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翳为什么是美的
2017-06-15姜建强
姜建强
一
无影则无物。
这里,影是物的造化,物是影的替身。说物影在晃动,实际上是说观念在物影中晃动。近代哲学唯心论的教祖贝克莱“存在就是被感知”的命题,述说的是这个理。
无翳则无美。
这里,美是翳的结果,翳是美的原因。说美存在于阴翳中,实际指向的是人的癫痫狂想症发作的瞬间。日本唯美大师谷崎润一郎在如厕时猥杂的冥想,现在看来正是癫痫狂想发作时。当然这并不影响他出好的思想好的美学,更不影响他在如厕时冥想蝉鸣水流风动。因为尼采也是在发疯的那一刻,最具哲学性的。
旧时的月色与新时的月色,旧时的太阳与新时的太阳,旧时的雨露与新时的雨露,究竟有什么不同?伊势神宫的昏暗与明治神宫的明亮究竟有何异样?没有人知道。就像没有人知道金和银,在它们即将消失灰烬的最后一刻,为什么会发出最后的暗光一样。虽然谷崎润一郎也不知其物理真相,但他还是凭着东洋人的感觉,凭着对女人触肌的感觉,意识到这里或许有认知的新天地。为此他提出了问题,虽然最终没能解决问题。他一边怀抱最爱的松子夫人,一边在冥想西洋女人的白肌。这时夕阳应该是西沉了,晚霞应该上演的是最后的疯狂,暮霭应该开始无声地吞噬周边的一切。松子夫人的肌色在暮霭下变得浑然变得幽暗,抚摸上去如同将羊羹放入嘴里般,虽甜甜的,软软的,但就是无从考察色彩。原来松子夫人的古色古香,来自于夕阳西沉时的瞬间幽暗,这倒是我们始料不及的。
二
是柏拉图把我们害苦了。
他的著名的“洞穴隐喻”使我们对一切的影子都没有了好心情。非但没有好心情,有时甚至还产生了加以驱逐和排斥的冲动。因为在柏拉图的隐喻中,只有太阳是真理,洞穴和影子都是最黑都是最假。多少世纪以来,洞穴里囚徒的影子,真的就像影子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我们的思路,使我们总以为阳光冲破云层才是阳光的骄傲,黑暗中点亮彩灯才是人类的骄傲。于是点灯赶走黑暗,于是烧纸驱逐鬼火,总以为这就是人类生活的正能量。殊不知尼采早就告诉我们,影子与漂泊者和浪人为伍。它是浪人的影子,同时也令浪人成为它的影子。这就与谷崎润一郎的说法有些相似:茶人在听到水沸声时,就联想到山上的松风。这里,“水沸声”与“松风”就是互为影子互为效果。茶人就在“双互”中冥想心中的“我”与外部的“他”如何接轨。日本的武士能瞬间拔刀,日本的艺妓能瞬间悦人,在本质上是趋同的,都是在诉说这个“影子”是如何互为因果的。
都说日本茶道的本真是个“寂”字,但在笔者看来则是个“翳”字。因为只有这个“翳”字,才使日本人又惊喜又恐惧。“翳”字,日本语发音为“かげ”。你拍个胸片,医生指着片子对你说,左胸上方有个“かげ”(阴影),你说恐惧不?
