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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路上美好记忆

2017-06-12鲍世远

上海采风月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因缘新书三国

鲍世远

我和评弹名家唐耿良、姚荫梅虽然早已相识,但是,与他们相交、相知是在我退休以后有较多时间去拜访他们的那段时日。他们同住一条街——南昌路,姚居79号,唐住63号,姚荫梅幽默地告诉我:“我和老唐的家很好找,你只要记住:七乘九,七九六十三就不会忘记。”

从此,我常去他们家闲谈,谈他们的艺术人生,聊他们的生活爱好。老唐是擅说《三国》著称的评话名家,姚老以巧演《啼笑因缘》的单档弹词享誉书坛。

我和他们交往日久以后,感到他们二位有不少共同点。他们比较重视读书研究问题,有一种好学不倦的精神;他们不仅能说会演,而且还会执笔编写评弹作品;他们对评弹书目,不因循守旧,坚持创新发展;他们热爱生活,深入生活,从实际生活中寻求艺术滋养;他们是生活积累的有心人,艺术创造的用心人,描摹角色的细心人,听众朋友的贴心人。

唐耿良,出生在苏州桃花坞,是个贫穷家庭中长大的苦孩子。但他从小天资聪明,记忆力特强,有人传说,桃花坞是明代姑苏四大才子之一唐伯虎的故里,唐耿良是唐伯虎的后裔。老唐轻笑着告诉我:“我除了姓唐外,和唐伯虎‘浑身不搭界。”

唐耿良的父亲虽曾拜师学艺,但早就退出书坛,失去可靠收入,经常以刻骨牌赚点手工钱,难以维持生活。母亲起早摸黑地调丝,收入无几。幼年唐耿良提着篮子去挑野菜,帮母亲烧煮点家常菜。尽管唐耿良天资聪明,读书用心,从桃花坞小学初小毕业,报考善耕高小而且是优异成绩被录取,可是,父亲无力承担儿子的学费,唐耿良终于辍学。

唐耿良辍学后的1933年,拜唐再良为师,学说评话《三国》,一年后在江浙一带演出。他虽然尚未立足书坛,但乡亲们却把他这位“小先生”当做“大响档”,大家都乐意听他说书。他遇到了一位同样出身贫寒、刻苦学艺、励志成家的好老师,使他终身难忘。老师不但传给他书艺,而且带给他良好的生活作风,教育他每日读报关心社会新闻,使他较早懂得将时事新闻作为说书的“外插花”的资料。老唐说,说书不能凭天赋,更多靠勤奋,而好老师的教诲,这对他以后的思想敏感、善于创作新题材作品,影响极其深远。

唐耿良在江浙码头演出数年之后,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说书先生。1944年,他23岁来到上海,有三四年,他忙碌于丽都、沧州、新仙林等上海一流书场和电台之间演出,成为蜚声书坛的“七煞档”之一。演出之余,他为了书艺更好提高,思想意识更有进步,1951年成为首批参加上海市人民评弹工作团的18人中的一员。其后好几年,他在演出之余,常年活跃在工厂、农村、部队,体验生活中以切身感受编写了《张积慧》《黄继光》《王崇伦》《王孝和》《冲山之围》《白求恩大夫》《焦裕禄》等中、短篇评弹数十部。他对我说,他在1954年,曾把自编自演反映工人生活的《王崇伦》,带到一家工厂去演出,他进厂门受到两千多工人的夹道欢迎,他从未遇到过这样感人的场面,他在台上越说越有劲,工人们在台下越听越有味。那时候一天连说几场还应付不了好多工厂的约请。

唐耿良谈到评话《三国》的魅力,他说,如果从朱春华始创苏州评话《三国》算起,130多年来,评话《三国》可说是听众最多、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作品之一。《三国》的魅力在于几代评话名家对师传脚本进行再创作,去芜存菁,作了大量的丰富补充和发展。这部作品尽管事件复杂,情节曲折,头绪纷繁,结构宏大,但名家们剪裁精细,脉络清楚,布局严谨,重在刻画人物,以情节入理为本,充分发挥评话艺术的功能。

老唐还告诉我说,细节的真实成为评话《三国》中取得感人效果的重要手段。评话《长坂坡》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曹操攻取荆州,刘备败走,眷属在乱军中失散。赵云屡次闯入敌阵,救出简雍、糜竺、甘夫人,最后为救糜夫人,赵云冲进敌人之中,忽见路旁有一人手脚全被砍去,奄奄一息,仔细辨认,竟是自己人王德,王德忍住剧痛对赵云说:“回将军,我等你多时了,糜夫人就在那边,快去搭救……求你一枪把我刺死,免得活活受罪。”赵云怎忍心杀死王德,王德再三恳求,赵云拔出宝剑掷给王德,含泪前去搭救糜夫人。每次说到这段细节时,全场听众无不为之动容。

