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职学生“学做工”调查
2017-06-15李春曦
李春曦
当前中职教育的效能让人惊叹,他们从企业利益出发,制订出一套套规章制度。这些制度却又能让具备不同头脑心理人格的学生自然分类分流,最终企业能顺利地获取各类型他们需要的人才。
当下,“遗传”和“继承”已经不仅仅是生物学、法律学使用的专有名词,父辈遗传给下一代,下一代从上代中继承的,还有他们的职业、工作,及由此确定的社会地位、生活方式等等。
每年的五六月份,是中职学校最为忙碌的时候,推荐就业、招收新生都在这个时候展开。
中职学校如何培养工人?“准工人”携带了怎样的思维和观念进入社会并构成“蓝领阶层”的新成员?笔者以华南某个职业学校为例,试图对此进行一番考察。
挑 选
五月底,龙舟水刚过,广州的阳光已经带上夏天的暑气。琶洲会展中心的展区相当热闹。小铭被父亲带着,在各个中职学校的展区里穿梭,目光带着些许茫然和焦灼。每个展位上展示的东西都新奇而炫目,而他们对这些背后的行业却知之甚少。小铭的学业水平让家长没有了底气。中职学校开放日,每所学校,每个专业都想尽办法抢夺学生资源。但小铭的父亲却焦虑地寻找一个愿意接纳小铭的学校。
在一个展位上,小铭父亲与招生负责人进行了对话。
铭父:你们这个专业是学什么的?学生就业包不包分配?
老师:现在已经没有包分配这种说法了,我们负责推荐学生去企业参加实习,被推荐的学生一般都能够留在企业。而且我们专业挺不错的,去年的就业率95%呢。
铭父:那多少分能报这学校呢?
蓝翔技校的厨艺课堂上,学生们等待老师试菜评分。
老师:有初中毕业证就行了。
铭父:一年学费是多少啊?能不能推迟交?
老师:你们如果是农村户口的,不用交学费,一年900,交住宿费就行了,如果不用住宿,就不用交钱,学费政府减免。有兴趣报读的,留下联系方式吧。
没有录取分数线,学费减免,就业率高,这几点对于农村户口,靠打工维持一家生计,孩子学业又不好的家庭来说确实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一天下来,留下联系方式的表格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有意愿就读的家长和学生的信息,在“户籍类别”那一栏上,基本上是清一色的“农村”。
广州市在2015年开始对农村户口和城市困难家庭的中职学生进行学费减免。政策一出,通过粗略统计,中职学生有六至七成达到学费减免的标准。在学生和学生家长看来,他们是因政府的好政策而获得了学习的机会。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政府和学校正是通过这样的政策来挑选进入中职学校学习的学生:农村户口,城市困难家庭,设立比较低的分数线,或者根本不设录取分数,意味着他们无法通过经济能力,学业水平去获取更好的教育资源,这样的学生和家庭,对技能技术的需求,对固定工作,稳定收入的需求比来自其他家庭的学生都要强烈。
表面上,学生和家长为一方,学校为一方,他们都有双向选择的权利和自由,而事实上,两者都没有,他们选择的对象,必定只会是对方。
学生能选择的,是读这一所中职学校,还是读另一所中职学校。像小铭这样的家庭,家长对社会各行业的了解相当欠缺。他们对行业、专业的了解,无非来自三个渠道:自己的经验,亲友的介绍,以及在学校专业展示会上得到的信息。这三个渠道信息的可靠程度是递减的。学生或许没有意识到,当他们走进会场的时候,就已经选择了一条与产业工人相同或相似的职业发展之路。至于个人的意愿,在当时并不明显。原因有两点,一是这些学生还未意识到几年之后他们将面对的职业,到底是怎么回事;二是,即使他们有这样那样的兴趣和爱好,在面对选择陌生行业的心理焦虑时,个人的兴趣和爱好往往会妥协。毕竟对于他们来说,喜欢做的事是不能保证能解决温饱问题的。
对于校方,能选择的,是这个学业不佳的农村户口学生,还是另一个。这样挑选出来的学生有利于后续教育的展开。这些学生的水平,成长环境,个人能力,家庭情况都很相似。像普通小学、初中学校因学生水平素质参差不齐,教学方法难以选择的烦恼,在中职学校基本没有,其实是得益于这样的挑选。
学生进校之后,工匠生产的第一步工作完成了,这一批学生,就是工匠生产的“原材料”。接下来三年的时间,这些“原材料”将被打磨制造成一个个合格的工匠成品,输送到各个企业,各个工作岗位之上。
“弟子规”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这不是哪所小学的早读,而是一所中职学校的全校学生在早读时间,集体诵读的声音。
对于这点,倡议读《弟子规》的学生管理部门有这样的一套说法:
企业要求在企业实习的学生,能够做到文明有礼,尊重师傅。这一点是基本的要求。而《弟子规》正是这样要求学习者的。除了《弟子规》之外,还有一系列的规章制度。
它们的制订,缘于一项关乎到中职学校生死存亡的指标—就业率。不仅在各项评估中这项指标占有极大的比重,在任何一次的招生宣传上,都是每所学校、每个专业用以吸引生源的招牌。并且能由此衍生出一系列的指标:学生毕业去的是哪些企业?待遇如何?从事什么岗位的工作?