三
将电灯熄灭。拉上厚重的窗帘。那是漆黑一团。阴翳不是漆黑一团。阴翳是暗黑中的层次,是黑暗中的光感。因为即便群魔乱舞也不需要漆黑一团。如是这样,那黑暗中女人脸上的光泽如何捕捉?如是这样,那暗黑中女人的肌肤如何感触?如是这样,那黑与暗中男人的野性又如何驾驭?总之在漆黑一团中,人不可能完成精神诉求,哪怕是最低级的精神诉求。
将电灯熄灭。再将火烛点上。一条纤细的火焰串起跳跃,屋内的万物顿然随着火烛的晃动而晃动,而长长的人影也在黑暗中随着火烛的节奏而摇熠。照谷崎的说法这就是阴翳了。
這种阴翳如同神秘的帷幕,将门户不出的女人的肉体,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这位说过“美比善多余,与恶一致”的唯美大师,在一九一○年发表小说《文身》。描绘文身师清吉“得到了艳丽美女的肌肤,刺入了自己灵魂”的故事。好色进入了灵魂,成就了唯美。二十年后,谷崎又在《妇人公论》上发表连载长文《恋情与色情》。他用东洋阴翳观照女人,说女人总是与夜晚相连。可是现代人将夜晚用超过太阳光的炫目亮度,将女人的裸体一览无遗。这是现代人的愚。女人其实就是隐身于那幽暗无明的夜的深处,如月华一般清苍,如跫音一般幽微,如草露一般脆弱。女人是昏暗的自然界诞生出来的凄艳姣丽的鬼魅之一。这个“鬼魅”最好是在夜间工作。所以日本有“夜の仕事”的说法,就是指女孩在小酒店陪客,用温柔的一回头将夜情绪化。
所以,在同样写于一九三三年的《春琴抄》里(谷崎的《阴翳礼赞》也是写于1933年),两眼失明的春琴,看来像是闭着眼睛,不像盲目。她静静端坐低头,或如闭目沉思的样子,不就是菩萨之眼?视众生的慈眼是半闭之眼。半闭比张开更具慈悲,或更难得而令人生敬畏之心吧。
四
木门的厚重。每次关门都有沉重的“嘎吱”声。这个嘎吱声表明这扇木门一定是锁住的春色留下了秋哀。早晨拉起百叶窗,小而精细的窗格割出晨曦潮湿的绿。小小的卧室隐藏了一晚的幽暗,终于变得鼓噪起来变得贪婪起来。原来光亮并不总是扮演恶魔,它在劈开混沌复苏万物的时候,又客串角色扮演着天使。怪不得歌德在临死前一个劲地叫:光,光,快给我光。
如果说冬天的午后透进窗内的一束阳光使人暖洋洋的话,那么,夏天被绿茵包围的一片幽暗则使人清凉凉。人的任性在于既要停驻暖洋洋也要留步清凉凉。但在木艺家三谷龙二看来,虽然很喜欢充满阳光的地方,但与此同时,“光线受限制,暗影深邃的房间更令我喜欢”。为什么喜欢暗影深邃的房间呢?照三谷的说法,室内的幽暗能溶解人内心的阴霾。在慢慢看清自己内心轮廓的同时,“意识也就慢慢沉入思维的底层”(参见逸雯译《木之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5)。
哦,暗影深邃也与思维的深度有关?但我们记得苏格拉底是在广场上滔滔不绝,是在阳光下蛊惑人心的,难道他的思考不深刻?不深刻为什么又被判死刑呢?无疑,这是光与影留下的一个谜。谁解其意?不过作为常识我们也知道,佛堂长长幽幽的深处,黄金打造的佛像一脸的庄严,一脸的思考,在暗黑处散发着阴翳之美。所以有人说佛陀总是一脸的幸福相,是因为他把阴翳当幸福了。
五
透明的东西是什么?
电灯,电炉,瓷砖,玻璃,暴露的阳台。当然还有更要命的洁白的水洗便器。冰冷与坚硬,使你首先打个寒颤,然后使你陷入无可名状之中,因为不知道自己要想干什么。不就是排泄吗?对。但是看不见自己的排泄物,自我确认变得不能。在这方面谷崎就非常有心得了。
他曾经在二楼蹲下如厕。古旧的和式厕所使他从两腿间向下窥视时,看到了让人目眩头晕的河滩上的泥土,如茵的野草,菜地里盛开的油菜花,纷飞的蝴蝶,往来的行人—他说,在这样的环境里如厕,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于是他认定厕所“必定要设在绿树浓荫和苔色青青的隐蔽地方,有走廊相通。人们蹲在昏暗之中,在拉窗的微弱亮光映照下,沉醉于无边的冥想,或者欣赏窗外庭院的景致”。真可谓妙不可言的“如厕论”。
