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经济的“供给侧”
2017-06-15谭诗赞
谭诗赞
年轻人通过虚拟货币的“打赏”消费了一种代替自然情感的“情感”商品。
2017年5月28日-30日,武汉举办的“斗鱼嘉年华”活动人气爆棚。这是一场“国民级直播盛宴”,当天斗鱼直播平台有数以千万计的在线“流量”。而现场中,数万名宅男在烈日下齐聚,只为 现场“打赏”自己喜欢的网红主播。斗鱼某人气女主播登上舞台时,引来一片欢呼尖叫声,丝毫没有因为此前的“会计门”而“掉粉”。与此同时,共青团浙江省委也正在筹备成立婚恋交友事业部,以帮助大龄青年“脱单”。
我们有必要追问:这种现象的背后发生了什么?
“需求侧”
最近一位在深圳工作的朋友向我吐槽“空巢青年”的日子不好过:城市里物欲横流,不仅经济纠结,而且精神荒芜。曾经愿意不遠万里挤着绿皮火车去见一个人,如今在城市中的茫茫人海中,却宁愿选择一个人吃饭、出门、逛街,甚至看电影。自己内心觉得孤单,却懒得去结识异性,懒得去谈恋爱,总之,似乎无力去爱一个人了。
现代社会建构起了各种主打年轻男女“脱单”的节日狂欢,情人节、女生节、光棍节……各种类似鼓动单身男女勇敢表白的节日越来越多,为单身青年男女量身定做的节日不断泛滥,照这样下去,年轻人表白的对象可能都不够用了。但像我那位朋友的青年男女却越来越多了:他们习惯将自己的情绪置于工作事务之下,将自己的情感隐匿于内心深处,不敢表达爱的需要、不轻易释放深藏的情感。这种时代症状一般被称为“爱无力”或“无恋症”。表白的节日越来越多,为单身青年男女
“爱无力”并不是说单身青年内心的情感需求消失了,相反是他们旺盛的情感需要遭到了现实的“碾压”而被压抑了。
青年的情感需求问题随着中国社会的进一步发展而愈演愈烈。孔夫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现代社会的青年男女内心的情感需求总量正在激增。中国从传统向现代转变的转型过程也越来越快,独自面对着城市里巨大的不确定性,年轻人急切需要一个“情感支持系统”来维系自己的心理生存。
爱情就是一种“情感支持系统”,它可以给一个人积极的力量。但青年男女的爱情渴望却不断地被现实的残酷所侵蚀、算计、破坏。这意味着,青年男女的情感需求在现实中无法得到有效的满足。造成单身青年男女“爱无力”的现状有多方面的原因:男女比例失衡现象的持续扩展;大龄青年交际面的过窄;婚恋功利化观念的侵蚀;落后婚俗习惯的阻拦……
结果是对青年人的心理带来非常沉重的打击,他们一步步被划入大龄单身未婚青年的行列。面对这种真爱难觅的现实,有的年轻人会逃避“爱情”,他们选择将“性”与“爱”剥离开来以逃避深度情感投入带来的各种责任和痛苦。有的人依旧在焦急的等待自己的“真命天子(女)”。
当情感需求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时,一些年轻人开始怀旧。他们开始像张艺谋一样怀念那种纯真爱情,反复回味《山楂树之恋》中“老三”与静秋隔河相拥时四目相对、内心万般不舍的那一幕画面。但怀旧并不能真的解决年轻人情感需求不满的现实问题。相反,越怀旧,越会感时伤怀。他们更容易陷入“爱无力”的状态:对现实恋爱行为表现出相当的萎靡,缺乏主动投入的热情,即使见到自己心动的异性,他们仍然“不来电”、“无感”。
年轻人的情感需求并不能像U盘一样,只要选择格式化,就可以快速删除。多数年轻人的情感需求仍会如同一句歌词所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供给侧”
2016年是“网络直播元年”,网络视频直播网站大量兴起,中国进入了“直播时代”。大多数出身草根或普通中产的网络视频主播们借助直播平台以极快的速度聚拢人气,吸附流量,并且借助虚拟礼物(实际上是一种虚拟货币)实现了惊人的变现。网红强大的“流量变现”能力在资本力量的介入下形成了产业链,发展成为“网红经济”。
实际上网红正站在情感经济的“供给侧”。一个人的精神情感需求在现实中愈是得不到满足,就愈加需要寻求一种替代性的满足。宅男腐女们的情感饥荒在现实中无法立马解决,就会通过“避实向虚”,转向虚拟的网络空间来寻找情感的寄托。而网红经济正提供了这样一种代替自然情感的“情感”商品。
区别于现实世界的情感屡屡受挫带来的“情感荒芜”,虚拟世界里有无限的可能性。人们热衷追捧的网红大都存在于游戏直播、秀场直播或是各种生活类直播,为的正是获得某种情感满足。在游戏直播中,他们可以通过将自己代入那些职业玩家的角色中,借他们去网络游戏中体验现实中不曾有的“王者荣耀”;在秀场直播中,他们可以与网红联袂主演一部“屌丝逆袭迎娶白富美”的“爱情大片”;在各种生活类直播中,他们将那些网红制造的审美和趣味等同于自己的“品位”,通过文化品位来取代现实中不利的社会地位。