唐耿良觉得,说《三国》不能总是按照前辈的师承感到满足,能不能有所发展,有所创新,给说《三国》打开一片新天地。他思考的一个问题,如何把《三国》的“用人之道”与现代企业管理联系起来,使评话转化为企业管理所用,以一种新鲜的内容,生动地用评话艺术形式,寓教育于说故事之中,作一次大胆的尝试,一次较大的突破,一次喜人的改革。

一个偶然的机会,唐耿良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日本出现了《三国》热。值得注意的是,日本企业界十分重视研究《三国》,日本松下电器公司企业家松下幸之助就对《三国》很有研究,他把诸葛亮的审时度势、知已知彼的战略战术,运用到企业经营管理中去,从一个小作坊开始,发展到大企业,在世界各地开设29个分厂,他信息灵通,不断推出新产品,他的公司成为世界性的超级企业。

唐耿良意识到,既然日本的企业家能够从《三国》中取得了有益的启示,那么,我国的企业家更应该从《三国》中学到有用的东西。他作为一个专说《三国》的评话演员,义不容辞地把《三国》的“用人之道”,向我们的企业家作一番生动形象的介绍。

唐耿良还意识到,企业管理不只是管理财物,还要管理有思想的活生生的人,没有对人的深刻了解,就不可能实现有效的管理。这就是说,企业管理说到底在于使用人才、管理人才。在这一点上,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演义》十分高明地指出了发展人才、启用人才的重要性,正好可以作为企业管理的借鉴,给企业家以有益的启示。他开始走访企业家,向企业家请教,同企业家恳谈,收集阅读有关企业家改革创业的事例。他从《三国》故事中选取刘备、孙权、曹操“用人之道”的事例,以及诸葛亮审时度势的战略战术,联系当前企业管理中的实际,借古喻今,谈古论今,穿插比较,机智诙谐。他边说边充实内容,根据不同对象,评说不同事例,情趣盎然,力戒说教,寓教于乐,随机应变,不断丰富。比如,他评说刘备的人才观,一是对人才的诚心,三顾茅庐恳请诸葛亮出山;二是对人才的爱心,刘备宁愿承担最大的牺牲,决定放徐庶出走,徐庶感激刘备对他的仁慈,走马荐贤,使刘备的事业出现根本性的转折;三是对人才的信任,疑人莫用,用人莫疑;四是对人才的明智,刘备识人的本领有时超过诸葛亮,他认为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诸葛亮派马谡驻守军事要地,遭致街亭失守。这一切可以归结为,关键在于善于发現人才、使用人才、爱护人才,这一切给企业家以很好的借鉴。

唐耿良的《三国》新说,企业管理与《三国》“联姻”,受到企业家们的赞赏,争取了一部分评弹新听众,为评话《三国》发掘了新内容,扩宽了新路子。

当我踏进姚荫梅的家门,他递给我清茶一杯,笑脸相迎说:“朋友不嫌多,欢迎常来坐。”话题便从《啼笑因缘》说起,姚老说:“我演《啼笑因缘》是‘逼上梁山的。”

话说1929年,张恨水的小说《啼笑因缘》在《新闻报·快活林》副刊连载以来,读者反响热烈,接着电影界、文明戏和一些地方戏曲纷纷将它搬上银幕和舞台。弹词响档朱耀祥(他是姚荫梅的老师)和赵稼秋请人将它改编为弹词脚本,演出后风靡书坛。那时候,姚荫梅在朱泾镇说《大红袍》,还没说《啼笑因缘》,他们知道姚荫梅是朱耀祥的学生,想当然地认为姚荫梅一定会说这部新书。因此,当姚荫梅来到朱泾镇憇园书场,只见书牌上写着:“姚荫梅日夜弹唱《啼笑因缘》”。

姚荫梅一看,大惊失色,自己从未见过这部新书,这种尴尬局面不知道怎样收场。

书牌既然挂出,书迷们闻讯而来,坚决要求姚荫梅说这部新书。姚荫梅只好如实说,他没有学过,也没有本子。听众拿来朱耀祥演唱的《啼笑因缘弹词》出版本,请姚荫梅照本说唱。听众们如此热切地渴望听这部新书,姚荫梅只好硬着头皮试唱。