虽然从趋势看,白瓷的亮丽和光洁,以及所带来的赏心悦目的抽水马桶,也就是说如厕的西洋化,是谁都难以撼动的,但是谷崎对如厕的专念,对如厕的幻想,倒是被日本人给继承了下来。谷崎曾设想在小便池里铺满青绿的杉叶,使之不再有哗哗的声响,而现在日本人则在厕所里插播“音姬”,以此来遮掩尴尬的如厕声。原来日本人在这块“圣地”,专注打造如厕的细节,这个源,可以追述至谷崎那里。这位烦恼于和式和洋式之间的文化人,一边爱用白色的水洗便器,一边不能抑制对往昔如厕的乡愁;一边赞美西洋女子的白色肌肤,一边以松子夫人为最爱。对西洋的憧憬和对日本的乡愁,始终困扰着谷崎。但恰恰是这种形而下的感性直觉的困挠,还原成了日本人观念中的精细主义。
六
夜明珠需要在暗处发光,宝石则惧怕阳光给它添乱。这就是物与物之间的明暗与暗明吧。
阳光射入庭院,庭院反射的光投向纸门,纸门的微光又悄悄地洒落室内,沁入毛糙触手的墙壁间,墙壁又泛出微弱的余光。就是这个余光,看上去比什么装饰都美。
一不小心跳出的逻辑程序是:
阳光—庭院—纸门—室内—墙壁—余光—大美。
当然自然是不讲程序的,大美也是不讲逻辑的。但程序和逻辑可以设定人的观念。
现在想来也很有趣,西方人为了谋求更好的生存状态,将蜡烛变成了油灯,将油灯变成了瓦斯灯,再将瓦斯灯变成了电灯。不停地追求光亮,不停地把些微幽暗尽可能地从周边驱逐出去。结果正如黑格尔所说,欧洲艺术的本质是明亮和欢快。如希腊的裸体雕像,如小得不能再小的屋檐或遮阳板,如广场前那终日阳光的喷水池,如对亮光闪闪的宝石的喜爱,如洁白到近乎透明的瓷器,如银色的餐具,如钢制和鍍镍的器具等,这些都是明亮之美的表现。川端康成也说过,在阳光灿烂的夏威夷,使用“隐约”这个日本词,也许不尽相称。
而东方人容易满足于生存现状,有烛火就不错,何必摘太阳。奇怪的是人的惰性也渐渐地适应了并感到幽暗并无不好。沉浸在幽暗中,还能发现其中的美。这不能不说是东洋人的一个发明。黄昏的烛火,氤氲的林间,薄暗的木屋,纸质的窗帘,墨绿的苔藓,朦胧的庭园。是日本人把我们带进了远古时代的草庵,把我们带进了温暖而复古的壁炉前。暮色下的艺妓那温暖的一低头。夜色里的酒吧女那迷人的一脸笑。天皇即位的大赏祭在夜间举行。“神婚”必须在漆黑中进行。能剧在阴暗中演出。浓密的森林包围神社,人们在照叶树林中行走时,一种阴森的感觉就会扑面而来。毫无疑问,在日本,凡属被称为美的东西,都笼罩了神秘的阴翳的影子。
你说神秘吗?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神秘,因为这是品物的物性所决定了的。但问题是没有人注意的这么一个物与物之间的简单互动与传神,却被谷崎发现了。发现了不算,他还揭破它说:你看,上帝原本说我给你光你就光芒四射,现在必须修正为上帝说我给你阴翳你就必须拉上窗帘。这也就是说原本是属于上帝的绝对原理,谷崎将之转换成了一般美学原理。于是有了这样的话题:凉拌的青菜与白萝卜,为什么放置于黑漆器皿里更美?反复使用的木器,为什么会生出一股宁静的力量?当然谷崎是很知性的了,他说是先人在阴翳中发现了美,并最终将阴翳引向美的终端。
所以日本人非常在意器皿经长年使用而呈现出的非常美妙的色泽,这个色泽告诉你什么叫悠久什么叫积淀什么叫时光。器皿在成就了人生的一部分的同时,也就具有了人的深度。这个深度告诉使用者,生活不尽然都是繁杂琐碎,不尽然都是无聊无趣,有时也能沉淀出历久弥新的令人眼睛一亮的新天地。
七
