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动的小津安二郎
2017-06-15邓安庆
邓安庆
一般很难把小津安二郎与好莱坞联系起来,两者看起来几乎算是对立面。拿二○一五年火爆全球的电影《速度与激情7》来说,它节奏快、场面大、一气呵成,剧情清晰明朗,逻辑不自相矛盾,效果干脆直接,堪称好莱坞此类型片的典范之作。这样的电影看的时候感觉非常爽利,看完几乎都不会再去想它。然而,我们再看看小津安二郎的,他成熟期的电影几乎是这部电影的“反面”,无速度,无激情,节奏慢,场面小,内容永远在嫁女儿,人物永远都是不急不慢地说话。看起来,他跟好莱坞电影是没有任何关联的。这次看《小津安二郎的反电影》,书中却用事实告诉我们,小津安二郎是从学习美国电影开始起步的。
小津现存最早的电影作品,是他于一九二九年拍摄的《年轻的日子》,那时他二十六岁,这部电影的副标题是“学生罗曼史”,是一部默片,讲述的是两个大学生与一个姑娘之间因恋情而争风吃醋的故事。影片以冬天的滑雪场为背景,情节简单,是一部闹剧式的喜剧。这种夹杂嘲笑和伤感的故事情节是美国电影最喜欢使用的模式。一九三○年,他拍摄了《开心地走吧》,同样可以看出美国电影对他的深刻影响。这让我们这些熟悉他后期作品的观众心生讶异,不禁怀疑这是不是同一个导演的作品。另外一个疑问是,他是怎么从早期对于美国电影的模仿,逐渐走向了我们所熟悉的“小津式”电影的?这些问题都能在《小津安二郎的反电影》中找到答案。
先来说这本书的作者吉田喜重,他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日本“松竹新浪潮”运动中紧随大岛渚的一员干将,曾独立制片拍摄《秋津温泉》《性欲加残杀》《戒严令》等多部影响深远的作品。他出生于一九三三年,与小津虽整整相差三十岁,却一直与其保持着一种淡如水的君子交。在书的后记中,他解释写这本书的缘由:“我本人与小津有过短暂且难忘的两次交往,为了回忆这两次交往,我将他的作品从各个角度加以回顾,试图接近那无法解开的谜团。我并非仅仅是怀念、追思小津的电影,而是想通过自己的想象力再次让他的电影重生,这一想法促使我创作出了本书这个虚构的作品。”
为什么要说小津安二郎“反电影”?这是我读此书的第一个疑问。小津安二郎要“反”的“电影”指的是什么?一九三一年,日本开始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有声电影,从此拉开有声电影时代的帷幕。有声电影的好处是,演员能够自由地道白。由于影像与音响的结合,电影的表现力得到了更大的提高。基于此,电影可以鲜明地描写人类的感情和心理,其故事情节也能够按照设想的那样发展。这个时候,小津却依旧坚持拍默片,放弃了在影片中讲故事的欲望,不去描写故事情节发展过程中人们所期待的高潮,而是作了省略的处理。这对于满怀期待之情的观众,莫如说是一种背叛。“电影并非能讲述一切”——小津的背叛之后蕴含这种对讲述行为不信任的态度。
电影是需要剪辑的,通过蒙太奇技法的运用,人们会从被剪辑的影像片断中找出贯穿其中的共同意义,这是基于我们人类普遍的人性。大多数电影导演期待并依赖这种普遍的人性,他们相信观众一定会从剪辑的影像中理解出一个意义来。然而在小津这里,他认为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人生是无法作为一个故事来加以讲述的,他对普遍人性的存在也抱有怀疑,因而他的电影中极力采用的是意义悬浮不定的蒙太奇手法,避免將影响归结为同一个意义。这意味着他与美国电影分道扬镳,它既是反故事的,又是反电影的。他厌恶将影像权力化,即人为地堆积没有联系的影像,犹如使用语言一般,巧舌如簧地讲述它并宣传它。他走出自己的一条路:“以物体视角出发的影像,并开始尝试使用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的、意义无限悬浮的蒙太奇。”