这些规章制度的制订,全部都是参考企业的需求和用人标准。例如:
在实训过程中,要求“三不落地(零件,工具,油污不落地)”,对工具摆放的次序,摆放间隔,工具架离标线的垂直、水平距离均有要求。学生用肉眼来观测距离,用刻度尺来验证。没有人向他们解释为什么这样做,一条条规定已经悬挂在实训场最显眼的地方,让每一个参加实训的学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要没有按照这些规定做好,那就會被扣分,甚至取消实训课程的成绩。
实训场外,也有其他不同的规定,以“日常行为规范”的形式存在于学生手册当中。在中职学校,每名进校的学生在军训期间都要进行一次日常行为规范考试,闭卷,低于80分就要重考,直至考过了80分为止。
课前半分钟整理,要求所有学生将桌面上非课堂内容的书全部清理开;每个课室前面挂着一个让学生存放手机的袋子。上课前,学生要把自己的手机放在这些有编号的袋子里,下课才能取回。这些规定只为一个目的—维持秩序。尽可能减少学生在课堂上睡觉,玩手机。
每周的劳作课,要求每个学生对课室、实训场、宿舍、包干区进行全面细致的清扫;各个学生组织,在早上训练两件事情:体能,向老师问好。只要在校园内走过,碰到列队的学生,总有一个带头的喊:“向老师问好!”然后是整齐响亮的问好:“老师好!”在宿舍,学生的鞋子,牙刷摆放的方向,间隔要求一致,被子要求折叠成起棱角的三角形。近于军事化的管理,让学生无条件的服从。没有人告诉学生们这是为什么,但要求他们不打折扣地执行。
分 类
一次主题班会课上,有一个不记名调查。
你觉得学校制订的各项规章制度是属于:
A、完全多余,没事找事,对我们的成长和发展一点好处也没有;
B、虽然有时觉得很烦,但是学校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这样,学校就乱套了;
C、虽然不人性化,但是这些制度是和企业的制度相吻合,早点适应就能早点适应企业的要求;
D、就应该有这样的制度,应该不打半点折扣地执行;
E、其他(请说明)。
调查结果是有将近85%的学生把答案选在B和C,其中选B的比选C的要多。
无论选择B还是C,学生们都是认为,这些制度制定说到底是代表着现在的学校和将来的企业利益,而他们要为这些利益而压抑自我。
由此,学生基本上分为三类。
第一类学生占了学生人数的大部分。他们表面上执行着这些条条框框,都做得不错。但被压抑的心理能量总得找一个宣泄的渠道,于是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对这些压抑他们的制度和人来宣泄。这类的学生,多半是由于在家里缺少家长的约束,要么是家长对他们宠溺有加,要么就是家长从小离开,疏于管教。表面上看,就是这些学生“素质低,爱耍小聪明,比较幼稚”。
早读时,他们会带着学校三令五申不能带回的早餐,在课室肆无忌惮地吃;理论课上,他们要么对老师理也不理,要么集体起哄,要借着对课堂气氛的破坏显示他们的聪明,彰显他们的存在,宣泄他们的情绪。或者,他们会举手要求上厕所,一去,至少20分钟再回来,躲在厕所里不是抽烟就是玩手机。对于他们而言,厕所的味道固然不好闻,但那是学校监控系统的最大死角,用他们的话来说,“在里面抽烟玩手机,老师就算知道也管不了,很爽。”焊接课,他们会悄悄用电烙铁在其他同学的衣服上“绣花”。每逢雨天,他们穿着拖鞋走进电工实训室,对着老师宣布他们其他的鞋子都湿了,只能穿拖鞋。看着老师们一脸无奈的样子,他们脸上露出得意满足的笑容。
这类学生到了企业实习,也会延续在学校那种与权威对抗的做法,虽然手法更隐蔽。毕业之后,在企业中,他们是工作在一线的技术蓝领。
第二类学生占比较小的一部分,他们很认真地执行着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对于权威的压抑,他们在心理上尽力合理化,并且加入各种各样的学生管理组织,通过在这些官方的学生管理组织中任职来让自己成为权威和制度的一部分。
这类学生通常是看不起第一种学生的,认为他们是来“混日子”,“搞破坏”的。一旦他们发觉被管理学生的违纪行为,会毫不犹豫地制止。学生管理者通常认为这类学生对管理工作“积极认真负责”。从心理层面上看,就是被管理学生的违纪行为是与权威和制度的对抗,而他们却是权威和制度的一部分,如果不加以制止,他们压抑自己,乃至让自己成为权威一部分的行为就无法合理化,这对于他们的心理生存是一个十分致命的打击。
无论是学校还是企业,都比较喜欢这类学生,他们的存在让基层的管理工作变得容易一些。他们和被管理的学生是同龄人,也是同学,手头上掌握着一些更高层次管理者不容易掌握的信息。而学校的学生管理老师会经常召集他们进行训练,一是从心理上确认他们“管理者”、“学生精英”的身份;二是传授一些管理学生的经验,知识和方法。