无论是还未摆脱早春的寒气,还是刚刚进入五月黄梅的烦躁;无论是满树的樱花,还是满山的红叶,到处是模糊的物影和物影的模糊。黑夜与白昼,阳光与月影,色相与虚无,现实与梦幻,分不清是雾气的朦胧还是朦胧的雾气。日本—这块土地的风景,就其本质而言,绝对是神经质的,纤丽的,多雨的。它反映在日本人的精神心向之深处,就是常常具有欢乐与寂灭两种绝然相反的境界。万叶诗人大伴家持《春愁三绝》中的一首说:春的原野,霞雾霭黛/令人感伤/在夕影中,黄莺啼鸣/春,野,霞,影,莺/顿添悲愁。
这里的“霞雾霭黛”怎么看都与阴翳相连。而与阴翳相连的东西又是感伤的,悲愁的。无怪乎日本历史上的天皇最终都要与古寺青灯相伴,以示对红尘世界的万念俱灰。醍醐、朱雀、冷泉、圆融、花山、桃园,从这些天皇的年号,似乎就可以读出他们内心的萧索与阴翳。《平家物语》最后的灌顶卷,写后白河法皇去京都寂光院看望安德天皇的母亲建礼门院德子,读来令人拭泪悲凉。
春花已随风飘散,秋月被密云掩遮,一切的琼楼金殿,一切的绫罗锦绣,都如失巢之鸟,离渊之鱼,一去永不归。这位天皇母后,抛弃尘世,遁入空门,在茅屋苔深的庵室里,度日寄思。法皇面对这位黑衣女尼,不无伤感地说:人世无常本是自然,不足为奇。但见你如此情形,实在不胜可怜。况天界之人亦有无衰之悲,人世更是难免。
这位天皇之母答道:人世间的爱别离苦,怨憎情仇,都让我尝尽了。四苦八苦,皆集于一身。说罢,泪沾衣袖。此时传来寂光院的钟声。沉沉的、重重的钟声。夕阳已经西下。虽然难分难舍,也只能忍泪起驾回宫了。女尼这时愈加泪如泉涌,目送法皇远去。此刻忽闻杜鹃哀啼,于是作歌道:“杜鹃声里应含泪,浮生坎坷泪不干。”
一个是法皇,一个是天皇母后。双双凄惨,双双哀叹。曾经有过的荣华,曾经有过的春梦,如今就像祇园精舍的钟声,述说着人世间的无常。真是仿佛到了一个神秘的国度。灯火明暗。周围万籁俱寂。生亦尽欢,死亦欣然。幻灭之际,更显绚烂而又哀婉的美丽。这是否就是日本人阴翳冷寂的美意识深层?
八
日本人将梅雨期定调为黑色。闷绝的黑色。说即便是在白昼,它的背后也横卧着黑夜。即便是在夜晚,它的背后也燃烧着磷火。因此有的时候,阴翳又是一种强大,一种不可剥夺。
井原西鹤在《好色五人女》中张扬的主调就是“人如同落日,谁也不能不沉入地底”。其中一段写有一件黑乌羽的双层长袖和服,上有梧桐树与银杏树的比翼纹,红绸里子,山道形的镶边,熏过的香味犹存。阿七被此打动了心。她想:是哪位年轻而过早谢世的小姐穿的呢?一定是她的家人睹物思人而倍感伤怀,所以才送至这寺庙里的吧。她由此联想到自己和物主的年龄相仿,就哀其早逝而顿感人世无常。这位年方十六,如果“把她比作花,那便是盛开于上野的花,如果比作月亮,那也是隅田川清影的月亮”的阿七,想来人生如梦了。她便打开母亲的念珠袋,把念珠捧在手上,专心念佛。时近黄昏,屋内昏暗。此时一位少年出现在她的眼前。
日本文学评论家阿部次郎在《井原西鹤与好色文化》中对此评论道:在华丽的叙事背后,贯穿了寂的柔婉风格,恋爱就仿佛是梧桐银杏树上的叶子,是为了被秋风吹落而准备的。自西鹤那里,无常驱动着人们去享乐,无常像朝霭夕露般始终笼罩在恋爱之上。一寸之前是黑暗,性命就在露水间(参见王向远译《日本意气》)。
这里,从日本美学传统上说,指向的是那个都是梦魇都是虚幻的“物哀”,但实际上在骨子里在精髓里还是有个更强大的阴翳,有个始终无法散去无法蒸发更无法变异的阴翳。只有十七岁的阿七,最终因放火而被处以火刑。西鹤不无悲痛地说,这人世上极其短暂的生命,就在晚钟声中,如花似玉之身化作了一片轻烟。这里,为什么是晚钟而不是晨钟?为什么是轻烟而不是滚滚浓烟?
当然还有大岛渚在一九七六年导演的《感官世界》,当阿部定割下吉藏的性器,放在怀里满街跑的时候,世人都说是变态杀死了吉藏,但我要说更是阴翳杀死了阿部定。这个女人一刻不停地将男人的性器捏在手中含在口中,在昏暗的室内,经柔和的侧顶光的照射,竟也熠熠生辉。肉欲的欢场演绎着颓废的唯美。最有趣的是那位真刀真枪扮演阿部定的演员松田英子,曾经说过:“我不想结婚。”“我喜欢小孩。真怪。”你看,阴翳是如何深入至日本人的骨髓。
九
陰翳还能令我们想起什么呢?
