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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文化学视角下乌利茨卡娅的神话书写

2017-06-15王悦

现代交际 2017年10期

王悦

摘要:形成于20世纪90年代的语言文化学是俄罗斯语言学发展的前沿学科,它把语言和文化研究相结合,为神话研究在理论和方法上都提供了新的视角。神话是人类原始思维的载体,是文学重要的组成部分和源头,在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中,神话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当代俄罗斯女性文学是俄罗斯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神话书写是当代俄罗斯女性文学创作中的一个重要现象,本文试从语言文化学视角对当代俄罗斯女性文学代表人物之一——乌利茨卡娅的神话书写及其在语篇建构中的作用进行分析和阐释,以期透过文本表层考察作家神话书写中体现的文化内涵和审美倾向。

关键词:神话书写 语言文化学 乌利茨卡娅 先例现象 文化观念

中图分类号:H3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5349(2017)10-0075-03

20世纪西方文学和文化领域经历的“再神话化”,使神话成为亟待研究的课题。神话是人类原始思维的载体,是文学重要的组成部分和源头。在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中,神话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形成于20世纪80 年代的当代俄罗斯女性文学,是俄罗斯文学重要的组成部分,其“在创作主题、写作方法、叙事手段、语言表达上独具特色”(刘娟,2012:135)越来越受到国内俄语学界的关注,而神话书写和神话思维的运用是当代俄罗斯女性文学创作中的一个重要现象。神话书写是一种文学创作方式,女性作家笔下的神话因其所持有的不同于男性作家的独特视角和文化立场,体现着女性作家的审美倾向。在“人类中心论”背景下产生的语言文化学,研究语言与文化的相互关系,是一门综合性的交叉学科。其“跨学科性”和“综合性”为单一学科难以阐释的现象提供了崭新的研究空间。目前,以当代俄罗斯女性文学作品为蓝本的神话研究,多集中在以研究作品思想内容等为靶向的传统的文学批评研究以及以研究作品形式、结构、修辞等方面的篇章层面研究,将神话视为女性文学中的文化现象并对其语言文化功能进行阐释的研究并不多见。本文试以语言文化学视角对俄罗斯当代女性文学代表人物之一的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小说创作中的神话书写及其在语篇建构中所起到的作用进行分析和阐释,以期透过文本表层考察作为一种创作手法的神话书写所体现的文化观念和审美倾向。

一、神话、语言文化学

神话具有混融性特点,与宗教、哲学、文学、历史学、社会学等都有密切关系,因而,神话学研究界对于什么是神话也众说纷纭。马克思对神话的理解在目前各种有关神话的概念中影响较大,他认为“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马克思:1995:29)在俄罗斯也存在各种纷繁复杂的神话理论和神话研究学派,而梅列金斯基是在俄罗斯乃至世界神话学领域都可谓享有盛誉的神话学家,他毕生从事民间创作,神话、叙事诗的探考和比较研究,对20世纪具有影响力的各种神话理论都进行过详尽的评述。梅列金斯基有多部学术论著问世,其中《神話的诗学》堪称神话学领域研究成果的集大成之作。他认为,“神话因其固有的象征性,成为一种适宜的语言,可用以表述个人行为和社会行为的永恒模式以及社会宇宙和自然宇宙的某些本质性规律”。(梅列金斯基,1990:4)而文学领域的神话主义在梅列金斯基看来,不仅是一种艺术手法,更是为这一手法所系的世界感知,“居于首位的观念是确信:原初的神话原型以种种‘面貌周而复始、循环不已,文学和神话中的英雄人物以独特的方式更迭递嬗;作家试图将世俗生活的平庸神话化,文艺批评家则热衷于揭示现实主义之潜在的神话基原”。(梅列金斯基,1990:8)神话是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的原始表象,蕴含丰富的文化内涵,而民族文化在语言中的表现与表达正是语言文化学研究关注的核心。将神话作为女性文学重要的文化现象来研究并对其在女性文学语篇建构中的作用进行分析和阐释要求研究者们不落传统文学研究的窠臼,要运用跨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来研究女性小说中的神话书写,因此,我们尝试将神话这一传统的文学研究对象纳入语言文化学的研究视野,以语言文化学的视角去分析神话书写对女性小说在刻画人物和深化主题等方面所起到的作用。

