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器物设计里的中国文化
2017-06-15骆昊
骆昊
四川美院的这一系列饮食生活器具的师生设计,透露着普通中国人一代代传承的生活艺术和审美哲学。
2017年5月的欧洲,微凉的空气中,已经带有初夏的阳光温度,塞纳河边,在巴黎中国文化中心一幢19世纪奥斯曼式建筑厚厚的临街石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中法双语海报—“丝路长,宴四方—中国饮食器物设计文化展”的文字,吸引着闹市过往的行人。
走进二楼的展厅,一位长者正在细心地检查展品的摆放,他是王立端,四川美院工业设计系教授,中国 “生态设计”概念倡导者和践行者,也是这次展览团队的负责人。
庄子说过:“夫子固拙于用大矣”, 简单说就是东西不管大小,都有它的用处,而对资源的重复利用,最大限度地减少不必要的浪费和环境挤占,也符合现代人“环保,可持续发展的倡议”。
图一:锔瓷造器之一。作者:张建平、罗昌怡、王天吴。
四川美院的这一系列饮食生活器具的师生设计,透露着普通中国人一代代传承的生活艺术和审美哲学。
展览现场,王教授的手指划过在碎瓷片上连接的铜质锔钉,和铜质的?条,金色的边框把不同材质的器物碎片融合在一起,打破了原有的器物简单的功用性的造型限制,让原来的杯盘碗盏延伸成了精致的摆饰,竟然形成了一种特有的审美情趣。
就这些器物的设计理念,笔者在巴黎对王立端教授以及他的学生、川美外籍老师齐文森进行了专访。
L -骆 昊
W -王立端
Q -齐文森
什么是生态设计?
L:我们注意到,展出的作品基本都体现了“回收再利用”的理念,请问这是不是你的“生态设计”概念的實践?
W:你看这些旧瓷片,几百年来,我们国内生产陶瓷制品的时候经常有边角废料,存量很大的碎瓷片,都堆积在一起,无法降解,埋到地下几百年都不会消失,对环境也不好。我们拿来做成艺术品,用它固有的纹理,和不同材质的对比来重新构图,打破了原有的器型局限,也有一定的使用价值。
这一套 “锔瓷造器”作品(见图一),欧洲人特别感兴趣,理由是,第一,这是世界上无双的单品;第二,把修复的手段用于新器物的创造,然后有时空的穿越感。这就是一个新的装置,上面的青花瓷片来自于明代的碎瓷遗留,这带来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
L:你认为生态设计,在处理文化母本和现代设计观念的关系上,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图二:山海杯。作者:王立端、白晓宇、何源源、张瀚文、陈梦秋、廖桦、任宇、李瀚然。
W:我认为生态设计是用设计的手段,来推进一个地区的可持续发展。整个创作要从材料和工艺上来发掘文化传统,因为民族和地域文化的可持续,是可持续发展当中很重要的一块。所以,因地制宜地发掘,和注入适应当代生活需求的设计观念都是很重要的。比如说这个漆器,它的内胎是废纸做的,用的是传统工艺“脱胎”。早年间,工匠是用夏布来贴敷胎体,一层夏布,一层漆灰,再覆盖夏布,覆盖漆灰……现在呢,我们回收利用旧报纸,做成漆器的内胎。
由材到器,由器入道
L:很多作品效果惊人,但是猜不出材质,请问作者们选材的标准是什么呢?
W:由材到器,由器入道,完成物质性到精神性的升华,需要有独特的眼光。你看这件传统“车木”的作品,这是一个碗形的装置,中央部分一个水滴型的造型,原材料很简单,是一个被木工厂遗弃的废木桩,它因为边缘不规整,被认为不能成器,但是我们的师生,利用这种自然的状态,通过改进夹持方式和切削手法,反而把它做成一个有巧思的艺术品。
这几件琥珀色的餐盘,是我们的“草草成器”系列,这个作品我参与了创作。你看它很实用,可以拿来当果盘的。它运用的材料很传统,是集中了我们生活智慧的组合,用到了稻草、糯米粉。就像我们古代筑城墙,都要加糯米粉作为粘合剂。糯米粉经过蒸煮,具有很强的黏性,而且是一种对环境友好的,可以降解的材料。我们就用这种混合材料,使用各种模具,做成各种形状的器皿,然后用中国的‘大漆把它涂进去,经过打磨,形成很多偶然的效果。
每年我们收割作物之后,都会产生很多秸秆、稻草,如果烧掉,对环境不好,把它粉碎,加工成工艺品,给了它更多的附加价值。
L:展品的展览支架本身,也是很有意思的工艺设计作品,你能介绍一下吗?
