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公司必杀史(下)
2017-06-15陈建华
陈建华
名流消费与骂战
名流消费是小报的最大特征。都靠名流吃饭,有关高官政客、巨富大亨、演艺明星、名媛闺秀、当红名妓的点滴动向,都是市民每日的快餐佐料。小报那么多,只有一口饭,都狂抓新闻,疯抢读者,竞争异常激烈。然而别看是小报,各有地盘、人脉、经济和文化资本,于是形成不同档次、互相牵扯的权力结构。
云裳公司自然成为小报的猎物,反过来美人是香饵,这本是一体两面,于是给都市风景赋予社会意义,印刻于公众记忆。不过围绕云裳公司的口水之战多半在《上海画报》和“四金刚”之间进行,没头没脸的小报沾不上边。有一回周瘦鹃到唐瑛府上,事先约好的,差点给挡驾,若不是顶着《上海画报》的名头,恐怕还见不到佛面。
主控《晶报》和《上海画报》的余大雄、袁寒云、张丹翁、包天笑等人大多是资深报人,皆属社会名流,与周瘦鹃的《申报自由谈》连成一气。他们占据都市传媒上游,对云裳公司推波助澜,赞叹有加,似在打造一种中产阶级及其美好未来的主流价值。如张丹翁连篇累牍吹捧云裳,其中《审美》诗:“天下之美人,见说江南萃,江南之美人,独数云裳最。”(《上海画报》,1927年9月9日)。而《福尔摩斯》《金钢钻》《罗宾汉》则百般拆台,可谓阵线分明。这样的对仗格局早就形成,如创刊于一九二三年的《金钢钻》报意思是“以钻刻晶”,从一开始就跟《晶报》过不去,原来《晶报》骂过陆澹盦、施济群等人,因此他们要办《金钢钻》出气。《福尔摩斯》创刊于一九二六年,主持者吴微雨、胡雄飞等属于边缘,然而作风大胆,声称“什么都要揭发”,不怕对簿公堂,被控遭罚,要把社会不公“公诸报端,希望获得社会人士的公允评判”。处下风的小报们互通声气,策略上走偏锋、擦边球、出奇招,不仅能博得社会关注,增加销量,背后也各有意识形态与社会心理的支撑。
如上文《上海画报》《晶报》等对于云裳开幕的报道喜气洋洋,第三日《福尔摩斯》首先发出异议,刊登了赵子龙《所望于云裳公司者》一文,说时下兵荒马乱,民生艰难,而海上繁华为全国之冠,有钱人穷奢极欲,争奇斗艳,做件衣服要花上数十百元,“于是乃有留欧硕彦,艺术名家,应时世之要求,逞画龙之能手,联大家之闺秀,合资经商,云裳公司,遂告成立”。但这样的“美举”必定助长“妇女服装之奢华”,属于“提倡奢侈之怪异”,作者说自己人微言轻,反对无力,只能“深望云裳公司诸大老板,能稍顾国情,略循公意,竭力采用国货衣料,毋专推销东洋货,则或可藉诸大艺术家之提携,挽回少许利权,是记者所厚望也”。
反对“奢侈”,提倡“国货”,乃攻击云裳公司的两大理据。接着八月十一日《罗宾汉》马上跟进,刊出千盦《为云裳公司进一言》一文,从“国际风俗”着眼“深望该公司,于服装之式样,及所绘之花色,务求雅观舒适华美合宜,勿过事奇诡,风化一层尤宜注意及之”,这不光在指责“奢侈”,另加了一层有关“风化”的道德关怀。该文又说:“并望尽力从倡国货,为各界之先声。”也重复了《福尔摩斯》的提倡“国货”的立场。最后说:“所谓穿衣问题,亦三民主义中民生主义之重要问题,若该公司而能使穿衣问题先行解决,则实具伟大之功绩矣。”连“三民主义”也搬了出来,问题更显得严肃。要求云裳方面“稍顾国情,略循公意”,确实代表“政治正确”。当时北伐革命仍在进行,国民党竭力宣扬民族主义,“打倒帝国主义”“收回利权”的口号充斥于上海报纸;就在云裳公司开张之时,国民党特别党部与上海商团正在大张旗鼓地联合举办“国货大会”,因此《福尔摩斯》《罗宾汉》对云裳公司的指责振振有词,似乎站在政治和道德的制高点上,搬出“三民主义”而提出“穿衣问题”,则在指向为谁服务的问题。
