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纳季耶夫:从“战地记者”到“新人”政治家
2017-06-15
伊格纳季耶夫对政治的思考,对我们这个时代很多重大问题的探讨,并没有因为他从政失败而失去意义。在民粹主义再度沉渣泛起的年代里,他的思索会给我们很多启迪。他不可能提供包治百病的药方,但是会刺激我们思考那些跟我们的日常有关的真问题。
王前
东京大学教养学部特任副教授
牛津重逢
2014年3月笔者去牛津大学沃尔夫森学院参加关于哲学家以赛亚·伯林的研讨会。来自欧美的专家在为期两天半的研讨会上,集中讨论了伯林跟启蒙运动的关系。有意思的是,在这个伯林创建,也担任过首任院长的学院里,与会学者大多对伯林关于启蒙的研究颇有意见,炮火之猛烈让我这个也研究点儿伯林的外来者很是吃惊:如果搞不清状况,你会觉得被讨论的这位哲学家是否还有被讨论的价值。
记得第二天上午会议开始后一个多小时后才赶到会场,因不想在别人发言时闯进去打扰,于是就上了二楼,站在过道上听。没多久,突然发现一个高个子走了过来,打开门正要进去。定睛一看,眼前的不正是伯林传记的作者伊格纳季耶夫吗?的确是2012年夏天在首尔参加伯林研讨会时见过的那个人,于是就打了个招呼。简短的寒暄后,他进去了,我也就尾随而进,坐在二楼座位上继续听。这天伊格纳季耶夫有主题发言,是反驳时任牛津Chichele社会政治理论教授沃尔德隆对伯林的严厉批判。沃尔德隆主要批评伯林忘记了立宪启蒙主义的重要性,具体内容笔者有专文详述(见《思想》第26期),在此就不赘述了。
当时印象很深的是,这位伯林晚辈中唯一曾在政坛居高位,跟加拿大总理宝座擦肩而过的学者(编者注:伊格纳季耶夫2009年担任加拿大自由党领袖,2010年曾率领该党代表团访华)真是能言善辩,对当今法哲学重镇沃尔德隆反驳起来毫不客气,似乎成了场内为伯林辩护的最强音。遗憾的是那天他参加完会议就离开了,没有机会请教。
迟到的阅读
一晃三年过去,因缘凑泊,这次有机会集中阅读他的几本被译成中文的著作,读完惊讶地发现对他的印象发生了很大变化,因为以前只是仔细地读过他的那本伯林传记——那是本难得的关于哲学家的传记佳作,其他的除了访谈外基本上没有读过。这次通读《血缘与归属》、《火与烬》和《战士的荣耀》后,有许多新的发现,尤其对他深入兵荒马乱的纷争之地,了解后冷战时期民族主义真相的努力肃然起敬:这是位典型的行动型知识人。
这三本书各有特色,组成一个很有意思的三部曲。《血缘与归属》谈新民族主义,《火与烬》是对他从政经历的总结,而《战士的荣耀》则是谈包括民族主义在内的若干当今世界重要问题的一部评论集。合在一起,正好反映了伊格纳季耶夫这些年来的人生轨迹和他最关心的问题。我想先来谈一下给我很大震撼的《血缘与归属》。
在此书中作者写了他的六次关于新民族主义的旅程,从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开始,中经德国、乌克兰、魁北克、库尔德斯坦,再到北爱尔兰。通过这些旅程,伊格纳季耶夫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当今关于新民族主义的灰色甚至是血腥的画卷,为我们讲述了世界各地的新民族主义是如何导致冲突,甚至是残酷的战争的。
比如说到克罗地亚跟塞尔维亚的冲突,我们这些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外国人,除了看报纸电视上的报道,实在搞不清楚他们究竟为何从原来和睦相处的邻居,一夜之间就变成你死我活的敌人,给卡尔·施密特的《政治的概念》又提供了一个绝佳样本。伊格纳季耶夫冒着生命的危险,进入冲突的地区进行实际调查,就是想要搞清楚双方冲突的根源。许多时候死亡如影随形,光凭这点就令人对他这位哈佛历史学博士另眼相看。随着调查进一步深入,我们这些遥远的东方人也就渐渐明白冲突的起因和问题的复杂性了,远非一句塞尔维亚人对异民族进行种族清洗就可以解释完毕的。