网红主播们介于明星与恋人二者之间的角色扮演,成为宅男腐女们欲罢不能的奥妙之所在。许多粉丝心目中的网红实际上是另一种“明星”。主播千千万,不是什么主播都能当网红的。网红主播们要么是具有高颜值者,要么是才华出众者,或者起码也是一个敢于搞怪扮丑、自黑自嘲的“谐星”。相比那些娱乐明星的“高大上”和“遥不可及”,网红似乎更加“亲民”,更具有可及性,粉丝只要通过PC端或移动端点击直播网站进入直播的“房间号”,就能观看各路主播的视频直播。他们提供各种类型的内容,包括电子竞技、二次元、才艺表演、户外展示……来满足年轻人的个性化的情感需求。
最重要的是,网红美少女们满足了宅男们对现实中“白富美”可遇不可求的替代性满足。通过主播视频直播与粉丝的弹幕对话营造的虚拟“面对面”交流具有更强的互动性,主播们甚至可以全天候在线,化妆,自拍,吃饭。各种私密性的场景都可能成为直播内容,满足粉丝对亲密关系的在场感。同时通过赠送“礼物”的方式还可以得到主播们的感谢、亲昵称呼甚至是联系方式。网红女主播们通过互动性、个性化更强的直播还营造出“单独与你沟通”的虚幻感,在屏幕两端营造出了一种单身宅男与“女神”正在进行情侣交往的情感错觉。虚拟空间生产的这种恋爱幻象填补了单身青年在现实中情感需求不满的空缺。
直播平台和网红们在整个网红经济中生产的正是一种叫做“情感”的商品。年轻人通过虚拟货币的“打赏”消费了一种代替自然情感的“情感”商品。网红和粉丝相互配合,各取所需。粉丝在互联网的点击、浏览都被数据化为“流量”,然后成为网红的变现砝码。而网红则不断贴近粉丝的情感诉求,充分的迎合了受众的情感需求,使受众的情感需求得到虚幻的满足。这样粉丝为此甘愿付出时间、成本等来满足内心的诉求。
但这种成本有时是巨大的,虚拟礼物其实就是真金白银所兑换而来的。在“会计门”事件中,为了“打赏”网红冯提莫,镇江一位已婚男会计挪用公款数百万,最后东窗事发,自杀未遂而选择自首。还有许多情感空虚的宅男为了“打赏”网红甚至背负了巨额的高利贷债务而无力偿还。
礼物关系
网红之所以成为一个“现象级”的社会议题,与现代社会的两种面相以及中国的“礼物关系学”传统息息相关。
现代社会的两种面相—工业社会和消费社会—构成了网红现象的时代背景。通过蒸汽机、电力、信息科技所分别代表的三次工业革命,人类社会开始告别传统迈向现代的旅程。如今,以智能化为特征的“第四次工业革命”驱动着社会日新月异,社会的不确定性在放大,资本逻辑也日益嵌入工业社会,市场竞争在加强,作为“生力军”的年轻人在工作中的压力更大。这种压力不仅体现在身体上,也体现在心理上。年轻人下班后时常“心力交瘁”,他需要的只是放松,只需要来一个“葛优躺”,这个时候,他急需一种放松的休闲方式。
追捧游戏直播网红,多数上班族年轻人并不是为了在网络游戏中的技能比拼和资源争夺中取胜从而获得一种舍我其谁的征服感,因为玩电子竞技类游戏都需要“烧脑”;“你明我暗”的视频直播则更不需要严肃的思考来配合,只要点开她们的“房间号”,观众就可以躲在暗处观看那些高颜值的女生唱歌跳舞,甚至是发呆、卖萌,越无厘头,越能讓观众得到尽情的释放。
消费社会彰显了人们的消费欲望,工业社会的“劳动力”在消费社会转变为了“消费者”,消费社会中的各种商品专为满足消费者的欲望而设计,工作太忙没有时间交朋友、谈恋爱,那就制造一种虚拟的“情感”来代替现实的情感需求。而中国独特的“压缩版现代化”则拉大了这种“避实向虚”的趋势。似乎整个社会都在“赶超”现代化,而人在赶超中需要保持高度紧张,加倍投入自己的心理能量,就更容易倍感“心力交瘁”,更需要依赖网红直播这类放松的方式来寻求情感的满足。
网红尽管制造的是虚假的“情感”商品,却真实地复制了中国传统以来就有的“礼物关系学”。人情、关系和面子在中国文化中源远流长,中国社会更强调“人际关系”的重要性,“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其中血缘关系更重要,要建构一种“亲密关系”,人们可以拟制血缘关系,比如“认干亲”,比如把好朋友称为“好哥们”、“好姐妹”。维系“关系”就离不开请客吃饭送礼。
现代人的很多情感表达,都习惯性地通过消费来表达,比如,对人表示“感情”要请吃饭或送礼物。实际上,这只是“礼物关系学”在现代消费主义彰显下被加倍放大了而已。“来而不往非礼也”,以“送礼”一来一往的方式来增益关系成为中国人日常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直播平台的设计者显然深谙此道。网红经济是“礼物关系学”在虚拟空间的真实复制。为了维系或增进与网红主播们的虚拟情感“关系”,粉丝必须不停地通过“礼物刷屏”的方式来表达好感,以换取主播们的甜言蜜语和卖萌撒娇。情感“关系”的拉深离不开礼物。
《人类简史》的作者赫拉利在另一本书里提出看一个值得现代社会警惕的预言:在数字“鸿沟”下,处于社会地位的少数人很可能借由智能设计来掌控进化进程,最终成为“人神合一”的“智人”;而处于社会不利地位的大众则只能通过药物或者虚拟现实来追求幸福的幻象。人类能否阻滞这种预言的实现,我们只能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