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论艺
——晚明时期文人设计思想研究
2017-06-15任莎莎
任莎莎
文人论艺
——晚明时期文人设计思想研究
任莎莎
晚明时期政治黑暗,许多文人放弃“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远离庙堂,以玩物、品物自娱。政治的黑暗并没有阻挠经济的发展,尤其是江南地区物质丰富,远超前朝。在这样的条件下,文人对于“物”投入了极大的关注,出现了许多论物的著作,将日用之物、把玩之物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和境界。
文人;设计;崇古;实用;主体意识
提到中国古代文人与艺术之间的关系,“文人画”是最为人熟知的,“设计”似乎与文人阶层关系不大。“设计”与“造物”一度被看做是手工艺人的工作,不被文人阶层所看重。韩愈在《师说》一文中写到,“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明代叶盛也曾写到,“范启东闻之前辈云,士大夫游艺,必审轻重,且当先有迹者。谓学文胜学诗,学诗胜学书,学书胜学图画。此可以垂名,可以法后;若琴弈,犹不失为清士,舍此则末技矣[1]”。早在南北朝时期,文人画便开始流行,但直到晚明时期,文人阶层才开始参与到物的“设计”中,甚至根据自己的“设计”身体力行地进行制作。
晚明时期商品经济发展,尤其是富裕的江南地区,赏物、玩物之风在“富贵之家”盛行。随着政治气氛的压抑,一部分文人不得不放弃了“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思维,远离庙堂,转向自己的内心世界,以赏物、玩物、品物为人生之乐事。但文人阶层对于“物”的体会既不同于“出口便俗”、“入手便粗”的“富贵家儿”,也不同于那些技艺超群却著作甚少的手工艺人,他们不局限于对物的品评,提出自己的设计思想,将“物”提升到“道”的境界。
虽然文人参与造物的历史相对较短,但留下了丰富的著述,使后人不仅能了解他们的设计思想,也能通过他们的著述了解当时的经济、社会与文化情况。
1.“崇古”的设计思想
“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况知之而能享用者又百之一二,于百一之中又多以声色为受用,殊不知吾辈自有乐地,悦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声。尝见前辈诸老先生多畜法书、名画、古琴、旧砚,良以是也[2]”,自宋以来,中国文人多追求一种超脱于现实的生活境界,对于外物抱有澹泊的态度。晚明时期,经济发展,工商业繁荣,造物工艺提升,物品日益丰富,“凡上供锦绮、文具、花果、珍羞奇异之物,岁有所增,若刻丝累漆之属,自浙宋以来,其艺久废,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产益多[3]”,晚明苏州类似的记载不胜枚举。在富裕的江南地区,以文徵明为代表的“一党”以《长物志》一书提出了他们的设计思想——质厚无文、删繁就简。《长物志》反映的是晚明时期一部分文人的设计思考,是晚明社会背景下,一部分文人对传统观念的继承和发展。
1.1 厚质无文的审美取向
经济的发达使得市场上的物品极大丰富,富裕地区的人们逐渐形成了玩物、赏物的风气,尤其是江南的苏州府、松江府、嘉兴府、湖州府一带,是全国最富庶的财赋重地,奢靡之风盛行。王士性在《广志绎》中说:“寸竹片石,摩弄成物,动辄千文百缗,如陆子冈之玉,马小官之扇,赵良璧之锻,得者竞赛,咸不论钱,几成物妖,亦为俗蠹[4]”。对于“物”的价值的过分夸大,使得“赏物”与“玩物”成为了一种争豪斗富的手段,标榜品位的工具。晚明时代的江南地区“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奢靡相高[5]”,然而沈春泽在为文震亨《长物志》做的序中提到:“近来富贵家儿与一二庸奴、钝汉,沾沾以好事自命,每经赏鉴,出口便俗,入手便粗,纵及其摩挲护持之情状,其侮辱弥甚,遂使真韵、真才、真情之士,相戒不谈风雅[6]”。可见,当时的审美风气并非一致,《长物志》一书所代表的文震亨“一党”之审美对于“富贵家儿”之趣味是大相径庭的。文震亨生于传统官宦家庭,深受传统儒家文化影响,他的祖父文徵明更是诗文书画无一不精的“全才”,在艺术审美上,文震亨与文徵明一脉相承,推崇“古意”,这也是晚明时期一部分传统的封建文人所秉持的审美取向。当时流行的以“竞豪奢”为目的的“造物”与“玩物”,显然是与以文徵明为代表的文人审美趣味相悖的。
文震亨在《长物志》器物卷曾写道:“今人见闻不广,又习见时世所尚,遂致雅俗莫辨,更有专事绚丽,目不识古,轩窗几案,毫无韵物,而侈言陈设,未之敢轻许也。[7]”文震亨对于“雅俗模辨,目不识古”持否定态度,认为文人雅士所使用的家具不应当过于雕琢、过于世俗。文徵明“一党”眼中的风雅是司马相如卓文君的当垆卖酒、王维的茶铛药臼、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丰俭不同,总不碍道,其韵致才情,政自不可掩耳![8]”
1.2 删繁去奢的工艺取向
文震亨继承了传统文人崇尚自然、返璞归真的思想,提出“随方制象,各有所宜,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9]”的审美取向,归结到工艺上则是对于古雅、自然的崇尚。在造物时所选用的材料务求古雅、自然;制作时要最大程度地保持原材料的样貌,不过分雕琢,追求古朴、淡泊、含蓄之美。例如在家具的设计方面要尽量体现材质的自然面貌,尽脱人工之气,桌子、椅子要表面光洁,保持木材本色,不要雕琢,不要上漆,尽量在表面看不出刀斧加工的痕迹。在《长物志》中文震亨提到用华楠木、紫檀、乌木、花梨木等有横截面断纹的木头做榻看着古雅,而如果加以镶嵌或者用漆髹涂就俗气了,在几榻卷有这样的描述,“古人制几榻……必古雅可爱……今人制作,徒取雕绘纹饰,以悦俗眼……[10]”。由此可见,作者对那些用雕刻装饰以取悦世俗时尚的家具是不屑一顾的,这与南宋赵希鹄《洞天清录》中所提到的“悦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声”一脉相承。
