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与岁寒堂
2017-06-14杨波
杨波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举进士第。历知边郡,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范仲淹早年即以天下为己任,因直言上谏批评时政而三次被贬。仁宗时,针对当时的弊政提出“十事疏”,主张轻徭薄赋,注重农桑,整顿武备,推行法制,其政治主张陆续被朝廷推行,史称“庆历新政”,但因保守派的反对而告终。他与韩琦关系融洽,二人曾“同经略泾原”,防御西夏,名重一时,天下共称“韩范”。皇祐四年病逝于徐州,次年葬于洛阳东南的万安山,谥号文正,仁宗皇帝亲书其墓碑曰“褒贤之碑”。《宋史》卷三一四有传,有《范文正公集》二十卷等流传于世。范仲淹将其书斋命名为岁寒堂,体现出“岁寒后凋”的高洁品格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儒家情怀。他留给后人的政治思想、军事思想、教育思想和文化思想等,已然千古流芳。
范氏岁寒堂的命名缘由
范仲淹一生“行求无愧于圣贤,学行有济于天下”,“为学明经术,跛慕古人事业,慨然有康济之志,作文章尤以传道为任。事母至孝,姑苏之范皆疏,属置义庄以賙之。天下想闻其风采,贤士大夫以不获登门为耻”,既有政治家的博大胸怀,又有文学家的敏锐眼光,常常将其政治理想和人文情怀体现在自己的著作之中,被朱熹誉为“有史以来天地间第一流人物”。
关于范仲淹岁寒堂的记载,初见于《范文正公集》卷二《岁寒堂三题并序》。其中序文详细记载了范仲淹将其家塾命名为“岁寒堂”的原因,三首古诗《岁寒堂》《君子树》《松风阁》则讲述了范氏家族以诗书传家、以诚明教子、以正统为标尺、以清德为追求的朴素家风和政治理想。《岁寒堂三题·序》曰:
尧舜受命于天,松柘受命于地,则物之有松柏,犹人之有尧舜也。是故圣人观有心而制礼,体后凋以辨义。丁公神遇,鉴寐形焉;陶相真栖,风韵在矣。前言往行,岂徒然哉!吾家西斋仅百载,二松对植,扶疏在轩,灵根不孤,本枝相茂,卓然有立,俨乎若思。霜霰交零,莫能屈其性;丝桐间发,莫能拟其声。不出户庭,如在林壑。某少长北地,近还平江。美先人之故庐,有君子之嘉树。清阴大庇,期于千年,岂徒风朝月夕为耳目之资者哉!因命其西斋日岁寒堂,松曰君子树,树之侧有阁焉,日松风阁。美之以名,居之斯逸。由我祖德,贻厥孙谋。昆弟云来,是仰是则,可以为友,可以为师。持松之清,远耻辱矣;执松之劲,无柔邪矣;禀松之色,义不变矣;扬松之声,名彰闻矣;有松之心,德可长矣。念兹在兹,我族其光矣。子子孙孙,勿翦勿伐。惟吾家之旧物,在岁寒而后知。天地怜其材,而况于人乎!作诗纪之,以永长也。
序文主要表达了四层意思,是范仲淹理想追求的集中反映。首先,梳理“岁寒后凋”的精神内涵和发展脉络。序文开宗明义,将自然界的松柏意象与传说中的圣明君主尧舜相提并论,认为“尧舜受命于天,松栢受命于地,则物之有松柏,犹人之有尧舜也。是故圣人观有心而制礼,体后凋以辨义”,赋予松柏以崇高深刻的审美评价。其次,序文叙述了范氏西斋清幽雅静的读书环境。历尽沧桑的百年故庐、枝繁叶茂的两棵松树、认祖归宗的中年游子、期于千年的君子之风,此情此景,让人油然而生的是给书斋取个赏心悦目的名字,然后一直在这样安逸的环境中读书生活。所以,才有了“岁寒堂”“君子树”“松风阁”的美名,才有了“由我祖德,贻厥孙谋”的家族传承。再次,序文交代了岁寒堂的教化功能和需要遵循的守则。良好的家风源自一代代族人的身体力行和言传身教,良好的学习氛围需要大多数人的共同遵循。在岁寒堂中,“昆弟云来,是仰是则,可以为友,可以为师”,热烈的学习交流,其乐融融的氛围,可资参照的典范,所谓“持松之清,远耻辱矣;执松之劲,无柔邪矣;禀松之色,义不变矣;扬松之声,名彰闻矣;有松之心,德可长矣”,只要能像松树一样保持清白正直的节操风骨,重视正统美好的名声品德,子子孙孙时刻想着延续前辈的良好家风,不做前人栽种后代砍伐的蠢事,这样才能保持家族的长久兴盛。最后,序文再次强调“惟吾家之旧物,在岁寒而后知”的松柏特性,指出连天地都非常怜爱其材质,更何况是万物之灵长的人类呢,点明“作诗纪之,以永长也”的写作目的。