八月十六日《福尔摩斯》上《提倡奢侈与男女服装》一文说:“国货,今日人人所提倡也;奢侈,今日人人所反对也。”然而笔锋一转把矛头指向云裳所代表的上流阶级:“至所谓交际之花,电影明星,则所穿皆不中不西,灿烂眩目,几无一非极贵之舶来衣料,一衣之费,几数十百金,此又提倡奢侈之风者已。”在服装所用衣料方面,她们无不喜欢使用舶来货,以致国产丝织品无人问津,譬如女子“爱国布一种,实挽回利权之一,然穿爱国布者,除少数女学生外,多贫民阶级中人。有钱之家,亦如男子之穿哔叽人造丝织品也”。这好像在为“贫民阶级”请命,确实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左翼”思潮流行,“阶级”也是时兴话题,虽然《福尔摩斯》对社会主义或阶级斗胃口缺缺,而起劲宣传爱国主义:“当此之时,凡有爱国心者,宜如何设法矫正,俾不流于奢靡淫恶,挽回利权之万一。”最后掉转枪口:“若推波助澜,质料惟尚新奇,式样专求诡异,布衣一袭,贵胜绸衣,而复号于众曰,是某艺术家之最新图案也,是交际之花之自出心裁也,是直推销外货,提倡奢侈而已,于爱国乎何有?”其杯葛对象仍是云裳公司。
《金钢钻》也加入反云裳合唱,窥伺社会名流,流言蜚语,起底爆黑,含沙射影,为小报专长。在禹鼎的《艺术界之五毒》一文中说某人十年前是个在新剧社里的小混混,后来自费出洋学习绘画,回来之后“居然以美术家自命,近忽发财心切,纠合交际之名某女士等,开一裁衣店,专为妇女规划妖艳新奇之装束,美其名曰新妆公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位被羞辱的“美术家”即江小鹣,“交际之名某女士”即为陆小曼,而“裁衣店”即已被炒得轰轰烈烈的云裳公司。文章最后说:“自有新妆公司出,而街上妇女奢靡之风,特十百倍于囊日矣。”这里也在拿“奢侈”话事。
时而一块豆腐干见方的文字却具杀伤力。如《晶报》说云裳公司开幕那天“在邻居Belle Mode空屋进茶点”,而《罗宾汉》的一个小报告说云裳擅自使用了這间空屋,遭到其主人的抗议,要云裳代付一月房租。或如一篇短文:“法国公园中,瞥见一少女,短衣窄袖,作唐瑛装。一少妇,长裙革履,作小曼装。一人高鼻,如诗人志摩;一人垢面,如画家小鹣。见者皆不识伊谁,后详细调查,即唐瑛、小曼、志摩、小鹣,所穿之服装,乃云裳公司新绣品也。”(《福尔摩斯》,9月11日)文章题为《瞥见》,寥寥数语犹如惊鸿一瞥,而作者署名“靡丽”,即含讽刺之意。
对云裳公司轮番围攻,此起彼伏,有的文章甚至说女子的奢靡之风会造成家庭破裂、社会惨剧,因此指斥江、陆等为“社会罪人”或无“心肝”者。其实给云裳泼的脏水,耳光仿佛扇在《上海画报》《晶报》的脸上,直到一个月之后,即九月九日《晶报》刊出包天笑《到云裳去》一文,终于大佬出手回击,文中看不到丁点硝烟和火气,却字字重磅,掷地有声。上面提到过这篇文章,在对云裳公司的内部结构与经济状况做了介绍之后,包氏议论说:
试思上海繁华之区,一二成衣之匠,略有新思想,即不难致富,其实此为不学之徒耳。今集多数之艺术家审美家,以创此业,安可与之相挈乎?且衣本章身之具,人同爱美之心,明乎社会心理学者,知非可以强事阻遏。今以云裳公司为提倡奢侈者,是昧于时势之言。依我之所谓侈者,则异乎是。裹嫫母以金珠,披无盐以罗绮,始谓之侈。若轻裾丽服,不属于美人者,又将谁属耶?我非袒云裳,中国而日进于文明之域,宜有此组织也。(钏影《到云裳去》,《晶报》1927年9月9日)
明眼人一看即知,这里在驳斥《福尔摩斯》等报的“奢侈”论调,所谓“昧于时势之言”,从文明进化的观点称赞云裳的一班艺术家、审美家,谓其从事于美化日常生活是有别于唯利是图的高尚事业;且爱美是人类天性,至于只有美人才配得上“轻裾丽服”的说法,似过于绝对,若看到今天花大把钞票去整容拉皮也被当作值得艳羡的“奢侈”时,不知包氏会怎么想。其实《福尔摩斯》《罗宾汉》的“奢侈”论含有爱国和排外的意识形态,而包反而显示出一种世界主义的视野。此文无非讲些常识性道理,却写得火候老到,如此小报式“骂战”,也庶几“民国范儿”矣。
在下一期《晶报》上有张丹翁《六朝神髓》一诗:“《到云裳去》标题在,钏影写得妙盖代。左看右看看不败,眼下书家谁与赛?除非一人钱老芥,文章洛诵并可爱。对此真美欲下拜,我几搁笔无可卖。”像大多数张氏的“捧角”文字一样,这里对包文也不吝赞颂,藉此却代表了报纸立场,嗣后“奢侈”论也差不多烟消云散了。
云裳更衣记
晚清有林黛玉、张书玉等妓界“四大金刚”在四轮马车上以奇装异服招摇过市,“时装”一词出现在吴友如的《飞影阁画册》中,至民初以来报刊杂志对于欧美仕女服饰及鞋帽新款一向津津乐道,然而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如张爱玲说得有趣:“军阀来来去去,马蹄后飞沙走石,跟着他们自己的官员、政府、法律,跌跌绊绊赶上去的时装,也同样千变万化。”(《更衣记》)时尚变化最为莫测,不断遭到本土身体、习俗的反弹,其间中西物质文化交流的诡谲风云殊为复杂。云裳公司被誉为开风气之先,不光有独家店面,还在于以“艺术”作招牌。吴昊的《都会云裳》一书讲中国现代服装的变迁很见功力,书中认为上世纪二十年代后期“时装观念确立”,或许更确切的,如《良友》杂志指出:“‘新只管‘新‘美却还没有达到。”(1926年第8期)因此云裳公司标志着“时装”观念的某种质变,这与上海消费社会的发展逻辑有关,而云裳只是瓜熟蒂落的表征。
远的不说,一九二六年初新新百货公司落成,由是形成“四大百货公司”,把南京路点缀得愈加花团锦簇,继而绮华妇女用品商店开张,《申报》新辟“本埠增刊”,宣传妇女服饰,鲁少飞等人的插图为服装注入艺术元素,这里必须提到年底由联青社举办的“时装展览会”,是为上海时装秀之始,更为瞩目的是名媛贵妇纷纷登台,上流阶级在市民社会的中心舞台亮相。
联青社是由一批留学海归而活跃于商界的人士所组成,为募集儿童诊所经费在十六、十七日在夏令配克大戏院举办时装游艺大会,观众当中西人占三四成,有武术、短剧、音乐等表演,大轴是服装表演,分古装和时装两场,各有十余位登台。是日盛况空前,有人形容说散场后接连五百余辆汽车接送,任矜苹、程步高等一班电影导演到凌晨一点才打到的士。连日来各报都有报道,不寻常的是这回由西人主办的《大陆报》打头阵,该报主笔唐腴庐是唐瑛的哥哥,在组织时装大会方面出了大力,唐瑛为游艺会弹奏琵琶,自然是亮点,所谓“云裳公司有去年哄动上海时装大会的太太小姐们做股东”(《上海画报》,8月12日),大概与唐瑛有关。《新闻报》《上海画报》《罗宾汉》等争先恐后刊出贵妇们的服装照片,其实都是根据《大陆报》翻制的。参加服装表演的有唐绍仪的女公子(当时还不叫“模特儿”,该名仍限于给美术作裸体写生者),还有商界大亨虞洽卿之女,身穿嫦娥奔月的古装,是虞洽卿特地向京剧演员王芸芬借来的。