记得我们当时从西方的媒体上得知塞尔维亚人进行种族清洗,可是后来才知道在他们的记忆中还有其他事件,比如二战时期克罗地亚的民族独立组织乌斯塔沙(USTASHE)加入轴心国阵营,残杀过塞尔维亚人和犹太人等异族,最后被铁托击溃。作者到底是历史学出身,对事件的历史背景做了很细致的调查,所以他能够对前南斯拉夫的民族冲突做出比较独立的判断,对当年西方政府几乎一边倒的措施也能提出批评。他还去了铁托故居,去了解这位成为南斯拉夫象征的政治家在南斯拉夫民族问题中的作用。原来铁托是克罗地亚人,他在建立了南斯拉夫之后,并没有处理好历史上发生过的民族矛盾,而是通过遮蔽和向前看的方法处理这个很敏感的问题。这种方法在铁托那样的铁腕人物在世的时候可以起作用,一旦他去世,原来被掩盖起来的问题就渐渐露出水面,后继者没有前任那样的权威,掌控不了全局,再加上立场偏颇,终于酿成一场巨大冲突,使原来和平相处的克罗地亚人和塞尔维亚人从生活在一个国家里的邻居,变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一些老人甚至说二战的时候都没有杀得那么凶,这也让我们见识了新民族主义的巨大破坏性和残酷性。作者还采访了当过铁托副总统的一位老政治家,他们俩关于历史和现状的对话也极有意思。
民族主义的解决之道
作者写乌克兰跟俄罗斯的民族矛盾的那一章也很吸引人,因为这里面有他的寻根旅程在内。伊格纳季耶夫的《伯林传》出来后,我读过一些对他的访谈。里面他谈到自己的身份。他的曾祖父是沙皇时代的内务大臣,好像参与过沙皇时代的排犹决策,而他的祖父则是沙皇时代末期的一位教育大臣,十月革命后举家流亡,最后定居加拿大。在去乌克兰采访的旅途中,他去参拜了曾祖父母的墓地,见到了知道自己家族情况的年长的乌克兰人,虽非叶落归根,但是颇有回乡意味的旅途让作者感慨万千,毕竟他是流亡者的后代。所以他对俄罗斯跟乌克兰的尖锐民族矛盾有跟纯粹的局外人不一样的视角和感受。作者在采访黑海舰队时所了解到的情况极好地体现了原属一个大国的若干民族在国家解体后面临的困境:你的忠诚对象究竟是谁?他里面提到住在乌克兰的俄罗斯人到俄罗斯去竟然要护照,原先非常平常的国内旅行一变而为国际旅行,身份认同也变得尴尬起来了。
作者在美国完成学业后到英国寻求发展,不但为BBC做过不少很精彩的节目,而且也为伯林那样在整个西方都极具影响力的思想家写了颇受称赞的传记,英国可以说是他的第二故乡了。可是即便熟知英国,他在调查北爱尔兰问题时仍对英国有了新的认识,他自己觉得被英国的世界主义给“骗”了:英国还是有根深蒂固的民族主义的。联想到不久前的脱欧公投,我们也就能理解英国的确有独特的民族主义,并非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完全变成了世界主义,虽然英国没有狭隘的岛国根性,但还是有很强的自我意识。这些地方都是作者的功劳:帮助我们打开视界,改变我们原有的一些观念,对这个世界获得新的认知。
如果说伊格纳季耶夫为写传记采访了十年左右的伯林是20世纪对民族主义最有见解的思想家之一,那么三本书中最厚的《血缘与归属》则给我们提供了新民族主义的各种范例,而它们的本质都很相似,只不过是换了时代和环境,上演的剧本几乎没有本质的差异。伯林在谈到民族主义时,既肯定了其积极的一面,也分析和批判了其残酷暴力的一面。伯林说19世纪的思想大家们几乎没有一个重视民族主义的影响力,大多认为随着时代的进步,民族主义会式微的,所以那些大家们几乎都没有预料到民族主义在20世纪竟然勃然兴起,甚至主导了很多政治运动,不管左翼右翼,如果没有跟民族主义联合在一起,可能无法取得胜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伊格纳季耶夫的这本书为伯林关于民族主义的论述提供了一连串有意思的解释和注脚。