向阳给了我们肉体上的松软,阴湿给了我们思想上的精致。这个精致有时就表现在一朵杜鹃草插于铁烛台上,可将它比作烛火。在插花大师川濑敏郎的眼里,要想表现那种一点火焰就有暗然摇曳的感觉,一朵花就足够了。“在秋天的长夜,一边想着火的温暖一边眺望着灯具上的花,那样的夜晚真好”(参见杨玲译《四季花传书》)。
日本人将干柿做得通体洁白,如蒙霜冻,但即便如此,干柿质地所表现出的天气越发寒冷的阴翳,使得干柿赢得了圣洁与深沉。据《一日一果》记载,御前白柿曾经供奉给明治天皇。黑漆四方盘上,放置三粒雪花丸糖。此时的感觉是,白压不过黑,黑胜不了白,但倒有了入口轻盈的感觉。冬霜降在黑糖馅上,是种什么感觉?是“初霜”还是“置霜”?但属于冬日佳味是肯定的。日本有种颜色叫濡燕色,指的就是闪烁着紫色光泽的浓黑,古来被视为通晓幽微的风流之色。
日本的好多料理店也深藏在幽暗深邃之中。如果你从京都的圆山垂樱来到瓢箪池,在一片幽绿中向东慢行,不经意间一抬头,“末在”就在眼前。充满诗意的店名与素雅而深幽的怀石料理。再一打听,原来是带星级的米其林店。
阳光下的富士山是美丽的,雪后远眺的富士山是美丽的。但一旦它在你的脚下,你就会发现它是黑色的,炭一般的黑。明显的是一堆可怕的熄灭后的火山灰烬与熔岩的残渣。总之是个赤裸裸的巨大的黑色实体。连日本在他的眼里到处都是可爱的小泉八云,当年也不得不写下这样的文字:“黑底上成块的白雪耀眼地或微微地闪光,叫人讨厌。”这个讨厌的程度到了使他联想到一个女人的头骨和闪光的牙齿,但头骨的其他部分已经烧成了一团松脆易碎的黑炭。
当然在国木田独步的笔下,夕阳西下的武藏野,令人想起这样的名句:暮霭笼罩着群山/黄昏的原野里/秋草暗淡。德富芦花写相模滩落日,说世界没了太阳,光明消逝,海山苍茫,万物忧戚,人的肉体也就消融在这广袤的阴翳中,只留下“灵魂端然伫立于永恒的海滨之上”。
除了嫩芽之外,叶的颜色裹着一层深绿,碧森森的。行与行之间印着一道黑沉沉的阴影。这是画家东山魁夷的得意之笔。
尚未摆脱早春二月的寒气,又意想不到地掠过肩头和手臂。当然对女人来说,还有乳房。这是村上春树的惯性思维。
还有那无限可能的皱,吹皱一池春水的皱,柳叶随歌皱的迟迟无奈的皱和时间里到处都是皱的皱。这是三宅一生的阴翳服饰美学。
让眼线如同书道一般流畅自如,游刃有余的纤变墨画眼线液,将美的无限可能与墨黑相伴生出的惊鸿一瞥,渗透的是日本笔墨精细工艺。这是植村秀的阴翳彩妆。
寒冷过早到来的地方,就对能在户外用餐的时间感到弥足珍贵。这是木艺家三谷龙二的知足:我们总是惋惜即将远去的夏天。
不知何时,暮色已经浸满了庭院,藤花在黑暗的海里浮动,好似白色的船帆。这时,幽暗的藤架深处,仿佛传来了一种音响,似琴声,似笛韵。这是濑户内晴美的嵯峨野—日本人灵魂的故乡。
十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不是说日本人不知道明亮的精神心相,不是说日本人故意抗衡以亮丽和坚硬为其特征的现代文明。一个到处洒满阳光的世界,一个到处是铁和钢横行的坚硬而冰凉的世界,对从远古幽暗的草庵中走出来的现代人来说,是不是过于轻快浮华?是不是过于金碧辉煌?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那么,其人性的救赎之地在哪里?其灵魂的安身之处又在哪里?这是否就是日本人努力寻求的阴翳之美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