云裳之所以延期开张,还因为八月四、五、六三日唐瑛、陆小曼、江小鹣要在中央大戏院的“妇女慰劳会游艺会”上表演节目。这次活动很有来头,是由白崇禧、何应钦等国民党高层的夫人们为了慰劳北伐将士而组织的,其实也是动员沪上上流社会拥护蒋介石的表示,果然南京总司令部对此嘉奖有加。不过唐、陆等乘机为云裳组织了一次时装展览会,即第二晚游艺会演出结束后,由唐瑛介绍并散发云裳公司的有香水味的卡片,八位淑女登台为云裳品牌作秀,不料工部局来人说场地租借的时间已过,要熄灯赶人,所以匆匆收场。
云裳还策划过别的时装展,如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二日《上海画报》的“汽车展览会中之云裳公司之新装表演”的照片所示,原来近年来火爆的“车模”早有原型,却没那么妖娆撩人,不失淑女范儿,清一色旗袍,倒印证了一九二六年旗袍开始风行的说法。滚花镶边、贴腰收紧、外披马甲等不同款式,而裙长过膝,袖口至肘,仍显得拘谨矜持,也是当时风气。其实云裳走中西合璧路线,从《上海画报》上为陆小曼、尚小云、雅秋五娘所穿的服装来看,富于艺术创意。云裳发出请柬定于开幕三天招待顾客,第一天请的是文艺界与名流闺媛,第二天是电影界明星,第三天花界诸姊妹,可见其以高档消费为鹄的,以致被指責一件衣服要“百数十元”。虽然周瘦鹃等一再说明云裳也制作价廉物美的服装来满足大众需要,如有一件标价为十元的,但毕竟是装点门面的。连续几天显得热闹非凡,来光顾的有《字林西报》记者与夫人、张啸林夫人、杜月笙夫人等,三天里做了两千多块钱的生意,事实上不尽如人意。《上海画报》记者吕弓和黄梅生《云裳候星记》一文中不无失望地说,他们在云裳恭候明星们光临,而第二日仅来了二位,第三日只有雅秋五娘一个人到场。
云裳经营不善,江小鹣等人毕竟不是生意人,更遇到强劲的竞争对手—至今仍在南京路上的鸿翔服装公司。其创始人金鸿翔是南汇人,可说是地道的本帮裁缝,一九二七年在南京路上张家花园附近开设鸿翔服装公司,不到一年发展至五开间门面,十二月二十日假座于卡尔登举办时装展览会,同台作秀的不光有本地闺媛,还有黄发碧眼的“西方美人”。各报广告也做得相当热烈,声称“与西人为艺术上之竞争”,且自称:“创样师系巴黎衣服专门家充任,工师三百,各尽皆出类之人才,故出品衣服,均仿法国始见之新样,而合以华人之体格而成。”口气比云裳来得粗大而实在。次年五月十六、十七日鸿翔公司、先施公司与亨德利钟表行等二十余商家在卡尔登举办了“时装竞赛歌舞大会”,号称展出“中外衣饰五百余件”,由鸿翔设计的六幅夏装照片在《上海漫画》上刊出,表演者并非名媛闺秀,少了点气质,不过没有大咖压场,倒显出服装是主打,更具商业特色。
张爱玲在《更衣记》中说:“我们的时装不是一种有计划有组织的实业。”那时相对于巴黎规模宏大垄断一切的服装公司而言,“我们的裁缝却是没主张的”,一味追随“公众的幻想”,因此“中国的时装更可以作民意的代表”。张氏的评说犀利而有趣,不过不应忽视的是从云裳到鸿翔的某种专业化趋势。据记载,鸿翔公司“高价订购巴黎出版的女式时装月刊、季刊及美国最新大衣样本,作为设计参考,是以鸿翔女装式样不断推陈出新。自一九三五年起,鸿翔重金聘请犹太人好思办克为设计师”(顾元鹏、周纪芳《记鸿翔时装公司》)。这么做也是唯巴黎、纽约风尚是从,自己甘心做“裁缝”。这一点挺有意思,尽管鸿翔的生意经不错,然而远不如云裳那么富于文艺气息,对于《上海画报》《晶报》来说,也就觉得缺少感情的消费价值了。