20世纪90年代,人类中心主义已成为语言学研究的新范式。语言文化学正是在“人类中心论”背景下产生的研究语言与文化相互关系的综合性交叉学科。目前,语言文化学的研究正处在繁荣发展的阶段,无论在俄罗斯还是在国内的俄语学界都呈现出一片方兴未艾的景象。语言文化学(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ология)这一术语最早见于捷利娅(В.Н.Телия)、斯捷潘诺夫(Ю.С.Степанов)、阿鲁久诺娃(Н.Д.Арутюнова)、 沃罗比约夫(В.В.Воробьев)等语言学家的著作中。沃罗比约夫认为“语言文化学是一门综合性学科,研究语言与文化在语言运用中的相互关系、相互作用并以现代文化观念(规范和全人类价值系统)为导向、借助系统的方法将这一过程表现为基本单位语言内及语言外(文化)内容相统一的完整结构”。(Воробьев, 1997:36-37)而马斯洛娃认为“语言文化学是一门语言学和文化学的交叉学科,研究语言中表现及承载的民族文化”。(Маслова, 2001: 28)语言文化学的“跨学科性”和“综合性”决定了其研究对象和研究范围划定的复杂性,但却为单一学科难于阐释的现象提供了崭新的研究空间。语言文化学的研究对象是语言中的民族文化语义,对象物是具有象征、评价、隐喻意义的语言单位,它们凝结在神话、仪式、仪礼、传说、口头文学、宗教文本、文学文本、熟语、隐喻、象征、谚俗语中,在文化传承上有其原始观念、原型的渊源。(彭文钊,赵亮,2006:24)语言文化学的研究内容并不是语言学和文化学研究内容的单纯叠加,而是语言文化学者把语言看作一个民族的精神所在,研究的是语言与文化之间相互作用、制约的关系,语言文化学把语言放在文化的层面上进行研究,关注的体现、存储、存在于语言中的民族文化和民族心智特征,语言的形式、意义和功能在语言文化学视阈下得以科学的分析和解释。

二、语言文化学视角下乌利茨卡娅的神话书写

俄罗斯女性文学是当代俄罗斯文学中不容忽视的一股潮流,围绕女性文学展开的分析、评价和解读等批评活动也呈多元化发展。后工业化时代,现代文明赖以生存的社会基础变成岌岌可危时,在人文科学的很多领域中人们都表现出了重新创造神话和重新解释神话的渴望与追求。神话的固有属性是具有一切理性概念所缺乏的象征性,人们将目光再次投向神话,文学艺术领域出现了“再神话化”“神话复现”,这正是现代人关注自身、寄寓自我心声的体现。这一时期俄罗斯文坛的很多女性作家,如彼得鲁舍夫斯卡娅、乌利茨卡娅、瓦西连科等开始诉诸神话传说中的女性形象,但在其创作中古老的神话意象与原型并不是“移花接木”式的重现,而是作家将其主观思想附体在了神话化的表达中,从女性独特的视角和文化立场出发对其进行阐释,体现的是作家对现实的思考,代表的是作家自主的文化选择和价值取向。当代俄罗斯女性文学形成于20世纪80年代,针对这一文学现象的研究在80年代的中后期仍相对滞后,但“在这一时期已经出现了后来在90年代引起研究者极大兴趣的关于女性文学的主题和基本特点的研究”(刘娟,2012:135),而很多研究者(Т.Ровенская, Н.Егорова, Ю.Сергеева, Т.Прохорова)也开始关注女性文学作品中融入的神话元素和作家创作的神话化倾向。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是当代俄罗斯最受读者欢迎的女作家之一,多次获得俄罗斯布克奖和意大利彭纳奖提名。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乌利茨卡娅开始涉足中、长篇的小说创作,《索涅奇卡》《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您忠实的舒里克》和《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等作品为她带来了很大声誉,其代表作《索尼奇卡》获得了1996年法国美第契外国文学作品奖,使她真正跻身于俄罗斯乃至世界文学创作名家之列,而《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更是被译为多种文字,在多国广为流传。乌利茨卡娅善于刻画人物形象,尤以人物心理描写见长,作品中多讨论爱恨、生死、两性关系等女性作家普遍关注的人类永恒主题,其小说创作中大量使用神话母题和具有象征意象的神话形象,而这正是从语言文化学先例理论、观念理论角度对作家创作中的神话书写进行分析和阐释的切入口。