1.3 志向高洁的价值取向
“君子比德于玉”是《礼记·聘义》中记录的孔子答子贡的话。“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11]”,孔子以物喻人,提出君子之所以贵玉而轻珉是因为玉的品质就如同君子的品德。儒家将万物都赋予道德属性,由物可以观人,由景亦可观人。《长物志》“位置”一卷开篇说:“云林清秘,高梧古石中,仅一几一榻,令人想见其风致,真令神骨俱冷。[12]”云林指的是倪瓒,元末明初画家,素有洁癖之名,性格清高孤傲、洁身自好,生于豪富之家而一生未曾入仕。倪瓒所居清秘阁,只有一几一榻,毫无人间气息,这是文震亨所认为的“韵士之居”,高雅绝俗。
《长物志》沈春泽原序第一句:“夫标榜林壑,品题酒茗,收藏位置图史、杯铛之属,于世为闲事,于身为长物,而品人者,于此观韵焉。[13]”由此可见,《长物志》一书认为,赏物一途除了赏鉴古物,还可以由此观人,士大夫文人借品鉴物而品人,构建自己的人格理想,这种追求已经超越了物质需求而提升到了精神文化的需求。
2.实用主义的设计思想
从本质上来说,造物的目的是为了实用,就宫室修建方面,先秦时代就有“室高足以辟润湿,边足以圉风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谨此则止,凡费财劳力,不加利者,不为也[14]”的观点。晚明时期的思想界开始强调物品实用性,王艮《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一《语录》中提到“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15]”,李贽《焚书》卷一《答邓石阳》中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论物矣。[16]”。这表明知识阶层已经开始关注现实世界,将注意力从形而上的道,开始转向形而下的器,强调要从“百姓日用”的层面考察人生。
2.1 对于功能性与实用性的重视
在实用主义观念的指引下,不同于文徵明对于“古意”的推崇,物品的功能性成为首先被考虑的因素。晚明时代从实用角度对物品进行的评论比比皆是,例如在论述茶具时,张岱说“香炉贵适用,尤贵耐火。三代青绿,见火即败坏,哥、汝窑亦如之。便用便火,莫如宣炉。[17]”谢肇淛《五杂俎》卷十一中提到“今景德镇所造小坛盏,仿大醮坛为之者,白而坚厚,最宜注茶。建安黑窑,间有藏者,时作红碧色,但免俗尔,未当于用也。[18]”由此可见,这些文人与前文提及的文徵明“一党”的关注点有所不同,从对“古意”的推崇转向了对“适用”的追求。在论述家具的时候,高濂在《遵生八笺》中描述,“欹床,高一尺二寸,长六尺五寸,用藤竹编之,勿用板,轻则童子易抬。上置椅圈靠背如镜架,后有撑放活动,以通高低。如醉卧偃仰观书并花下卧赏,俱妙[19]”,还有冬夏皆适用的“二宜床”等。万历时期江苏常熟人戈汕,能书善画,曾造“蝶几”并著有《蝶几谱》。“蝶几”是三角形和梯形的几,通过对这些几进行组合,能够组合出不同形状,“随意增损,聚散咸宜[20]”,既实用又有趣。诸如此类的设计想法在晚明时期很多,屠隆在《考淛馀事》中也曾提到出游时需要准备两张折叠桌,即方便携带又方便使用,大桌子用来放酒菜,小桌子用来焚香、插花。
2.2 由“用”入“道”的设计观
宋理学家周敦颐在《通书·文辞》中提出,“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21]”,意思是文章是道的载体,就好像车是人的载体一样,如果人不去用车子,那么车子装饰的再好看也没有用处。在古文运动文学家们的号召下,文成为载道之器,崇高而神圣。明代中后期,封建士大夫和新兴起的市民阶层开始萌发了主体的自觉意识,一些新的观点和学派应运而生,王守仁的心学在思想上逐步替代了程朱理学占据了主要地位,其中创立了传承阳明心学的泰州学派提出了“百姓日用即道”,这与与宋元以来理学家对于民生日用的鄙视态度不同,泰州学派关注百姓的衣、食、住、行、用,将“日用”提升到“道”的高度。
王阳明《别诸生》一诗中写道,“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意思是那些平常讲的大道理,就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之中,就在他们与身俱来的行为习惯里。王艮将其发展为“百姓日用即道”,“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条理处[22]”,承认普通人物质追求的合理性。一个时代的哲学思潮往往会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百姓日用即道”等平民意识,逐渐引发了晚明市民生活理想和生活方式的变化,促进了明代中叶以后设计艺术重心由宫廷向民间的转变,促进了与生活日用关系最为紧密的设计艺术的兴盛[23]。
3.文人论艺的意义
中国传统社会,文人士大夫流连于古董书画、文房清玩并不鲜见,但在历史上从未有哪个时代像晚明一样,能由“长物”激起如此广泛的社会反响。传统文人以诗文言志,“文”是“载道”之方式,最终目的是要“兼济天下”,而明代晚期文人所作之文很多已经脱离了这种以文治天下的使命感,多通过放浪山水品评生活来题诗作文,在行文中也表明明代士人认真自得,颖脱不羁,风流自喜,追求闲适的生活情趣[24]。从晚明时代流传下来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我们看到大量的论“物”的作品,无论是关注赏鉴清玩的作品,如高濂的《遵生八笺》、屠隆的《考淛馀事》等;或是重在实用的著作,如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宋应星的《天工开物》等,举凡与造物相关的器用皆成为文人寄予个人情操、展现自我价值的载体。