从时间节点看,鸿翔的发迹之时,云裳正碰到触霉头之事。前两日即十二月十七、十八日《福尔摩斯》和《小日报》分别爆出陆小曼和翁瑞午的“按摩”艳闻,徐志摩、江小鹣、陆小曼、翁瑞午于二十一日向法庭递进告状。不论这是否直接给云裳带来负面冲击,云裳的广告纷纷从各报撤下,接着即发生公司内部的权力更替。
一袭乱世的绣袍
云裳的意义远胜于服装。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政治上动乱走向秩序乍暖還寒之际,将烬的火花尽情迸放,云裳如漩涡里的一朵浪花,从中折射出新旧京沪文化潮流的辐辏折冲的投影,然而一种新的可能开始即终结,令人慨叹。海归江小鹣以艺术美化日常生活,放下身段,被人讥为可惜,倒未尝不值得嘉许。徐陆南下即与上海市民社会打得火热,陆小曼自不消说,大小传媒对她众星拱月,风头之健盖过南斗星唐瑛,大有喧宾夺主之概。徐志摩似显得被动,为了给小曼造势,和江小鹣等人连夜赶制成《上海妇女慰劳会剧艺特刊》,徐在《小言》中说:“我们谁不想早一天庆贺北伐的成功?”与上海人分享国民革命的凯旋,也有他的一份政治热情在。这份《特刊》里陆小曼是主角,刊登了她的多幅戏剧照片,还有一篇短文《自述的几句话》,讲她对新旧戏剧的看法,极有见地,为众多小曼传记所不收。还有洪深、周瘦鹃的文章以及唐瑛的剧照,妇女慰劳会的发起人白崇禧夫人、何应钦夫人和郑毓秀博士的照片。这位郑博士是个女界伟人,名气不下于蔡元培,郑与徐陆关系密切,后来当小曼遇上名誉危机,她在背后运筹帷幄,助以一臂之力。《特刊》是一份新旧文人与政治合流的有趣见证。它能够赶印出来,少不得要靠周瘦鹃在大东书局的关系。
此时陆小曼处于漩涡中心,要当交际界领袖,又要写诗唱戏学画,处处要强,又十分认真,竭力展示其气质和才华,不甘做花瓶。看来压力过大,体质先天不足,一吃力就要晕厥过去,后来抽上鸦片,也是给精神减压。至于碰到痴缠的翁瑞午,对志摩是剋星灾星,对小曼却未必。想想志摩天性浪漫,乃世间少有之情圣,但是他的浪漫是诗意的观念的,而不是生活的感觉的,这方面大概吃了五四新文化的亏。
市民社会首重家庭价值,因之悬挂着私密空间。十多年前在周瘦鹃小说里就有一种中产小家庭,男的会拉繁华令(violin),女的会弹批霞娜(piano),周末参加友人家派对,饮白兰地,抽雪茄。如果这样的描写多半出自想象,那么云裳公司就意味着中产阶级已成为社会实际,而周对它的热情也异乎寻常,把他的一班好友都拉来入了股。在对待徐陆的感情问题上可见他的细心,先是竭力塑造一对新派幸福“伉俪”形象,后来意识到出了问题,对小曼仍追捧有加,这方面对她十分偏袒,也是在维护脆弱的体面而已,而《福尔摩斯》《小日报》等搞颠覆、捅娄子,其实背后也有维护一夫一妻制的公众伦理的支持。
