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里的旧时光
2017-06-15郁笛
九月的库车,依然让人难以感受到秋日的凉爽,阳光如同这个季节里古老记忆的一部分,像那些旧时光里暄腾或者坚硬的泥土一样,明亮而又热烈地盈满了你的眼目。我说的当然是晕染着旧时光的库车老城。泥墙、深巷、院落和人家,你几乎找不到哪一方景物里,没有附着了泥土的颜色、气味,和她千百年来不曾沉落的历史的光亮。
几乎每一个到访库车的人,都会被告知,要到老城里去逛一逛。
去寻找老房子、古民居。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老城里竟是如此的安静。幽深的土巷和喧哗的街面似乎相距并不遥远。在一些并不规则的巷子里我只是随意地走着,偶尔有一位美丽的维吾尔少女,从虚掩的木门里朝外望上一眼,两位老妇人牵着一个小女孩,在窄窄的巷子里平静地走着。隔着不远,就有一座馕坑,一些年轻或者中年的维吾尔人,一条腿盘坐在馕坑的边上,那些大若锅盖的馕饼,不时被从馕坑里取出来,摊放在跟前的案子上。冒着热气的鲜馕,金黄、明亮,飘散着不可抵挡的诱人的面食的香气,在街道上弥散。
而此时,阳光在这个上午,也显得温和了许多。我看见一些古老的树木,从一些土院里伸出虬劲的老枝,枝叶间苍绿和阔大的浓荫,覆盖着整个小院和半条巷子。我们连去了两家被称为“古建筑”的民居,由于没有县文物部门的文件和通知,而不得入内。趴在门缝处往里看上几眼,也只是瞧见了一些斑驳的老墙上时光的旧影,不得不悻悻而归。
连续的碰壁之后,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在巷子里走着,并没有要刻意进入哪一家老宅里,去一探究竟的强烈愿望。走着走着,我就被一家敞着门的老院子吸引了。似乎,院子里没有人。我们径直踏入这家有着天井的四合院式的人家。几个人忙着拍照的时候,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一位中年维吾尔男子,他对我们的不请自进,似乎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也许是习惯了被参观吧,他来到院子看了一眼,就又回到房间里去了。
这是一座修建于清末民初的老房子,虽然房子只有一二百年的历史,但从建筑风格和建筑布局上可以看出,中原汉文化和龟兹文化的交融与融合。整个院子的回廊、廊顶和廊柱都烙印着深厚的汉文化的建筑风格,而上面描绘的古龟兹花卉和飞鸟图案,使得这座看上去有些破败的院落显得古老又现代。院子有些破落了,廊顶上有些塌陷迹象,泥墙、木雕上也落满了岁月的灰尘,柴草和杂物堆满了一些废弃的房间。
没有经过主人的允许,我们无法进入他们居住的房间。只是在一些废弃的房间里,隔着朽坏的窗棂和门洞,看见房间里的壁橱、灯台等当时房间的布局,想象着它当年的恢弘气度。
在一间临街的房子里,我看到两个被打通的房间。显然这是一项正在进行的施工。地上的木屑和草泥,一面墙上被打开的门洞,斜吊着的一扇木门,却唯独不见施工的人。难道那个从房间里露了一脸的中年人,正是这一项工程的施工者?我难以断定,这个房间里的改造,已经进行了多长的时间,它显然没有经过设计和工程规划,是手工时代里的匠人手艺。看看周围时光里的沉寂,似乎也没有多么急切的需要。甚至关于房间,是不是需要改造,改造后的目的是什么,以及什么时候能够完工等等,我看不清答案,也找不到尽头。也似乎,这些附着在时间里的漂浮物,你无法更确切地赋予它具体的意义和象征。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我从内心里欣赏这种老房子里的慢施工。缓慢的,甚至是停下了脚步的旧事旧物,才和这深巷泥墙,和这古树颓院,若隐若现的时光般的脸庞,有了一种沟通古今的默契与暗合。我欣赏着的,不是这时光里的停滞和无奈,是你幻梦般的前世今生里,一场贯穿了生死轮回的大寂静。
想想,我也是去过了一些老城的,去过了一些沉睡在历史里奄奄一息的老城,也去过了一些被過度保护和开发后的老城。一些颓败和带着一张假面具的老城记忆,总使我在面临库车老城时心怀忐忑,唯恐我面对的又是一个失去了自己鲜活生命和记忆的老城。旅游,或者观光产业的兴盛,使得我们对那些原本沉静的老城旧街,生出了许多恶念。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一些老旧的时光,正在被驱赶着,切割、碾压,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正如我们看到的一些崭新的城市,街道、楼房、花池和树木都显得整洁而干净,你看不到一片旧物,一棵古树和一些上了年岁的房屋。而一座城市,不管现代化的进程多么耀眼,缺少了这些旧事物的观照,就像缺失了记忆的人一样,总是病态和浅薄的。我们需要这些城市的生长,我们也同样需要拥有自己的历史和文化记忆。
想必,库车老城,是活着的。她至今一直没有失去自己的记忆,她的生活、手艺,也一直没有中止过。(本文选自郁笛作品《坎土曼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