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
2017-06-14
时常,房间非常安静。
婴儿在房间里夜啼时,它屏住呼吸,且微微紧张地揪住蛛丝上的灰尘,担心落地,担心灰尘扑在衣柜顶上的那声恼人的“噗”。
我怀抱婴儿,淹没在稚嫩而顽强的哭声中,也懊恼地匍匐在海水般苦咸的哭声之下。我看看房间的墙壁,它们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莫非还有汗水渗出?空气湿漉漉的,连时间都泡软了,一股霉味儿。
妻子打开门——门是房间最大的洞——好似被抛进洞里的一块石头,她着急地寻找着啼哭不止的婴儿,犹如一个巫师寻找丢失的魔杖。婴儿在妈妈的怀里哽咽着,吞咽着流动的甜蜜:她刚才一定是怨恨我的,恨我是一头不产奶的耕牛。我长出一口气,丢掉纠缠在身上的厚重衣服,轻轻地笑出声,然后看到刚才妻子抛在身后的那扇洞开着的房门,有些像巨型兽大张的嘴巴,空空的,却吐进来外界朦朦胧胧、黄的红的和蓝的光。
我握着门把朝怀里拉,“咔嗒”一声,弹簧锁合紧巨型兽的嘴巴。我听见房间松懈地叹息了一声,显得比往常更加安静。婴儿的吞咽声强烈得你不得不跟着她去为自己蹩脚的诗行押她限定的唯一的韵脚;我沉陷在沙发里,报纸也不看,杂志更感到太重——我孤立在一个母亲和一个婴孩之外,说什么都多余,做什么都无聊……想象着,房间多么像一口巨大的箱子,紧紧地将我关闭在里面,我在各种各样的衣料堆间蜷缩着,呼吸到灰尘的味道,也呼吸到来自熟悉身体的味道,有一些迷茫,也有一些抚慰:不再去思考生活了,缓缓地昏沉下来,身上有些地方正在慢慢地消逝,有些地方却在慢慢地变成薄薄的塑料壳……
夜色温柔而奇异。
婴儿已经熟睡,如同一首完成得恰到好处的新诗,等待黎明时分的排版印刷;我开始嗅到醉人的墨香。感谢妻子的奉献,她总是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变化成婴孩最渴望、最需要的东西,她一点一点地掏出自己,奉献给我和她共同创造的幼小的可爱的萌兽,那么无私,那么善良。她伟大而且坚固,就像我们的房间,而我,只不过是一把没有靠背的椅子。
妈妈和婴孩一同睡去,卫生间角落的洗衣机仍在“嗡嗡”地运转着。它强大、平庸,容易被忽略,又不得不被记起,是女性之手的延伸,也是房间里性格最内敛的一件电器。我抚摸着洗衣机,会苦涩地想象它在哪个地方模仿并加强了女性的行为与气质。如果有一天我失去自己的女人,但是房间里仍旧摆放着一台洗衣机,我便能够远离绝望,因它精确运转时冰凉、执着的温情而宽松地活下去?洗衣机围成完美圆圈的怀抱里有一双无形的、真挚的、永不疲倦的手;当它停止工作,极像一块方形的,熄掉一切程序、节奏和亮度的纪念碑。
因洗衣机,我观察过进水管和出水管,又发现过那么多粗细不一的管道,室内的、室外的,自家的、邻居的,直线前进,再直角转折,继续直线前进,再直角转折,支撑不足的管道则微微弯曲下垂——那些被包裹的、封闭起来的,会更多更长。在房间里,这些管道谈不上横冲直撞般地冒犯,然而已经深入房间的核心,排布成它最关键的脉络,被管道贯穿,被管道占据,被管道包围:输电和输信号的管道、送气的管道、来水排水的管道,还有空调换气和滴水的管道、厨房抽油烟的管道、卫生间泄污的管道……因这些管道,钢筋水泥的房间被凿出大小不同的孔洞。因此房间既坚固,又“破败”;既封闭,又开放;既顽强,又脆弱;既安静,又动荡;既安全,又隐忧——房间既像房间,又不像房间。
好的、坏的,都在管道里循环不息。
房间的门都紧紧地关闭着,但是主要管道谁也不可关闭。邻居的概念被这些管道所改写,生活的概念也被这些管道所改写。
房间的生命依靠这些管道,生活的质量依靠这些管道。
许多秘密顺着管道一泄而空,一些隐私则通过房间的孔洞传播出去。
门窗是房间最大的孔洞,当房间有气无力时,不用偷窥、偷听,便可以多少了解房间里的生活、秘密和隐私。婴儿啼哭得越来越厉害,我如同置身旷野,或在夜色中逐渐变得透明发亮。房间关不住我的沮丧、疲惫、自私和空虚。灯火中摇摇晃晃的身躯,走进房间里,仍旧在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的墙壁,摇摇晃晃的门窗,摇摇晃晃的管道和孔洞。
房间七窍玲珑,但也会随风飘荡,也会如庞大的水泡在生活的激流里摇摇晃晃地浮起。
房间里摆放着洗衣机、冰箱和电视,还有床铺、沙发和餐桌,然而它既沉重,又轻小,既属于主人,也属于邻居和他人。房间让人笑,也让人哭,让人喧闹,也让人沉默,让人信赖,也让人多虑。
有时候,楼上孩子的玻璃球在楼板上的一弹一跳、一彈一跳,就足够让我惊心。
婴孩的哭闹让我焦躁苦恼,她们的入睡又让我寂寞懊恼,似乎房间里便有人的悲欢离合和深沉难言的离愁别绪。我永远不属于一座城市,也永远不属于一个地方,房间也永远不会属于我,离开房间我却没有另外漂泊流浪的城市和地方。
洗衣机里衣服在纠缠,然后分开,晾晒在衣架上,然后再次穿着在人身上。
有些东西永远在循环,在房间里循环,不管是怎样的生活、怎样的人。那些管道里的东西,来了,又去了,再来,或者不再来了。
闹离婚的年轻夫妻在争吵房子应该归谁拥有,谁占得多一些,谁占得少一些。房间安安静静的,仍旧不说话,而房间里的玻璃、瓶子和故事却碎了一地。
我睡在婴孩和妻子的身旁,腹部袭过来一阵饥饿带来的微疼。我没有动,一秒一秒地望着天花板,终于在房间里睡着了,做着在星空下奔跑和号叫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