这么说,可能有些玄奥。作者举了《独生子》的例子,这部电影拍摄于一九三六年,是小津的第一部有声电影。电影中母亲和儿子在摩登的电影院看完外国电影后,往偏僻破旧的住所走去。母子俩说着话,而按照惯常的手法,两人应该会有相互对视的镜头,然而在这部电影中,他们却是各自朝向空中,两人之间的对话听起来像是各自的独白一般,语调平缓,声音中没有丝毫情感的交流,毫无目的地散发开来,悬浮在空中。这种人物描写的手法我们在后来小津的电影中频频看到。在这里,是谁在看着母子俩的对话,我们感觉不到一个鲜明的视角存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悬浮感涌上心头。
作者对此作了精彩的分析,他认为一般的电影通过摄影机镜头观看这个现实和这个世界时,人眼的无用的运动却被否定了。同时,大量过剩的视线被强迫倾注并集中到某一个视点上,“这样的电影影像禁止了人们鲜活的视线进行无意识的呼吸、无目的的游走。电影甚至还介入到我们凝神观看的时间之中,通过对它的严格限制来宣告观看之死”,这是一种“独裁式的媒体”。小津反的就是这样的“电影”,他全面否定作为新媒体的电影所拥有的特权及魅力。在小津的内心中,与其将画面展现出来让“观众看”,还不如拍摄一些能以无用及无偿的视线“被观众看”的影像。当其他从事电影制作的人,都过分相信电影的表达方式具有单方面的优越性,都用心去“让观众看”影像,而小津却反其道而行之,让我们用无用的、无偿的“物体视角”去注视那对母子。他将意义暧昧的悬浮影像当作与电影周旋的方式。
这个“被观众看”是怎么在小津的电影中实践的呢?小津特别注意自己电影中画面的视角,无论这个画面是风景还是物体,他都尽量不表明观看者是谁,令视角变得笼统模糊,最终视角在不确定中消失。它既不是电影中出场人物所看到的特定画面,也不是导演以自身的视角来讲述的画面内涵,更不是为我们观众代入情感而事先准备好的视角。它完全是一个匿名的视角看到的画面。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小津拒绝在电影影像中蕴含某种意义。而我们观看小津的“正确”方式是:“不要去他的电影中寻找意义,而是与他一起,心情舒畅地为那虚构的幻影所打动,原封不动地接受无序的世界。”
是的,在小津的观念中,世界本来就是无序的。作者认为“小津所掌握的人生时间,是在停滞、缓慢以及似有非有的变化中形成的,是没有任何故事情节可以构思的‘反故事性的东西,坚持活下去才是人类生存的现状”。小津担心摄影机镜头切割现实,并担心将现实影像化的做法会引起世界秩序的混乱。因此,他根本不会接受电影独裁式的统治,那种每一个影像都蕴含着确切的意义,这些含义不断积累,通过蒙太奇的手法,产生出流畅的叙述语言,在他看来都是一厢情愿和不可接受的。而人生的变化或者时代的流动,在小津看来,应该由连续的重复和细微的变化组成,他厌恶将现实用一种秩序加以定义。
生活就是重复与变化的无限循环,它的表现形式过于微小、琐细,任何人都很容易忽略它,而它却是此后小津作品无可置辩的根源。当其他导演拿着摄影机主动出击之时,他自动放弃电影的各种特权和便利,呈现出一种非凡的被动姿态。是的,这个世界在我们出生之前已经存在,我们只能学习模仿和重复,并因此生活下去。小津如此接受这个世界,并试图置身于这个世界,用“反电影”这种方式,为我们带来了几十部“小津式的”、迂回的、被动的电影。我们热爱他的电影,却又感觉极其难解读,看起来简单的“家庭剧”,却是在无序和有序之间虚无地飘荡,同时还要忍受含义无限开放的影像。因为我们活在世界上,是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人生如此,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也如此。
这本书起源于小津对作者说的两句话,第一句是“电影导演不过是一个在桥下行乞、拉客的妓女罢了”,第二句是小津临终前说的:“电影是剧情,不是事件。”这两句都像是小津在“正话反说”,由此引起了作者对小津电影艺术的无限疑问;也正是对于这两句话的琢磨,让作者找到了理解小津的独特路径。分析得如此深入,感受得如此贴切,作者真不愧是小津安二郎真正的“忘年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