在当今语言文化学研究当中,先例现象受到了众多语言学家的关注。“先例文本”(прецедентный текст)这一术语是俄罗斯语言学家卡拉乌罗夫(Ю.Н.Караулов)在1986年召开的第六次国际俄罗斯语言和文学教师协会(МАПРЯЛ)大会上在题为“论先例文本在语言个性结构和运行中的作用”中首次提出的。他认为,先例文本是指对某一语言个性的认知与情感具有特定意义的、为该语言个性的大众(包括其前人及同代人)所熟知的、在该语言个性的话语中被多次复现的文本,存在于语言个性的最高层次结构中,是语言个性结构中恒定要素部分。(Караулов,2007:216)继卡拉乌罗夫之后,俄罗斯学者们对先例文本展开了进一步的研究和探讨,如克拉斯内赫(В.В.Красных)和古德科夫(Д.Б.Гудков)将先例文本的概念扩展为先例现象,并以语言形式和非语言形式的两种存在方式将先例现象划分为先例文本、先例话语、先例名、先例情景。而当先例文本言语化时会参与到文化观念的建构,先例文本的“多次复现”对文化观念的形成起到了促进作用。观念(концепт)作为思维和文化的基本单位,近年来已经成为语言文化学广泛关注的热点问题之一,是语言文化学的核心内容。观念作为术语最早是由阿斯科尔多夫(С.А.Аскольдов)在其题为“Слово и концепт”一文中提出的。波兰语义学派代表人物安娜·威尔兹彼卡(Anna Wierzbicka)是继阿斯科尔多夫之后最早将观念作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学者,她提出文化脚本理论,文化脚本的研究对象是体现某个特定社会中被广泛认可的文化规约和价值观念的语义学事实,包括谚语、俗语、常规搭配、称呼语、日常会话等,文化关键词是最能集中表征一个民族的思想内核与文化特质的文化脚本的首要研究对象。斯捷潘诺夫在其专著《俄罗斯文化常量词典》(《Константы. Словарь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ы》)中提出,观念是人意识中的文化凝结,是人精神世界的文化基核。

文化观念是一个跨学科概念,是联系人、意识、思维、认知和语言的重要概念(刘宏,2012:44),有别于语言文化学的其他概念,文化观念构成了一个民族认知库和文化价值的核心,带有明显的价值成分,因此,观念分析有助于挖掘民族文化记忆的内涵、揭示民族的心智特点。俄罗斯学界从认知语言学、文化学、语言文化学角度对观念提出了不同的分析方法。在语言文化学视角下的观念分析法是一种以文化观念作为研究对象,目的在阐释民族文化语义的研究方法。

