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中国艺术三件宝
2017-06-14陈丹青
陈丹青
古代电影长镜头
先说手卷画。今日的美术馆,将手卷画整段展开陈列,其实是错误的。手卷画不可以全部展开看,而必得捧在手里徐徐展开,看到此段,即掩卷上一段,这岂不就是“进行时”?
手卷画的要害,不在画什么,不在怎么画,而在手卷画很早即塑造了中国人“移动观看”的习性:手卷画的长度,既是空间的,更是时间的。一边展开,一边观看,在移动过程中,图像故事自行叙述,画面情节渐次展开,效果犹如电影的长镜头。我愿将手卷画称为世界上最早的“电影”。
英国大画家戴维·霍克尼看到手卷画,佩服得五体投地,大书特书,说是中国绘画最早创造了绘画中的“时间观”,并与“空间转移”结合得天衣无缝。他还受此影响,发明了自己的“拼贴摄影”。
有一阵,上海博物馆门口长龙逶迤,一票难求,精品多达一百七十多件,单是为了让观众端详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长卷,馆方就特意在馆内另排一长龙阵,盘旋至于四楼。守候者挤挤挨挨,多是老百姓,我听说有位姨娘忽然大叫:看呀,宋朝人也在刷马桶。
我有幸觅得几卷原寸精印手卷本,有晋代顾恺之《女史箴图》、唐代阎立本《历代帝王图》、北宋李唐《晋文公复国图》及佚名的《胡笳十八拍》、武宗元《朝元仙仗图》。每一卷都是繁杂精细的历史画卷,每一段画面都详细交代着生活的情节。
譬如《胡笳十八拍》长达七米,开篇画文姬从胡地庄园启程。那庄园是胡人丈夫为免她异国思汉,特意仿汉家风格建造的。此后路远迢迢,画她在马背上怎样思念双子泪涟涟,画日夜兼程的护送官兵怎样支帐篷、收帐篷,怎样围坐歇息、弄炊事、卸马鞍,文姬又怎样带着丫环一路遥望飞雁、慨叹身世……末一段画她回到故园,那汉家庄园与开篇场景一模一样,细看,则室内的字画、园外的草木、搬运行李的家丁,全是中原景观中原人。此时,画面如电影全景观镜头俯视展开:胡人官兵任务完成,散开休憩,文姬在中庭扶抱亲人掩面哭泣,身旁仆佣戚戚,狗儿欢叫,场面盛大而动人。
“生活的美感”转化为“作品的美感”,必得大动手脚。《清明上河图》等长卷,移动观看看似“循序渐进”,挤满信息量,其实是目光在画面上“循序渐进”,不是真的在“逛街”。
古代的电视剧
中国视觉艺术的第二件宝,是木版画传统。
手卷画多为宫廷贵族文人雅士赏玩的读品,木版画则从来是散播民间,是“为人民服务”的。清《芥子园画谱》、民初《点石斋画报》善本还在,近年重印,不妨取来看看。
欧美煞有介事所谓“读图时代”,千年前的中國即已蔚为大观:神话、儒说、佛经、史记、志怪、言情、看图识字、二十四孝图、春宫秘笈之类,全赖木版画流布民间。连环画直接的祖先,木版画是也。
木版画从来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帝王将相到了戏文里,其实已经世俗化,老百姓看的是帝王将相演绎家事庶务,人间常情。就好比笑话中说,农妇羡慕皇后的日子,一晌午觉醒来,喊道,太监,递一个柿饼给我吃。
这情形,正是中国文化的“好”,不像西方的帝王是帝王,百姓是百姓。单说文化的权力概念与传播方式,中国就同西方不一样。中国当代电视连续剧,天然就继承着这一种活泼混沌的“俗气”与“民气”。
古代的百家讲坛
倘是“史记”“神话”的内容,就不只是木版画,而涉及说书,即故事。
中国人真是很渴望听故事、喜欢说故事。“说书”遗风直到清末民初,也与古代没有两样,甚至建国后直到“文革”,各地还有无数职业说书人或业余说书人,说书场所遍地,五六十岁以上的中国人,多有听书的记忆。
我家弄堂门对面,一户家长,中年汉子,平日拖板车给菜场送猪肉内脏,仲夏端个板凳坐在门口吃饭乘凉,暴雨过后,他就给邻居孩子大讲“桃园三结义”之类。郊县口音,声如洪钟,我在楼上晒台句句听得真切。他的儿子大我几岁,隔日就在井边说给旁人听,说是张飞居三,关羽居二,刘备老大,是因为结拜时立规矩看谁爬树爬得高,以最高者当大哥。结果张飞最高,关羽居中,刘备爬不上,围抱着树干说,树不可无根,根最粗壮,所以他刘备该当大哥。我听了一愣,因我幼年翻墙爬树本领一流,岂不只配做阿弟?
三十多年后读西方哲学家本雅明的文章,这才知道故事在传播中“不消耗自己”。故事,是在说书者嘴中不断变形生发的:“桃园三结义”还是“桃园三结义”,可是结义的细节,却是酱醋不同。
听一活人面对面讲,和独自阅读的经验,大不一样。本雅明强调故事乃“经验的交流”,交流,必得两人以上。
说书比写书有快感,因听众就在跟前。你们溜走,“他自己纵情叙说”,此时他的听众,即是他自己,人是会给自己的声音与讲说打动的。写书呢,一张桌子,一个自己,极之冷清孤寂的。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谈话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