沟通与平等对话固然是张炜儿童小说重要的精神诉求,而人与野地的平等对话,人走向并融入自然的姿态,则是其儿童小说更为深沉、更为重要的主题,这不但承续了张炜四十年的文学创作中不断复现的“融入野地”追求,并且在顽童传奇与少年成长的故事中,使“融入野地”的内质发生了新变与深化。
三、悲壮的坚守
① 张炜:《半岛哈里哈气·抽烟和捉鱼》,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253页;《少年与海·蘑菇婆婆》,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版,第53页。
② 李东华:《诗意与神性:对大自然和人性的真诚礼赞——读张炜的长篇儿童小说〈少年与海〉》,《中国图书评论》2014年第7期。
③ 引文分别出自:张炜:《半岛哈里哈气·抽烟和捉鱼》,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298-301页;《少年与海·蘑菇婆婆》,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版,第97页;《寻找鱼王》,明天出版社2015年版,第204页。
⑤⑧ 张炜:《游走:从少年到青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5页,136页。
⑥ 这种文本中的内在张力,在前人学者的研究中也有所论及,如李东华在《“童年”,一种心灵状态——读儿童小说〈半岛哈里哈气〉系列》(《光明日报》2012年5月8日第14版)中这样论述时代背景对儿童成长的影响:“在艰辛和屈辱的生活之中依旧对于弱小怀有一份怜爱之情,这种人格和襟怀浓浓地渗透在这部系列小说的字里行间,也确定了这个系列一以贯之的温情基调。”再如王瑛在《少年眼中的童真世界——论张炜〈半岛哈里哈气〉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运用》(《当代文坛》2012年第6期)中认为,张炜选择儿童第一人称作为叙述者,以儿童视角切入现实世界,使现实获得了另一种被表述的可能,“老果孩儿天真的误解和困惑,凸显了文本表面梦幻般的童年故事与严酷的时代背景之间的紧张关系,构成一种张力”。
⑦ 张清华、熊修雨等:《“丛林秘史”或野地悲歌——张炜与北师大师生关于〈刺猬歌〉的对话》,《励耘学刊》(文学卷)2008年第1期。
⑨ 赵月斌:《论〈寻找鱼王〉及张炜之精神源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4期。
⑩ 张炜:《寻找鱼王》,明天出版社2015年版,第212页。
作 者:段晓琳,南京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