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鸟食罐到宋官窑
2017-06-12沈嘉禄
沈嘉禄
某日,我去参加了在上海南京东路朵云轩五楼朵云沙龙的“沈怡萱藏宋官窑瓷器展”,一百多位收藏同好集聚一堂,欣赏沈怡萱收藏的一批南宋官窑陶瓷珍品。由于南宋官窑在博物馆和古玩市场上都属于稀缺资源,所以在不少人眼中,这个展览中的藏品或许是近二十年在内地举办的最值得细细观赏、学习的个人瓷器收藏展之一。
我与沈怡萱认识也有多年了,知道他是从收藏鸟食罐这一专题起步的,现在他居然一下子拿出一小批南宋官窑器物,尽管有不少是残件,但也足够让人大吃一惊了。因为官窑与汝窑同为宋代五大名窑之列,北宋汝窑的存世整器只有67件半,而据不完全统计,汝窑在私人藏家手中的数量只有7件。
如果将时间长度界定在最近的三十年内,全世界拍卖市场上只出现过两件整器,一露面即成为收藏界重大新闻。南宋官窑的珍稀程度虽然略逊于汝窑,但传世整器也相当少。
近十年来,在拍卖市场上所能见到的、收藏界一致认为可靠的南宋官窑整器不会超过5件。
沈怡萱的收藏之路给我们一个启发:认准一个明确的目标起步,经过一番艰难的跋涉,就可能登上一个高峰。
登高望远,填补中国驯鸟史的空白
沈怡萱的办公室从来不陈列金光闪闪的铭牌与奖杯,墙面上顶多用几张字画点缀一下。但是走到里面一间眼睛一亮,哇!全是玲珑可爱的宝贝。
这些宝贝就是绵延千年、不绝于缕的鸟食罐。从器型上看,圆的方的长的短的胖的瘦的尖底平底……五花八门;再从材质上看呢,有紫砂的、铜质的、银质的、玉石的、紫檀的、玛瑙的、料器的、景泰蓝的,总数达2000多只。怪不得沪上收藏家梁志伟称他是“中国鸟食罐收藏第一人”。
沈怡萱开始玩收藏时,起点很高,瞄准明清官窑下手。拍卖会上他勇气可嘉,斩获也丰,这也体现了他行事风格和投资谋略。但不久就开始反思了,他觉得玩陶瓷收藏,真有点驾一叶扁舟在茫茫大海漂零的感觉,越是陷得深,越是有一种无边无沿的感觉。后来有收藏界高手向他进言:不要跟人家拼勇气、拼资金,而要用点巧劲,搞一个很少有人涉足、甚至还比较冷门的专题收藏,这样容易玩出名堂来。
沈怡萱深以为然。通过观察,他发现鸟食罐是一个不错的选项。鸟食罐器型虽小,却是人类有意识驯鸟历程的见证。不过当中国人的经济生活从狩猎采集进入农
耕阶段后,驯鸟的性质就变野外狩猎工具为笼养宠物了。特别是在唐五代的文化大融合基础上,进入北宋后,生活艺术化、精致化、贵族化、市井化就成为一种时尚及一种可能。也因此,鸟食罐从器型到材质,从体量到分类,无不体现人类对宠物的价值判断,承载了特定时期的种种感情与时风流俗。
有了这份感情,有了明确的方向,沈怡萱就暂停对明清官窑的追逐,专攻鸟食罐收藏。无论是国内古玩市场还是境外的拍卖会,只要一出现精彩的鸟食罐,他就会赶去收购。
2009年夏天的一个黄昏,他去某地一鸟食罐收藏名家府上观赏藏品,一件件把玩的间隙,爱慕之心油然而生。这位老先生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的父亲在清末民初替王府养鸟,他本人受其影响也是终身养鸟爱鸟,家传五十多套从王府里流出来的鸟食罐,件件精彩。但当沈怡萱试探性地提出请他转让这批藏品时,老先生还是犹豫了。因为这批东西确实精彩,凝聚了两代人的心血,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的儿子是开古玩店的,儿子不希望老先生出让,他也想囤着卖高价啊。但最后沈怡萱说服了他,他说自己并不是一个古玩商人,而是为了研究才收藏的。最后就以他儿子认为的行情收购了这批藏品。
在沈怡萱的办公室里我看到了这批藏品,精巧玲珑,大小如鸽蛋一般,胎骨修得相当细致,从釉水到画工也是一流的,画意当然也很好。据沈怡萱说,成套的鸟食罐比单件的要贵上许多,打个比方,单件卖两三千元一只,成套的就要5万元。一般是五件为一套,挂在一只鸟笼里,分粗粮、细粮、蛋黄、虫子和水,有时还会喂食一些青菜,看来养鸟也讲究一个营养均衡啊。
从考古发现来看,最早的鸟食罐是江苏镇江的东汉永元十三年(公元101年)墓出土的黑釉器。以后唐宋元明清随着养鸟风气日盛,鸟食罐越发花样百出、精致异常。但沈怡萱在北京从藏友手里收藏到了一件非常古老的鸟食罐,从型制上看应该是红山文化的遗物,但资料表明,这个时候没有鸟食罐啊。沈怡萱不容自己多想,还是买回来了。回上海后拿到上海博物馆请专家用热释光一测,年代已经有4500多年了,与红山文化时期的器物相吻合。如果这件鸟食罐确系红山文化的遗物,那么中国驯鸟史的一个空白就被他填补了。