伯林在思考自己所属的犹太民族跟阿拉伯人的冲突时,虽然并非完全没有被萨义德批评的袒护以色列的一面,但他还是提出了双方应该妥协的建议。那些巴以冲突里有的特征,你都可以在伊格纳季耶夫所描述的六次旅程的记录里找到类似的对应。那么究竟有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处理民族问题的准则呢?通过伊格纳季耶夫深入冲突现场的考察,我们虽然被那些鲜血和暴力震撼,但还是可以发现一些让本来深陷民族冲突的各方和平相处的原则。当然那绝不是喊几句世界主义的口号就可以解决问题的,需要倾听各自的声音,通过理性的对话来寻找一条共生的道路,否则只会是无止境的也没有意义的冲突罢了。作者对比了公民民族主义和种族民族主义,笔者也倾向于认同公民民族主义,因为既然这个世界上的国家都已几乎不可能是由单纯的同一个民族组成,那么公民民族主义也就是唯一的选择了,这点跟哈贝马斯提出的宪法爱国主义有异曲同工之妙。
加拿大政坛“空降兵”
在读完有很多血腥味和戾气的《血缘与归属》之后读《火与烬》,会觉得很有趣味——这样说对在做加拿大自由党党魁时落败的作者来说也许有点失礼。这是一位将在近耳顺之年才投入政坛的人物的从政记录,对我们了解西方民主国家的政治运作有不少帮助。笔者很喜欢看BBC转播的英国下院的论战,原以为欧美的议会大概都差不多,哪里知道在作者的笔下,加拿大的议会运作并不精彩,有意思的演讲讨论也不多,纳税人也不是很关心自己国家议会的运转情况。跟英联邦的龙头老大西敏寺大笨钟下的议员们比起来似乎差远了。这些我们平时不太了解的情况,也都通过伊格纳季耶夫的娓娓道来得以了解。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作者写他如何从政坛菜鸟逐步迅速进入角色,临危受命成为加拿大最大在野党自由党党魁,并进而挑战当时的哈珀总理,却终因是空降政治家和若干失言导致落败的过程。从作者坦诚的叙述里我们可以发现,他在英美等国家工作三十年左右,然后应忧心自由党前途的若干政治家的请求回国从政,这本身就给他日后的失败埋下了伏笔。因为在选举中对手可以始终拿这点来攻击你,事实上加拿大的保守党就是那样做的,让伊格纳季耶夫有口莫辩。毕竟作者大半生都在媒体和学界工作,做的是知识人的职业,而非职业政治家,要完成从学人到政治家的转身,时间还是太短了。他在选举过程中的那些失误正好说明他是政坛的菜鸟,跟那些年纪轻轻就在政坛打拼的职业政治家当然无法相提并论。不过他从谈政治的学人、战地记者和哈佛政府学院的教授转到政治家的行业,从书桌上的“空论”,到身体力行,不怕热自己进厨房,虽然失败了,还是留下了很多丰富而宝贵的经验,这就是这本书特别有价值的地方。
作者为我们考察当今西方民主社会面临的各种棘手问题也提供了一个极佳的样本。加拿大的政治文化,我们一般都不太熟悉,那么辽阔的国土却似乎一直生活在南边那个超级大国的阴影之下。在这个民主制度运转基本上算是很成功的大国,通过前自由党党魁的描述,我们还是可以发觉,不管是英国脱欧公投,还是特朗普上台以后西方政坛的地震,引起这些巨变的要素在加拿大也存在。比如移民问题,比如如何反映民意等等。在去年美国的大选中,建制派精英饱受攻击,某种民粹主义占了上风。这当然是跟国内存在的矛盾分不开的。伊格纳季耶夫本人是作为“空降兵”进入加拿大政界的典型精英,当然会遭遇巨大障碍。在这个过程中如何跟选民打交道,让他们认识你接受你,都在书里有很详细的描述,让你觉得要当一名合格的政治家实在不容易。当然,跟美国不太一样的地方是,在伊格纳季耶夫落选后没几年,自由党又重新执政,当今总理正是伊格纳季耶夫年轻时助选过的特鲁多前总理的儿子,而这位加拿大的官二代从政阅历并不比伊格纳季耶夫丰富到哪里去,看来毕竟还是拥有父辈的人脉,再加上更加接地气吧。