晚明时期,技艺高超的手工艺人的地位比前代大大提高,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提及工艺的时候说:“吴中绝技: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赏鉴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投,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盖技也而进乎道矣。[25]”可见,晚明时期工匠的地位由“君子不齿”,而提升到“由技入道”的高度,这种态度的转变离不开对于“物”的认识和重视。随着市民阶层的逐渐壮大,以文震亨《长物志》为代表的追求“古意”、提倡“删繁去奢”的设计态度在晚明时期渐失拥趸,物与民生的关系开始被文人反复提及。王艮、何心隐、李贽、袁宏道等人对百姓日用、自然本真的重视,对明中叶之后的文人和新兴市民阶层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使一些具有文人趣味的设计家摆脱了传统的思维模式,在创作的指导思想、创作的视点、创作的表现手法上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为明代中后期“为人”的设计的繁荣,为设计创作由重“礼”向重“人”的回归奠定了哲学基础[26]。
明代中后期,中国封建社会开始没落,封建文人和新兴起的市民阶层开始萌发了主体的自觉意识。人们不再把“审美—精神的生活”寄托于远离常行日用的艺术或宗教,而是把艺术、审美、精神与器用、物质、欲望融会在一起,借助于生活化、物质化的审美活动,来构筑艺术化的生活空间,进而在日常生活中体验人生的快乐。[27]文人论艺少见大部头的著作,而是将“艺”与生活结合起来,对于“艺”的评论散布在小说、散文、诗歌、笔记与议论中,以这种形式对社会各阶层潜移默化,引导对于“物”的审美和设计。
注释:
[1][明]叶盛.水东日记[M].魏中平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7.41
[2][宋]赵希鹄等.艺文丛刊:洞天清录[M].尹艺点校.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15
[3][明]王锜.寓圃杂记[M].张德信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7.42
[4][明]王士性.广志绎[M].吕景琳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7.33
[5][明]张瀚.松窗梦语[M].萧国亮点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23
[6][明]文震亨.长物志[M].汪有源,胡天寿译注.重庆:重庆出版社,2010.1
[7]同[6],103
[8][6]
[9][6],16
[10][6],83
[11]杨天宇.礼记译注·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852
[12][6],169
[13][6]
[14]李小龙译注.墨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7.36
[15][明]王艮.王心斋全集[M].陈祝生等校点.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10
[16]张建业主编.李贽全集注·第一册[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8
[17][明]张岱.陶庵梦忆插图本[M].淮茗评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109
[18][明]谢肇淛.五杂俎[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238
[19][明]高濂.遵生八笺[M].黄山:黄山书社,2010.289
[20]黄伯思,戈汕编.重刊燕几图蝶几谱[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
[21][宋]周敦颐.周子通书[M].徐宏兴导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39
[22]同[15],10
[23]王树良.百姓日用即道思想影响下的晚明设计[J].艺术百家,2005(2)
[24]彭圣芳.明代晚期文人论艺现象及其意义[J].民族艺术研究,2014(6)
[25]同[17],19
[26]同[23]
[27]赵强.说“清福”:关于晚明士人生活美学的考察[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29(4)
任莎莎 鲁东大学艺术学院
Taste Great Tea design:Lan Qin, Xuan-Ya Huang, Min-Yi Lin, Ya-Jing Lu, Hao-Tong Lam, Chaoya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