范氏岁寒堂的文化内涵
刘勰在其《文心雕龙·明诗篇》中说过:“人享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花卉草木是自然界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较早进入文学艺术表现领域的自然意象。千百年来,中国文学中经常出现的一些重要花木意象,早已被赋予固定的审美意趣和社会评价,甚至成为某种人格类型的象征。范氏家族的岁寒堂,正是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典型意象。
关于“岁寒后凋”的最早记载,出自《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是古人吟咏松柏时最常用的典故之一,也是儒家几千年文化精神的集中体现。而关于尧舜受命于天的说法,出自《论语·泰伯》:“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庄子·德充符》引孔子语:“人莫鑒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与孔子或客观冷静或激情洋溢的判断不同,战国末期的思想家荀子提出的“先王制礼”学说,更强调后天的实践行为,认为“君子隘穷而不失,劳倦而不苛,临患难而不忘细席之言。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无日不在是”(《荀子·大略》),辩证地阐释了松柏与君子相类似的品格。从两汉魏晋南北朝到隋唐时期,中国文学中松柏题材的审美内涵更加丰富,松柏岁寒常青逐渐成为对后世影响比较深远的文学命题。宋代以来,文人雅士把“岁寒”作为斋室、名号或亭台楼阁题额的文化现象屡见不鲜。如北宋徐本中自号“岁寒居士”,金人史公奕自号“岁寒堂主人”,范仲淹、张戒、吴复古、徐本中、余瀚、史公奕等人都曾以“岁寒堂”或“岁寒居”命名斋室。至于以“岁寒堂”“岁寒亭”为题的诗文作品,如南宋张戒的《岁寒堂诗话》、清人林璐的《岁寒堂存稿》等,更是屡见于历代文人墨客的笔端,成为人们寄托理想、抒发情怀的生动载体。
《岁寒堂三题并序》既是范仲淹对松柏岁寒意象的深刻理解,也折射出宋代文人士大夫审美情趣和社会心理的发展轨迹。序文中有这样几句话:“丁公神遇,鉴寐形焉;陶相真栖,风韵在矣。前言往行,岂徒然哉!”话中使用了两个典故:一是三国时期东吴御史大夫“丁固梦松”的故事。《三国志·吴志·孙皓传》注引《吴书》记载:“初,固为尚书,梦松树生其腹上,谓人曰:‘松字,十八公也,后十八岁,吾其为公乎?卒如梦焉。”二是南朝梁隐居高士陶弘景的故事。陶弘景字通明,自号华阳居士,丹阳秣陵(今江苏南京)人。他出身于江东名门丹阳陶氏,祖父陶隆,因战功封晋安侯;父亲陶贞宝,官至江夏孝昌相;陶弘景本人幼有异操,17岁时即以才学闻名,历任巴陵王、安成王、宜都王等诸王侍读,兼管诸王室牒疏章奏等文书事务,永明十年(492年)辞去官职,隐居在句曲山(茅山)修道,仍然“知时运之变,俯察人心,悯涂炭之苦”,所以梁武帝萧衍待之“恩礼愈笃”。《南史·陶弘景传》载:“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前以咨询。月中常有数信,时人谓为‘山中宰相。”其实,无论是梦见松树长在肚子上而后得到晋升、梦想成真的丁固,还是隐居深山仍能影响世事的陶弘景,他们成功的共同前提在于其自身的出众才华和过人能力,在于其为了理想信念而持之以恒的坚守和执着。