在《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中,作家通过对古希腊神话原型的当代言说凸显了作品强烈的文化思绪, 表现出强烈的俄罗斯民族历史的“文化寻母”意识。(张建华,2006:54)小说女主人公“美狄亚”是来源于古希腊神话故事的先例名,而因爱生恨、弑子惩夫的古希腊美狄亚的悲剧故事这一先例文本对后世多国文学创作都产生了深远影响。《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出版于1996年。世纪之交的俄罗斯经历着昔日大国解体后的风雨飘摇,特定的历史和真实的现实在文学中被以独特的方式记录并反映。西蒙娜·波伏娃曾说:“理想的女人总是最确切地体现了‘别人的人”。在乌利茨卡娅之前公开打出了女性写作的旗帜,以颠覆父权/男性文化伪饰与虚构的女性神话、还原女性真实为写作中心的俄罗斯女性作家塑造了一系列“复仇魔女”形象,这些被男权社会边缘化、被推进阴暗角落的“去天使化”女性形象并没有成为小说创作的主流话语导向。在乌利茨卡娅笔下,我们看到的是面对丈夫的背叛仍恪守“婚为一人之妻,寡为一人之孀”的传统价值观、表现出无私母爱的“美狄亚”,正如作家在小说前言中所说的:“Это вывернутый наизнанку миф о неистовой колхидской царевне Медее, это роман не о страсти, а о тихой любви, не об огненной мести, а о великодушии и милосердии, которые совершаются в тех же самых декорациях на крымском берегу...”,我們看到了乌利茨卡娅在作品中对古希腊神话故事彻底颠覆式的戏谑,看到了传统神话模式在作家笔下的独特诠释,作品不仅是对父权/男性话语的颠覆和消解,更是实现了女性形象由“他者”叙说向自主自为的女性当代创作意识和创作实践的转换(张建华,2006:54),引领读者与作家共同开启对俄罗斯民族生存伦理中有关女性道德理念的思考,踏上重构俄罗斯文化审美内涵的探寻之路。

在《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中,美狄亚这个名字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它不仅是女主人公的名字,还是她生长的黑海岸克里米亚古老的费奥多西亚镇的名字,它如同生活着奥林匹斯诸神的奥林波斯山一样,“а место, на котором она стояла, показалось ей вдруг тем неподвижным центром,вокруг которого и происходят движения миров, звезд, облаков и овечьих отар”,具有重要的神话象征意义。乌利茨卡娅的“美狄亚”有着希腊血统,“осталась последней чистопородной гречанкой в семье, поселившейся в незапамятные времена на родственных Элладе Таврических берегах. Была она также в семье последней,сохранившей приблизительно греческий язык”,在家族中占据着中心位置,她擅长采草药治病救人“Вся округа, ближняя и дальняя, была известна ей, как содержимое собственного буфета. Она помнила не только где и когда можно взять нужное растение, но отмечала про себя,как с десятилетиями медленно меняется зеленая одежда”,在整理丈夫信笺的时候发现了丈夫与妹妹亚历山德拉的私情,“Девочка исключительно моя, только моя, и не думай, пожалуйста, что у тебя ребенок,–это просто одна из многих Медеиных племянниц”,但面对爱情的背叛,她却把痛苦深埋心底,用宽容善待他们的私生女,她婚后虽然无子,但却经常把众多侄子、外甥、侄女等召集到她在克里米亚的家里,“Спустя много лет бездетная Медея собирала в своем доме в Крыму многочисленных племянников и внучатых племянников, вела за ними свое тихое ненаучное наблюдение. Считалось, что она всех их очень любит. Какова бывает любовь к детям у бездетных женщин, трудно сказать, но она испытывала к ним живой интерес, который к старости даже усилился”,这些与古希腊神话美狄亚的同与异是作者通过文本联想对神话美狄亚的先例文本的激活和复现,在两个文本的对比、对话中体现的是作者对文化观念上的选择和评价态度。

乌利茨卡娅的神话书写并不是简单的复古和立新,而是将神话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化传统和创作质料,以服务于其作品主题需要为宗旨而进行的富有创造性的改写,通过使用那些蕴含丰富背景知识和文化信息的先例名、先例文本,小说的表现空间得以拓展,小说被赋予了“无限的深意”,神话书写不仅表达出作家对自主的文化价值观的寻求和在现代语境中对文化的思考,更是为文本的多元解读提供了可能,在作者、文本和读者之间实现对话的互动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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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国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