《战士的荣耀》作为一本评论集,是伊格纳季耶夫对包括新民族主义在内的当今一些重要问题进行思考的一个汇总,里面也有很多令我们读了深思的内容。如果说《血缘与归属》是以报道为主,那么这本则是他对那些问题的较为理论化的探讨,可以称作理论篇。作者在此书中讨论的问题主要有电视在这个时代的作用,微小的差异如何导致民族冲突,红十字会在现代社会里的使命和局限,以及转型社会和民族冲突地区的和解问题。在讨论像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这样的差异极小的民族为何会发生激烈冲突时,伊格纳季耶夫引用了弗洛伊德的理论,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做了梳理,视角独特,成一家之言。再有,讨论和解问题的“我们想要从中醒来的噩梦”也写得非常有深度,反映了他所思考的那些问题的复杂性。
很多问题一经他的阐述,我们就可以知道真的很不简单,远非采用“理中客”的态度就能处理好的。比如他在上述文章里讲到的和解中如何处理真相问题。我们知道南非有真相委员会,在南非的国家和解和社会转型过程中发挥了举世瞩目的重要作用,战后西德对历史的反省也颇受称赞,但如果看一看内部情况,其实并不简单,每一个进步都伴随着巨大的努力,有时是迫于外界压力。
伊格纳季耶夫最后总结道:“和解建立在互相道歉的基础上,承认历史不是命运,承认历史不应受到谴责。也不应谴责文化或传统——历史必须谴责的只是特定个体。和解的最后一个维度——即哀悼死者——在于,对和平的热望必须战胜对复仇的渴望。除非和解尊重仇恨背后的情感,除非和解让曾陷入战争的共同体学会共同悼念死者的仪式,以之取代仇恨中包含的对逝者的敬意,否则它不会有消除仇恨的机会。和解必须触及死亡民主(the democracy of death)的共享遗产,告诉人们所有终结于杀戮的争斗都毫无作用,所有想要报复那些不再存在的人的努力都是无止境的徒劳。因为杀戮不会让死者复活,这是最基本的一项确定性。这是一种可以共享的遗产,当它得以共享的时候,一个人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或许才会获得这种深刻的认知”。这是在观察了新民族主义冲突的现场,对历史上和当代的种族冲突进行了深刻思考后得出的答案,这样的答案对我们思考自己的历史应该也是有帮助有启示的。每一个有悠久历史的国家都会有各种复杂的问题,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行动的知识人还在战斗
读完这三部著作,笔者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为了写作伯林传记,跟着伯林在伦敦坐巴士的那个四十岁左右的俄裔加拿大学人。他写作的伯林传记也给20世纪留下了一个记录,他在自己的壮年的一段时期跟伯林的人生产生了交集,他尊敬的这位哲学家思考的很多20世纪最重要的问题自然也给了他不少影响,那些思考也不时出现在这三部著作里。伊格纳季耶夫的从政生涯虽然没有结出硕果,但他对政治的思考,对我们这个时代很多重大问题的探讨,并没有因为他从政失败而失去意义。恰恰相反,这三本书是一位不满足于坐而论道,有付诸行动的勇气的知识人的人生记录和理论反思,在这个价值观发生错位的时代里提供了很清醒的判断,对我们理解时代和政治非常有帮助。
笔者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看到英国卫报报道说,如今担任位于布达佩斯的中欧大学校长的伊格纳季耶夫正在进行着一场保卫大学的战斗。作为行动的知识人,他正在捍卫学术自由,谱写他的人生的新篇章,而此时他已经是古稀之年。我们当然无法说作为政治家的伊格纳季耶夫获得了成功,我还清晰地记得他在败选后作为党魁在电视上用英语和法语发表败选感言时落寞的眼光。据说西塞罗很喜欢说不应该根据人所成就的来评价一个人,而是应该根据他为了某个目标而做的奋斗来判断,用这句话来评价伊格纳季耶夫,也许非常合适。在民粹主义再度沉渣泛起的年代里,伊格纳季耶夫的思索会给我们很多启迪。他不可能提供包治百病的药方,但是会刺激我们思考那些跟我们的日常有关的真问题。我相信各位读者读完他的著作后,应该会有类似的感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