《岁寒堂三题》中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突出表现为松柏的审美价值、认知价值和文化价值。全诗录之如下:
岁寒堂
我先本唐相,奕世天衢行。
子孙四方志,有家在江城。
双松俨可爱,高堂因以名。
雅知堂上居,宛得山中情。
目有千年色,耳有千年声。
六月无炎光,长如玉壶清。
于以聚诗书,教子修诚明。
于以列钟鼓,邀宾乐升平。
绿烟亦何知,终日在檐楹。
太阳无偏照,自然虚白生。
不向摇落地,何忧岁峥嵘。
勖哉肯构人,处之千万荣。
君子树
二松何年植,清风未尝息。
天矫向庭户,双龙思霹雳。
岂无桃李姿,贱彼非正色。
岂无兰菊芳,贵此有清德。
万木怨摇落,独如春山碧。
乃知天地威,亦向岁寒惜。
有声若江湖,有心若金璧。
雅为君子材,对之每前席。
或当应自然,化为补天石。
松风阁
此阁宜登临,上有松风吟。
非弦亦非匏,自起箫韶音。
明月万里时,何必开绿琴。
凤皇下云霓,锵锵鸣中林。
淳如葛天歌,太古传于今。
洁如庖羲易,洗入平生心。
安得嘉宾来,当之共披襟。
陶景若在仙,千载一相寻。
范仲淹了解松柏的自然特性,也熟悉前贤对松柏精神的各种阐述,他把自己理解的松柏内涵比喻为高洁的人格,并用以指导范氏家族的言行规范。从审美层面来看,范仲淹认为松树“岂无桃李姿,贱彼非正色。岂无兰菊芳,贵此有清德。万木怨摇落,独如春山碧。乃知天地威,亦向岁寒惜”,书斋前这样两株姿态端庄、贵有清德、寒冬独碧、不惧天地威的君子树,或许可以顺应自然之造化,最终化为可补苍天的五彩石吧。从认知层面来看,每每登临松风阁上,清风明月、琴瑟箫韶、神仙传说、道友同好,那些“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诸多感慨无不涌上心头,无不是因松柏而引发的心理体验。从文化层面来看,他眼中的岁寒堂承袭了先代遗风,“聚诗书”可以“教子修诚明”,“列钟鼓”可以“邀宾乐升平”,子孙后代诵读诗书,学习礼仪,培养诚实端正的人格修养,享受惬意悠闲的太平生活,不必担忧世事沧桑岁月峥嵘,正是传统士大夫“修齐治平”的真实写照。
范氏岁寒堂的精神传承
宋代是中国文化发展史上一个极其特殊的阶段。陈寅恪先生对宋代文化有精辟评价:“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范仲淹深受儒家“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思想的熏陶,一生始终践行着忧国爱民、为政清廉的仁政思想,坚定执行“事君有犯无隐,有谏无讪”的诤谏思想。他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崇高理想内化为自己的行为准则,用“岁寒后凋”的松柏精神激励自己和后世子孙,诗文著作中随处可见以松桂兰芝、金石正声为榜样,以经纬教化、皇道臣规为准则,积极为国家为朝廷建言献策,从而实现致君尧舜、抚平四夷的政治理想。《谢黄忽太博见示文集》一诗中就有展现,诗曰:
松桂有嘉色,不与众芳期。
金石有正声,讵将群响随。
君子著雅言,以道不以时。
仰止江夏公,大醇无小疵。
孜孜经纬心,落落教化辞。
上有帝皇道,下有人臣规。
邈与圣贤会,岂以富贵移。
谁言荆棘滋,独此生兰芝。