图三:气体成型陶瓷花瓶。作者:尧波。
W:这次展出的所有展品,都放置在一套川美师生自己设计的展架上,侧面看像是中国式的屋顶和山墙,而展架的材质,是可以降解的稻草秸秆,没有使用钢钉,用板式的拼合方式,现场拼装,可以节省运输空间。
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一无是处的,我们“惜物”,也是对自然资源的保护。
有批判意识地传承
L:怎么看待“继承传统”和“抄袭古人”的区隔?
W:我举个例子。比如展出的那套“净桌”,是硬木制造的餐桌,神似明式家具,但是作品透着“批判意味”。因为我们现在一说起“明式家具”,就是依样画葫芦,照搬故人器型样式,而这套作品,却是在已经很简洁的器形上,和现代的“极简主义”结合起来,进行了进一步的简化和调整,去掉了一些横档和支撑构件,因为现代的工艺已经完全可以做到这一切。
还有,就像我们的这组“新概念泡菜坛”,就是这种设计哲学的体现。现代人城市居住空间较小,家庭成员人数较少,这样就对原先我们传统泡菜的器型进行了小型化和组合化,在保证功用性上则留有反扣坛子盖的蓄水槽帮助密封发酵,同时赋予了木质或者陶质金属质感的密封顶盖等现代设计元素。现在的都市人可以方便地取用不同的腌菜,而不用在家里放一个大坛子,也不需要在里面翻腾搅和半天找寻。
结合当代生活需求,从很多我们中国人从小到大生活中用到的日常器物,提炼出很多手工艺中的“民间智慧”,加以现代设计元素的调和,才能适应现代生活方式的需求,获得现代消费者的共鸣。
L:那么你觉得,在传承的过程中,除了工艺,还有什么应该在创作中体现出来?
W:我一直说,做“有温度的作品”,让浓浓的中式生活情趣,走进现代人的生活,这一主旨在“焐库”系列作品中也得到了体现,所谓“焐库”,就是竹编的焐饭筐子,中国人很多还记得,小时候为了等晚归的家人,让一口热乎的饭食温暖他们的胃和心灵,在没有电饭煲的年代,都是把饭盒菜盖好被子,焐在草编的或者竹编的筐子里。这套作品,将竹质的各种筐、盖,套在一个组合里,既可以结合使用,又可以分开晾晒打理。
有件白瓷杯,就是用白瓷做成杯体,用称为“扣丝”的竹编工艺做成杯套,它紧密缠绕着杯子,既可以保温隔热,又通过两种不同质感的对比,增加了器物的审美观感。我们集合了不同的传统工艺,做了40件不同的茶杯,器型接近,但是工艺各不相同,我们把它称为“山海杯”(见图二),这就是可以握持的,带有生活温度的作品。
设计可以提高文化附加值
L:你觉得现代人对生活器物的审美,在器型上最喜好什么风格?
W:现代人不喜欢太方正规矩的器物造型,比如说,桌面上这几个像植物一样的装饰件, 这种不规则的自然造型,现在大家非常认可。展览的陶瓷摆件,其实是用气体成型的方式制作的,也可以做成花瓶或者有功能性的器具,比如“气体成型陶瓷花瓶”系列(见图三)。“气体成型”就是把陶浆喷在气球上,待干后,放入柴窑中支烧,窑火灾器物表面自然形成偶然性的纹理,那种柴窑带来的金属一般的质感,不是上釉带来的,而是自然生成的,这似乎给器物赋予了生命力,也是对传统陶艺的新尝试。
L:你提到“可持续发展”,包括在地区经济发展层面上, 帮助当地人保留传统技艺吗?