姚荫梅照本宣科地说《啼笑因缘》,总觉得很不自在,他原本擅长说表,如今难以临场发挥。他领悟到,要能说好这部新书,必须有新的发挥与创造,要走自己的路。他想到这部新书所反映的生活,是在北京天桥等地方,但是苏州玄妙观里的各种形形色色的卖艺演唱活动,他是熟悉的;对沈凤喜这样的艺人生活和遭遇,他从小就时有所闻;像军阀恶霸这种人摧残女艺人的事情,他也是屡见不鲜。把这些所见所闻经过提炼选择,运用到书中,可以丰富这部新书的内容,增添说唱的色彩。于是,他多方面搜集有关资料,阅读北京风土人情、导游图等书刊,同曾在北京开过小饭店的房东聊天,向熟悉北京的听众求教,搜集西餐馆菜单,了解舞厅情况,凡是这部新书中所涉及的人物、地方、景观,他都要了解。

经过这样边说边改,边改边说,得到了听众的好评,他越说越精彩,声誉远扬,连续流动于城镇书场之间达9年之久。

抗战胜利后,他到了上海,在沧州书场演出这部新书。这时候,上海书场已经有朱耀祥、赵稼秋与范雪君、范雪萍两档《啼笑因缘》轰动书坛了。姚荫梅鼓足勇气以别开生面方式,说表幽默风趣,描绘世态社会生动逼真,刻画人物鲜明传神,吸引了许多听众,不少书场、电台都来邀请。

我知道姚老的文化程度并不高,但他肯钻研,肯努力,肯锲而不舍地好学进取。他第一次上北京,有好戏他不看,上街闲逛他不去,景点美观他不游,却到天桥、什刹海、居民四合院去观察体验生活,去寻找沈凤喜当年“住”过的类似胡同。他穿街走巷,同北京居民聊天,在布篷下喝茶,站街头看各种表演。我想,他说《啼笑因缘》取得成功,决不是偶然的。这样,使我想起唐耿良对我说的一句话:“姚老的小本子中大有文章。”

从1934年开始,姚荫梅在江浙两省和太湖周围城镇演出《啼笑因缘》,日夜两场,每场正书前先得唱一只开篇。当时一般书场上唱的总是几只老开篇,他觉得不能走老路,要另辟蹊径,于是,他每天抽空到街上走走,身带一个小本子,把街头巷尾发生的社会新闻、茶馆趣谈、酒楼新事、新店开张等等所见所闻记录下来,编写成开篇,这种就地取材的新开篇大受听众欢迎。姚老早年抽过香烟,小本子就用香烟壳子拆开叠在一起订成。后来戒烟了,改用每天撕下的日历纸订起来。唐耿良送给姚老一个硬面笔记本,姚老就把小本子上的素材,经过整理抄写在笔记本上。几十年来,他总是小本子随身带,每次出门前,不会忘记先要摸一下小本子可在口袋里面,回家后,把小本子上所记录的素材,分门别类地抄录到笔记本上去,那上面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有方言土话、切口暗语、歇后语句、生意行话、农谚俗语、小贩叫卖等等,连菜馆里中西菜单都抄录下来。姚老说,菜单上也有学问,什么时令烧什么菜,什么地方有特色菜,说书人要处处关心时时学,这叫作:“闲时拿来忙时用,省的饭店里去买葱”。

我还记起唐耿良讲过姚老“巧嘴”艺术的一件往事。

1981年,上海评弹团庆祝建团30周年,在西藏书场演出,特请已经退休的姚荫梅与苏似荫、江文兰三个档说一回《白毛女》选段。按照老规矩,正书以前要唱开篇。原以为由苏、江二位中唱只开篇可以过去,谁知听众鼓掌带喊非要姚老唱《啼笑因缘》中的著名选曲《旧货摊》(描述旧货摊上陈列的各种货物,反映出当时的市民生活情趣)。这个选曲用“乱鸡啼”曲调“一口干”唱完,姚老年逾古稀,有点力不从心了。但是,他知道推辞不唱辜负听众一片盛情,于是他拿起三弦即兴唱到:

“区区名叫姚荫梅,已经退休勿上台,今朝建团三十载,也要搭听众们来见一见勒会一会,俚末(指苏似荫)勿唱徐元宰,俚末(指江文兰)勿唱三师太,我末樊家树已经变仔奥特曼(Oldman),哪哼还唱得动啥个《旧货摊》……”全场听众欢笑不止,气氛十分活跃热烈,姚老深受感动,起身来不及放下三弦,深深一鞠躬,這是他几十年来真心实意对听众们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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