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田是座山
2017-06-13胡昊
胡昊
没人说得清,戈田到底是一个村、一片林还是一泓湖。比起那些被城市无声无息地吞噬的河流、山丘或者村庄,戈田是幸运的,至少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
戈田离我家倒不是很远。
晴朗的夜晚,站在阳台上眺望,城市一角霓虹映亮的地方,就有一片属于戈田。
认识戈田是在孩提时。
我们家从乡下搬到城里落户,住的那幢城郊的老房子恰好位于戈田入口处。父母因此常常带我造访戈田。那时,家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可以供我玩耍的东西。戈田不一样,它同爷爷住的乡下一样,有自然的乐趣。
对于城里的孩子来说,戈田并不是个好玩的地方。我们一家三口,却把戈田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
戈田中间,修了座白色的水坝。堤坝宽宽的,两头随意地连了条小路,弯曲地通到城里去。阳光明媚的日子,母亲骑着辆破旧的自行车,吱嘎吱嘎地带着我。父亲则在后头跟着,不快不慢,正好是车的速度。我们几乎走遍了戈田的每一个角落,围着雕花栏杆的大坝,磨得溜光的石块小路,甚至还有架设在小沟壑上的石板和不经意间就会出现的乱坟冢。
母亲说水坝下曾经有一所有名的高中,有两位懵懂的少年,在那里相互认识……母亲说,戈田像极了家乡,有湖,有山丘,有故事,只是少了爷爷种下的果树。此时,父亲总是默默无语。
母亲讲述的戈田,以及发生在戈田的故事,我大多听过即忘。但奇怪的是,我所有的快乐或感伤似乎都与戈田沾上了关系。
小学入学面试时,一位高个老师给了我一张纸、一盒蜡笔,让我绘一幅画。我心里多想把戈田画出来。可实际上,我只画了一泓深深浅浅的绿色的湖,与几棵歪歪斜斜的小树。出来后,我沮丧地跟父亲说了这情形,父亲沉默许久,轻轻地说了句:“不行就到城东读。”记忆中的城东小学是外来民工子弟学校,而面试的这所学校是全城最好的。
意想不到的是我被录取了。听母亲说,入那所学校必须交昂贵的赞学费。那时的我并不知昂贵有多贵。只记得那天早上,父亲在房间里走进走出,打了许多通电话,后来就出去了。父亲到了傍晚才回来,给我带来了一叠新书和一套漂亮的校服。
入学后,父亲更加忙碌了。他每天在我起床之前轻轻地掀开被子溜下床,到深夜才蹑手蹑脚地推开卧室的门偷偷地躺在我身边。有时早晨醒来,我发觉父亲不在身边,就会大喊大叫,非要让父亲回来送我上学不可。厨房里的母亲跑出来,对我好言相劝,方才平息了我的胡闹。
记得有些夜里,我只要发觉父亲躺在身边,便喊:“口渴、口渴……”父亲一次次地拖着庞大的身躯离开房间,端来温开水,但我只舔了一下,并不喝。这种无厘头的寻事,父亲从未责怪过我。
有一段时间,母亲被调去上夜班,我被寄養在邻居阿姨家里。我并不乐意待在别人家里。于是,半夜里我会坐起来,掀翻整床被子,然后大哭。几次哭喊过后,母亲改变了主意,答应让我回家里睡觉。但她与我约法三章,我睡着时,她要到单位里去,我醒来时,如果父亲没回来,绝不许掀掉被子哭喊。
从那以后我渐渐变得懂事。父母在或不在,我都不再任意地哭闹。我习惯了独自在黑暗中入睡,习惯了拿着母亲留下的钱买晚餐吃,习惯了一个人独自走进戈田,默默地面对空旷的天空和大地。
学校里的日子,漫长又毫无色彩。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节日需要在日历上做些标注外,昨天、今天和明天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周末父母带我去戈田的日子,天天记挂着。那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地尝试着画戈田,画出三个人,一辆自行车,可结果都是徒劳。
其实,童年如飞驰的列车,瞬间不留光影。时至今日,那座黄色的砖房聚集的阳光,阴暗的地下室里三轮车夫的喧哗,母亲踩着自行车留下的吱嘎声,都模糊不清了,唯有戈田安静地遗落在记忆的深处。
初中,我考上了一所寄宿制学校,也是当地最有名的学校。当然,学费也高得出奇。父亲没有犹豫,高高兴兴地签了合同,甚至还邀了一众好友,摆酒庆贺。那次,他头一回在我面前喝得酩酊大醉。母亲拖他回家门口时,他还不停说着:“小子要好好读书,将来……可以……出人头地……”
学校在另一座城里。开学那天,父亲开着车带着我绕了戈田一周。父亲说:“初中功课多,你以后不能常到戈田了。”我盯着戈田的山尖,直到它消失在后视镜里。那时的戈田并没有什么异常。
重新认识戈田是在被父亲责骂之后。
那是期中考后的中午。饭桌上,父亲忽然打破沉寂:“听老师说,你又和室友吵架了。”我默不作声,低着头。“你就不能少惹点事么,班主任说班里就你最让他头痛,去学校是让你读书的……以后学校里有什么事要跟爸妈讲讲,你在家里整天不说话的……怎么越长大越不懂事?”
我没好气地把碗筷扔在桌上,摔门跑出去。我不知该去哪里,城里没有亲戚,没有要好的同学,也几乎没有熟识的地方。就在恍惚间,戈田忽然从某个深处跳出来,指引着我向它的方向奔去。
入秋不久,稀疏的落叶在脚底倒腾。戈田一点也没有变,包括那些灌木丛,坑坑洼洼的泥路,那条白色的大坝,还有宽广的湖面。我肆意地躺在堤坝一边的草坪上。仰面,湛蓝的天空轮廓摄入眼里,白云悠闲地慢慢移动,远处,湖面像深色的眼睛,友善地笑对着我。微风徐来,草木柔软的清香味道侵入肺腑,我的心情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我静静地躺着,很久很久,心头晃荡的压抑,以及所有的冷眼、讥讽、漠视、责难,统统都被戈田吸收。我不得不相信,戈田是有魔力的。
“回去吧。”父亲一只手握着自行车车把,一边向我招手。不知何时,在堤坝一头,父亲站在那里,显得既矮小又老气。
看着父亲被秋风吹得瑟瑟发抖的身影,我突然惊觉,故事里那两位神秘的少年,是否就是年轻时的父亲母亲?他们走出故乡,是否是为了逃离大山?他们带我走进戈田,是否是为了某种回归?
曾经熟悉又温情的场面在我脑里翻滚:拴在树上的风筝,飞到湖里的纸飞机,被父亲腾空抛起的小毛孩……
庄稼、枯井、木屋,还有那座消失的学校,无一不交叠着父母的影子,无一不是我成长中重要的生命元素,厚厚实实,五彩斑斓。这些应该是戈田馈赠给我的最珍贵的童年礼物吧。
此时,我突然明白,戈田不是一个村、一片林、一泓湖。原来,戈田是一座山,父亲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