痘印

李锦媛

一小时前，我们几乎同时喝了口刚上桌的冷饮，冰水混合物成功驱散了年轻人在暮夏初秋的燥热，沉淀了久别重逢的激动。长腿的小圆桌“端着”两杯冰茶，外加两份介于孩子和成人之间的少女心思。

坐我对面的阿茕说：“我不太会讲故事，你可别嫌我啰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站到了学生会竞选的舞台上。为了这次机会，我熬了好几个通宵修改演讲稿，对着镜子自己练习，向学长请教意见，我努力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有人说，青春是场梦，一吹就散了。可我从来都不信。我对自己充满自信，愿意竭尽全力放手一搏，我觉得，这才是属于我的飞扬青春！”开场，阿茕就说得如此激扬，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甚至连额角的青春痘都在闪闪发亮。

“其实，最终当选什么职位，对于刚刚入校的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就是想要参与其中，能够得到锻炼的机会，足矣！”这时，阿茕一脸满足安慰的神情与刚刚进店里时的颓废茫然简直判若两人。

“两天后，竞选结果贴在学校公告栏上。”阿茕深吸一口气，眯着眼睛追忆着，“我踮起脚尖，透过人群张望，赫然看到自己的名字——‘阿茕：社团联合会副会长！莫大的满足和喜悦如潮水般涨起，就像突然跳进刚好没过胸口的泳池，肋骨包裹着的心脏受到浮力，不自觉地加速跳跃。”

此时的阿茕，眼睛里流露出真切的喜悦，勇敢拼搏获得成功的那份幸福愉悦，就像是烤炉上滋滋作响的红薯，香甜柔软，在唇齿间缠绵，带来温暖的满足。

正当我用目光迎向这份喜悦并试着回应时，阿茕的脸上却窸窸窣窣地爬上了阴暗的乌云，她垂下眼睑，用吸管搅拌杯里的液体，液体里的冰块沉沉浮浮。

“一年来，我勤勤恳恳，认真完成布置给我的每一份任务，并享受每一次的挑战。我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因为我的目标是——学生会主席！听起来是不是好高骛远？我把这个目标深深地埋在心底，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每当我想要放弃的时候，這目标总是能让我坚持坚持再坚持。”熬夜改策划、奔波举办活动……忙碌让阿茕脸上的青春痘如异军突起般涌现。阿茕说她不在乎，但是我看得出来，哪个女孩能不在乎自己的形象呢？

只是，她有更在乎的东西罢了。

时间过得真快，又到了学生会换届的时候了。阿茕一笔一画地在报名表上填好自己的名字。接着就是面试、准备演讲稿——八百来字的稿子，阿茕前前后后修改了不知多少遍，然后又一次接一次地进行预演。不仅如此，为了确保一些数据的准确性，阿茕还跑去实地调研。竞选当天，脱稿演讲的阿茕在结束后露出了疲惫又轻松的微笑。

依旧，两天后。

“再次站在公告栏前，我却好似被一盆滚烫的白漆当头浇下，心里是一片烫坏了知觉的空白。”阿茕握住玻璃杯的十指，紧紧地扣在了一起，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我竟然落选了，为什么？这不可能！传言当选的学生会长和副会长都是领导家的子女。更让人讶异的是，被任命为副会长的人，甚至没参加过竞选。”

透过阿茕激动涨红的脸庞，我仿佛看见了公告上那鲜红的公章，像是放大了的阿茕脸上的那处挠破后已经结痂的青春痘印，醒目得让人不忍直视。

我把凳子往前挪了挪，伸出双手，包裹在阿茕的双手上。“有没有想过，没有任何背景的你，第一次竞选就顺利当选了呢？而且领导的子女也不乏优秀者，只是失败面前的你，如此懊恼如此愤青！有没有下意识地选择性忽略了当选者的优秀？”

通过指尖，我感受到阿茕的身体轻轻一震。

“还记得吗？我们一起选修的社会学，美国社会学家P.A.索罗金在《社会流动》中写道：‘每个人都希望向上流动而不希望向下流动。但每个社会向上流动的机会分布是不均匀的，只有那些具备一定条件的人才有可能上升，这个条件就是知识、才能和机会。”

我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阿茕，难道这一年来你收获的又仅仅只是对于虚名的渴望吗？那么努力付出没能让你成长吗？就连这次失败，不也是一种历练吗？想要成长就是要接受不完美，并在不完美中坚持自己的梦想！”

阿茕放下杯子，翻转手心，反握住了我的双手。感受到信任之后，我直言：“这世界是座大熔炉，让一部分可控的流火，和青春的轻狂无畏一起燃烧！但冷水的浸润，才是打造好钢的真谛！努力不一定成功，但是，不努力，一定不会成功。不要被流言或者世俗左右自己的内心。如果觉得不公平，那就继续自我‘锻造，直到那些灰色的‘约定俗成再也不能遮掩我们的光芒！”

掌心的温度在互相传递。我直视阿茕的眼睛，坚定地告诉她：“成长路上的挫折就像愈合的青春痘，在人生道路上会留下浅浅印记。让我们一起铭记：青春有世风，不能滤俗，曾乱；青春属劲旅，无畏昂扬，自信；青春是清风，潇洒无羁，主拼！”

午后的阳光铺洒在小圆桌面，看起来像鎏了层金。

分别前，我问阿茕：“还相信天道酬勤么？”

那个率真的少女，给了我一个响亮的回复：“相信！坚信！”

我俩相视而笑。

我也相信，阿茕脸上的痘印，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渐渐消失不见，而她，会变得更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