谁言蛙黾繁,独此蟠龙龟。
岂徒一时异,将为千古奇。
愿此周召风,达我尧舜知。
致之讽谏路,升之诰命司。
二雅正得失,五典陈雍熙。
颂声格九庙,王泽及四夷。
自然天下文,不复迷宗师。
在这首诗中,作者从日常生活中的“嘉色”“正声”“雅言”事物,聯系到治国安邦的“经纬心”“教化辞”“正得失”“泽四夷”等境界;在《岁寒堂三题序》中,作者通过描写松树的清、劲、色、声、心等几大特点,勾画出“君子树”的形象,树立了自己心目中正直纯洁、品格高尚的理想士大夫形象。
范仲淹去世时,亲朋故旧时人纷纷撰文缅怀。仁宗皇帝亲自题写墓碑“褒贤之碑”,故范氏子孙便一直自称为“褒贤世家”;欧阳修为他撰写的《神道碑铭》,称其“少有大节,其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张唐英为其撰写《名臣传》;富弼为其撰写墓志铭;富弼、欧阳修、王安石、韩琦等人为其撰写祭文等等。范仲淹做事身体力行,关注国计民生,凡事总是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能够把自己的政治理想和道德准则落实到现实行为当中,所以欧阳修誉之为“德量包宇宙,忠义先国家”,朱熹评价他“平日胸襟豁达,毅然以天下国家为己任”,其政治思想、军事功绩、教育理念和学术影响早已超越了家族和时空的界限。
范仲淹去世后不久,他的子孙即将其诗文编辑成册,题为《范文正公集》二十卷,卷首有元祐四年(1089年)苏轼的序,高度赞扬了范仲淹的高风亮节,称“今其集二十卷,为诗赋二百六十八,为文一百六十五”,并将世人对范仲淹崇高品格的认可付诸笔端:
其于仁义、礼乐、忠信、孝悌,盖如饥渴之于饮食,欲须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热,如水之湿,盖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虽弄翰戏语,率然而作,必归于此。故天下信其诚,争师尊之。孔子曰:“有然者必有言,非有言也,德之发于口者也。”
范仲淹著作现存版本众多,其中尤以北京图书馆所藏北宋刻本最为珍贵。此本相传为吴县范氏世藏,后辗转归于傅增湘先生之手,中华书局1984年又据以影印出版。元天历至正年间的岁寒堂刻本,是现存最完备、校刻比较精美的版本,也是后世最为通行的本子,收有范文正公集二十卷、别集四卷、政府奏议二卷、尺牍三卷、遗文一卷、年谱一卷、年谱补遗一卷、祭文一卷、义庄规矩一卷、褒贤祠记二卷、都阳遗事录一卷、遗迹一卷、言行拾遗录四卷,总计四十二卷。明清以后,范氏后裔多次重印或翻刻《范文正公文集》,出现了二十卷本、十四卷本、十卷本、四十八卷本等多种版本,但基本上保存了宋刻本的原貌,且无一例外地题作“岁寒堂刻本”。这既与后人对一代名臣范仲淹人格的景仰有关,也与范氏后裔不遗余力地保藏、刊刻、传播其先祖文集的态度密不可分。
古人追求“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境界,得其一即值得称道。范仲淹的文韬武略在历史上可圈可点,其文集岁寒堂刻本历经岁月沧桑能得以完整保存,其家族的岁寒堂精神能够在海内外广为流传,既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大幸事,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大幸事。范仲淹所倡导的“岁寒不凋”的松柏精神、正直高洁的气节操守、“以天下家国为己任”的忧乐情怀,必将与岁寒堂一起永垂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