这一类学生,他们的履历会被写得相当漂亮,企业也很乐于接纳这一类的学生。他们对规章制度严格地执行,对于学业,他们一般也是比较出色的。而且他们有管理同龄人的经验。在毕业数年内能走上基层领导岗位(如小组长)的,基本上都是这一类的学生。
第三类学生数量也不多。他们既不愿意像第一类学生那样直接与制度和权威对抗,也不会像第二类学生那样成为学校管理权威的一部分。这些管理工作是他们所厌倦的。他们的家长多半是一些在单位里技术比较好的职工。自小这些学生就被灌输一种“掌握一门技术,到哪里都会有饭吃,饿不死”的思想。他们懂得掌握一门技术的重要性,对于那些从事“管理”的学生,他们多半是看不起的。
但是无论是学业上,还是从管理权力链条上,第二类学生都占据了优势。第三类学生则是通过另一種方法,来建立一条价值链条,在这个价值链条上,他们占据着绝对优势地位。
他们会加入学校各个兴趣社团,从传统的合唱团,管乐团,到音响,摄影,录像,到现在流行的街舞,创客……都充满了这一类学生的身影。他们通常和指导社团的老师建立了良好的个人关系,这些老师也在各方面倾囊相授。
这些学生在学业上可能并不十分优异(保持中等偏上的水平),但是他们在他们的兴趣领域之内却有着十分优异的表现。
在企业中,这类学生通常是企业的技术骨干。在我教过的学生当中,被企业送到国内知名学府深造,甚至出国进修的学生,都是这一类型。
当前中职教育的效能让人惊叹,他们从企业利益出发,制订出一套套规章制度。这些制度却又能让具备不同头脑心理人格的学生自然分类分流,最终企业能顺利地获取各类型他们需要的人才。虽然学生们早已被告知,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将影响到他们的未来,这话在学生听来不过是一句老生常谈的大道理而已。他们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以这样的一种形式来进行影响。
学做工
经过多轮的“工作过程系统化”、“工学一体化”、“有效教学”的教学改革,现在的中职教学无论从形式、方法上都跟前几年有了重大区别。学生手上的课本,从原来的“教材”变成了“学材”。将来学生在企业上可能碰到的工作,被分解成一个个工作任务。而工作任务的详细完成步骤在“学材”当中一一列出。通过实训课程,反复执行让学生掌握;而以前在教材中出现的理论知识,如定理,推论,公式,演算等,在“学材”中被大量压缩。其原因无非两方面。
一方面,这些学生对于概念定理之间的逻辑关系,公式推导,数据演算等知识有着刻骨铭心的恐惧。并联电路的等效电阻,三极管的电流放大倍数,三相异步电机的转差率……这些基本的知识对于他们来说是很高深的内容。只要试卷上出现了这类题目,无论开卷还是闭卷考试,直接交白卷的学生也不在少数。
另一方面,对于企业来说,中职学生的岗位是对应技术蓝领和基层的管理人员。这些知识他们都用不上的,只有他们在进一步了解技术的核心时,才用得上。
学生来不愿意学,企业用不上。两方面的合力作用之下,这样的内容自然离开学材了。
在中职学校,每一个工艺流程都十分明晰地写出来,这跟那些日常行为规范的条条框框一样。曾经也有人拿着“这样做不利于培养学生的工匠精神”来试图改变这种教学方式。然而在多次的企业调查中发现,企业需要的员工,是以严格遵守生产操作流程作为第一要务。细想之下,这个要求也是最大地体现了企业的利益要求。
企业生产流水线的生产工艺不是为了生产个性差异大的产品,而是整齐划一的产品,这样才有利于产品的质量控制。只要这些流水线上的工人严格遵守操作规程,就能够生产出这样的产品。生产工作岗位不是耍个性的地方,工匠精神不应该成为“玩个性”“随意”的借口和挡箭牌。一个流水线上的生产工人,要生产出“精益求精”的产品,他需要做的是严格按照工作流程工作,一丝不苟地执行生产指令。如果不按照生产工作流程来工作,那就不是没有工匠精神的问题,而是违规操作出安全责任事故的问题了。
当然,除了为企业培养合格的工人外,中职学校也在不断摸索职业教育的改革之路,以培养真正具有工匠精神的工人。
工人的孩子进厂做工,继承父业,这早已不是什么新的发现。在德國、日本这些工业大国莫不如此。但由于在学校开始就被严格训练的思考、行为都跟既定的工业体系牢牢粘在一起,每一次工业大变革,最受到冲击的,就是这些人。在他们的内心里,无时无刻不担心自己被取代,被边缘化,失去工作。
人工智能和大数据、智能机器不能取代的,是那些思想行为都不在大数据统计之内的人,这些人拥有一样机器无法拥有的能力—创造力。如何培养出具有这种能力的学生,是一个宏大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