在这场南北新旧的融合中,徐志摩是失败的。嘲笑他大鼻子、近视眼,或说他台上演出像“机器人”,尚不乏反讽式善意,却也有恶意中伤的,如一九二八年一月十六日《小日报》上《诗翁倒霉记》一文对徐志摩大肆丑化,说他在课堂上讲错古文而出丑,或被学生在背上画乌龟等事,这些跟徐在北京所享的盛誉大相径庭。相比之下当时身居上海的胡适则显得和光同尘,本来小报对待新派人物颇多訾议,对胡适却特别买账,不乏敬意地称之为“文学叛徒”,有所报道多出自正面。在妇女慰劳会演出期间,胡适三晚都到,坐在楼下十元席中,还花二十元买了两朵花和两册特刊,因此记者称赞说“诚热心公益也”(《上海画报》,8月8日)。不过胡适也特别会做人,对待小报也出诸理性,不张扬,不招惹。在胡适研究中,他与市民社会的关系,对于理解他的生平和思想大概不是可有可无的题目。
云裳激发创意,给都市文化带来新的契机,结合时装、艺术和商业而出现一种多元跨界合作的可能。如上海影戏公司的但杜宇打算与云裳合作,将云裳出产的新装摄制成影片,在银幕上作推广。另外云裳的广告本来具艺术意味,不无吊诡的是一九二八年起其广告几乎销声匿迹,却奇迹般重现在四月里创刊的《上海漫画》上,每期都有,这完全是主编叶浅予的缘故,他在《细叙沧桑记流年》一书里说:“有时画画时装设计图,因而受到云裳时装公司的邀请,当了一个时期的时装设计师。”这应当是张幼仪主持的云裳了,可惜语焉不详。这些广告应当出自叶浅予或鲁少飞的手笔,配合四季变化,常常花样翻新,就服装广告而言,可谓绝无仅有。不过有趣的是,一般在广告旁边另有画家署名的时装画,各有标题和题词,具个人风格,像是他们精心设计的款色,却不一定是云裳公司出品,相较之下,那些广告画就显得略为粗糙了。
“云裳”取自李太白《清平调词》之首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含有唐明皇与杨贵妃奏乐赏花的典故,因此云裳的洋名是Yangkweifei(杨贵妃)。据《太真外传》载,正值盛唐开元中,沉香亭前牡丹盛开,明皇与贵妃赏心悦目,李翰林奉旨作《清平乐》词三首,由李龟年谱曲,“太真妃持颇黎七宝杯,酌西凉州葡萄酒,笑领歌辞”。而风流天子也甚可人意,“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妃饮罢,敛绣巾再拜”。不消说与民国时代相始终,这位贵妃娘娘向来是大众传媒的眷宠,各种文学与影视表现层出不穷,其“回眸”“出浴”之类的景观,为海上的浮世繁华平添几许说不清的惊鸿顾盼、长恨绵绵,单单与云裳公司几乎同时出台的有梅兰芳的京剧《太真外传》、但杜宇的电影《杨贵妃》等,也皆风靡一时。
至此可明白,有这样富丽堂皇香艳绝伦的历史做底色,当日云裳的轰动效应中须有“力必多”内在驱动,正如八月十五日《上海画报》上张丹翁《捧云裳》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中心,是曰申江。/第一美术,却在谁方?到云裳去,去到云裳。/第一美人,又在谁行?不曰唐陆,即曰陆唐。”其实,无论唐陆还是陆唐,早已是剧本里派定的角色,没了她们,云裳难得如此活色生香。
尽管如此,为今人不断回味的云裳公司,实际上是唐陆的云裳,却如昙花一现,前后不过半年,犹如一颗彗星划过,其炫目的光亮永久黏附于上海摩登记忆中。把唐瑛、陆小曼与杨贵妃拴在一起,幸与不幸,却是个乱世的隐喻,在转瞬即逝的绚丽之中,不妨借用张爱玲的一个比喻:犹如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自杀他杀必杀的虱子。
二○一六年三月四日海上大寂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