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王
2017-06-13刘书妤
刘书妤
他们都说阿舅是老小孩。
外公最近老对外婆抱怨:“要是当年把阿小管得牢些就好了,大不了多打几顿。”阿小就是我阿舅,我妈唯一的弟弟。他们说阿舅小时候脑瓜子灵,小学的时候得过市里作文比赛第一名,只是后来没人管了,野了。这我倒是信的,因为阿舅现在也总能说出些新奇的话来。有次妹妹问他:“爸爸,抽烟是什么感觉?”阿舅叼着烟说:“抽烟像吃哈密瓜。”
外婆说以前阿舅每天放学回来路过村前那条小溪,总会用他自个儿搞出来的小网捞上一把,那时鱼虾也多,一网下去收获颇丰,所以阿舅天天给家里的饭桌上添些小河鲜。等阿舅念初中了,外公得出洋捕鱼养家,时常不在,所以他依旧上山打鸟、下河捞鱼,不把念书当回事,结果高中没考上。渔家的小子不念书就只有下海这条路,阿舅说想跟船出海,外公也就没让他念下去。于是阿舅成了一个水手,可他出发的时候连自己会晕船都不知道。好在阿舅喜欢海,喜欢外面的世界,且不是个会向辛苦低头的人。十来年船上待下来,晕船倒是好了,只是整个人都黑瘦了,像被日头狠狠啃过。
他们说,阿舅海上的功夫确实了得,风浪越大他越来劲儿。可阿舅最终还是上了岸。听船上的老人讲,这后生们啊,抲鱼抲得太狠了,这海里的鱼儿啊,一年不比一年了哟。最终阿舅上了岸。
上了岸的阿舅和舅母结了婚,在镇上买了间房,然后有了我的妹妹。那时候我也就一丁点儿大,比板凳高不了多少。我记得以前一家人聚在一起,他们,那些大人,都坐在桌边谈着一些和他们并没有直接关系的大事,谈得很起劲,而阿舅在那里是从来坐不住的,他会走出来,和我们小孩子待在一起。他喜欢把我们举得高高的,喜欢看我们玩小孩子的游戏,还喜欢吓唬我们,我们逃,他笑着追,像是乘胜逐北的将帅。可有时候我被抓住了,吓哭了,他反而会慌乱得手足无措,拼命地向我道歉。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严厉的老师,而他是作业没交的学生,于是我假装还很难过地哭。他继续慌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上了岸的阿舅很努力地想赚钱。他装过货,通过管道,养过各种水产,这都只有些小钱。后来他又和人搭伙做生意,卖螃蟹,结果因为太实诚和搭伙的人闹掰了。他们都说:“别人卖螃蟹,给自己人吃的都是最差的螃蟹,阿小卖螃蟹,都把红膏蟹留给自己人,人家做生意是做进,阿小做生意是做出啊。”可他们都吃过阿舅给的红膏蟹。
阿舅只好借钱开了家面馆。一碗面,就是少加料也挣不得几个大钱,周围的同行都已经不愿接青菜肉丝面这种小单子了,可阿舅接,忙得脚不沾地也接。阿舅说,总不能因为赚不了大钱就不让人家吃面吧。他们都摇着头,笑着说阿舅傻气。傻气的阿舅起早贪黑地做,累得够呛,钱袋子也没鼓起来,烟倒是越抽越多。他们说阿舅又走错了路子。
当年的小孩子们都慢慢长大了。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还是在起劲地谈那些大事,而阿舅却不再和我们玩了,他一个人坐在桌子的一角,一言不发地抽烟。
我想起他们说阿舅又走錯了路子。
他们是大人,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但阿舅不是大人,所以他们觉得阿舅没道理。
可我知道阿舅不是老小孩,阿舅应该是孩子王。日落又起,所有人都有长大的一天。这很多时候是大人们觉得你该长大的一天,然后你退去翅膀,落入世间,长成大人模样,像个大人一样地去生活。这个世界遍野荆棘,你不得不穿上鞋子。可阿舅从来没有长大,尽管他的翅膀已经不见了,他依旧孩子般地笑着,光着脚在世间跋涉,鲜血淋漓。只有海里才没有荆棘,而他已上岸。
如果我可以创造一个世界的话,我会让里头只有海和孩子,没有大人,一个都没有。阿舅可以自在地住在里头,做一个真正的孩子王。
如果我可以创造一个世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