W:你看这个“荥经砂器”系列,它来自我们四川雅安的荥经,是地震灾区,我们也想通过我们的设计,给当地的重建工作注入一些造血功能,而不是简单的捐钱捐物。调查的过程中,发现当地有一种荥经砂器,以前也很有名,但是当时的砂器,大多数拿来做中药罐,和简单的炖煮煲汤的器皿,附加值比较小。我们就通过设计来提高,让他有不一样的视觉感受,从而提高它的文化附加值,现在价格也提高了,卖得不错。我们认为这就是“社会创新,精准扶贫”的一个具体例子。用既有的材料和手艺,通过注入设计元素,提升它的价值,让人民生活水准得以提高,就是我们说“精准扶贫”。
另外还要讲到漆器,这是中国人最传统的日常生活用器。中国只有少数的几个省产天然的大漆,四川有着丰富的漆树资源,很多漆农住在偏远的山区。我们也是想通过这一系列漆器的设计,把我们几百上千年的生活艺术复兴起来,提高当地的漆工生活水平。我们传统的中国大漆,是一种纯天然树脂材质,同时它有是一种附着力极强的材料,中国传统的漆器造型中,经常使用木胎,或者夏布和泥灰来制作漆器的内胎,而现代的创作者,也实验用纸、陶瓷和铜等材质,覆盖强度极高的漆层,经过髹涂、堆叠和打磨,来形成意外的装饰效果。
有组铜胎漆器,是我们在云南的时候,参观一个铜器加工厂,从别人的废料堆里捡回来的废铜胎,由于铜皮表面自然堆叠行程的岩石、山峦、树皮一般的质感,经过我们对铜胎内部的上漆加工和打磨,形成了粗糙和细腻对比的丰富美学体验。
我们的外籍教师文森有一件漆器托盘的作品,纹理源自于他居住的农家小院。由于日积月累的生活痕迹,泥土地面有些自然形成的凹凸,这件作品就来自于他对地面的石膏翻模,然后又在上面用夏布进行了造型,做成了这种独一无二的纹理特征。
回复本真,追溯文化之根
L:你好文森,那我也想访问一下你,为什么会来王教授这里学习漆器技艺?
Q:你好,我是齐文森,是四川美院工业设计系的法国外教,“齐”是我给自己起的中国姓,我也是王教授的學生, 来到四川美院,读设计专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国的大漆,或者说四川的漆器文化。
L:你以前在法国接触过漆器吗?
Q:刚开始有点偶然,我最早在成都学习语言, 后来我发现重庆美院,并很快就被吸引报读了。我曾经在家具修理行业工作,在法国的时候,我修理过一些凡尔赛宫的家具,19世纪以前,所有的法国家具用漆都是来自中国或者其他东方国家,从海上或者陆上丝绸之路运来的,然后法国的工匠希望能够复制制漆工艺,因为实在是太珍贵了,但是复制品的品质还是不够好。后来,法国从越南的殖民地弄到了很多漆的资源,这才促成了在“装饰艺术运动(art deco)”时期,漆这种材质的大量运用。那时候很多艺术家专攻漆器,很可惜现在也都没有传承了。
L:你漆器创作过程是怎样的?
Q:我做漆器创作之前,先会做一些历史和技术的背景研究,然后我在根据当年的历史配方,配合时代特征的图案进行设计,我会寻找原汁原味的夏布,来制作地道的漆器。
L:我也注意到,你展出的作品里,又很多现代元素,譬如摩天大楼的图案之类?
Q:是的。现在中国的艺术家发现,用传统智慧的手法来创作现当代艺术形式的作品,真是太棒的组合。
L:你认为重拾传统手艺体现当代题材这个现象,是一种“回归”,还是“变形的西方追随”?
Q:我8年前到中国的时候,中国的创作者都在痴迷于高新科技材料、新载体新媒体的运用,现在是一种回复本真,追溯文化之根的感觉,这并不是说他们风格变回古人一样,而是在体现构思的载体材质上,是一种对传统智慧的回归。
王立端
1982年于四川美术学院毕业并留校任教。
1986年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助教进修班结业。
1989年赴日本横滨国立大学留学。
1991年于日本横滨国立大学研修班结业。
2005年赴法国巴黎国际艺术城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