艰难困苦,赢得上苍的眷顾
以鸟食罐为载体,沈怡萱对中国陶瓷的研究也找到了新的突破口和奇特的专题。他对我说:“汉唐以前的鸟食罐烧造多为民间窑口,从我的藏品中证明,那个时候许多民间杂窑都会烧。我在福建一藏家那里欣赏到一件唐代北方窯口出品的白釉鸟食罐,由此得知邛窑在那个时候就烧过。唐代的鲁山窑、邢窑都烧过。
我在上海崇源拍卖行里就拍到一件鲁山窑的鸟食罐。腹部有单环,器型敦厚可爱。中国的陶瓷到了宋代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鸟食罐的品种与精美程度也有了很大的发展,汝、官、哥、定、均等五大名窑,我认为都有鸟食罐的烧造,我收到了除汝窑以外的所有名窑鸟食罐,汝窑有没有,至今没有实物,但我想可能会有。我只有一件汝窑的小碟子,相当满足了。
再说这位宋朝皇帝徽宗,就是一个很爱鸟的皇帝。他画鸟不是很细致吗?没有近距离的接触画不出《梅花绣眼图》《枇杷山鸟图》《四禽》等传世杰作。
宋朝的文人墨客也爱养鸟,宋诗里描写的鸟大多是笼养的,与汉晋魏唐诗歌里的野生鸟类不一样。宋朝人真是会玩,最后将大好江山也玩完了。”
有了这份爱心,命运就开始眷顾沈怡萱。有一次他在南宋郊下坛官窑遗址周边收藏到了一件粉青釉鸟食罐,釉色莹润凝脂,青中带蓝,满含宝光,薄胎厚釉的工艺显露官窑的特质。只可惜由于烧造温度不足,被弃在废坑里,后被人发现,流入市场。
在沈怡萱收藏的鸟食罐中有不少稀世珍品,同样可以研判历代名窑的工艺特征与文化信息,这也许就是收藏鸟食罐的优越与便利吧。在那里,除了上述的南宋官窑外,我还欣赏到了定窑、均窑、耀州窑、龙泉窑、吉州窑、建窑、枢府窑、景德镇窑等著名窑口的器具,大开眼界。
收藏南宋官窑的三种苦
鸟食罐收藏不是沈怡萱的终极目标,以此为起步,他开始探寻更为艰难的宋官窑瓷器这一专题的收藏与研究大步迈进。但是涉足收藏圈的人都知道,一个私人藏家,将南宋官窑作为主攻方向,简直是“自寻烦恼”。专家做过统计:即使在资讯发达的今天,有足够学术份量的有关南宋官窑的研究志著也寥寥无几,大约不会超过10本。沈怡萱经过数年钻研,依托自己与朋友的藏品,不仅撰写了《谦和儒雅的官窑青瓷》一书,今天还举办了可能是国内有史以来第一个私人藏南宋官窑展。
沈怡萱在这次特展上所呈现的二三十件瓷器,其中只有很少部分的完整器,为此他还拿出了一些同时期非南宋官窑窑口的老窑瓷器与完整器进行比对,同时在展览上也展示了一些修复件和瓷器标本。
展览开幕当天,当朋友们向他祝贺时,他冷静地说出了一番肺腑之言:“现在大家都认为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其实跟各位坦白说:这份收藏中浸透了眼泪。
为什么呢?我体会到收藏宋官窑有三苦:一是寂寞难忍之苦。据统计,南宋官窑完整器不到500件,各类残件与拼复件不到5000件,这说明南宋官窑在民间少之又少。
每当我看见其他收藏家,每年、每月都有藏品收获,而在我开始收南宋官窑的十多年里,平均要花两到三年才有机会收进一件基本完整的南宋官窑。差不多一年才收得到一件残器拼复件。追寻南宋官窑是一场寂寞的旅行。一是劳心、劳神、劳累之苦。许多人除了在大博物馆能够见到南宋官窑之外,连看的机会都没有看到,但往往有不少人相信自己收藏有南宋官窑。所以当我收藏南宋官窑获得一点名后,发信息给我的人也多了。我得到消息就立马开车、坐飞机、坐火车去外地看实物,结果99%是假货。这些年为了我的收藏,走了许多路、会了无数客,有时候真的把自己累趴下了,百分之九十是空忙一场。二是要忍住众人口水之苦。收藏南宋官窑原本是个人行为,但国宝帮骂我,说我收到的基本都是残次品、破烂货,沒有国立博物馆里的展品高大上。
江湖上的藏家也质疑我,讽刺挖苦的话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老茧。我当然明白,世界上最好的官窑都在故宫和大收藏家手里。尽管我有几件藏品也是花了几百上千万元的代价入藏的,但遇到大鳄出手,只能望洋兴叹了。”
不过沈怡萱仍然理直气壮地表示:尽管这里展览的多数是残次品,但还是具有很大的吸引力。这是唐、宋高古瓷的魅力、这是南宋官窑的魅力!
编辑: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