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豹子的人
2017-06-10柴春芽
柴春芽,作家,导演,媒体人。曾任《南方都市报》和《南方周末》摄影记者。曾在藏区一个高山牧场义务执教;著有小说《西藏流浪记》《西藏红羊皮书》和《祖母阿依玛第七伏藏书》等。影片《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获得第9届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首作奖、第30届温哥华国际电影节龙虎奖评审团特别提名奖、第二届ELLEMEM-汉密尔顿幕后英雄盛典最具突破精神奖等奖项。现任凤凰网主笔,正在进行“边境线”项目的非虚构写作和纪录片拍摄。
养豹子的人在俄日朵峰顶。每天早晨,无论风霜雪雨,还是旭日东升,他总会从破败的石头小屋里走出,爬上那块来自天空的陨石,上身赤裸,像个闭关苦修的瑜珈师,面朝西方,跏趺而坐。他那纷乱如荆棘的头发垂落在陨石上。如果有风吹起,他的头发会像奔驰之马的鬃毛一样,在空中飞扬。斑斓的豹子在他身边就着陨石磨它的爪子,偶然会冲着天空打一个长长的哈欠或者嗥叫一声。豹子的嗥叫是那么尖利,似乎能将天空撕开一道裂缝。养豹子的人遥望山脚下沿河奔跑的小孩,想对他们说:不要害怕,孩子,这头豹子不会伤人。好几次,他都想喊出声来,意在提醒他们。不要害怕,这头豹子不会伤人。孩子们依旧在上学路上惊慌失措地奔跑起来。跑过木桥时,有人在慌乱中差点失足落水。他看着那些孩子,想要安慰几句,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那样子跟个哑巴没什么区别。天长日久,毛卜拉的人都以为他是个哑巴。这个缺陷使他收敛了语言的光芒,人们却并不因此忽略他的存在,相反,他是毛卜拉人日日面对但又不敢直视的人。他的身体被青藏高原由于海拔过高而格外加热的太阳晒出煤炭一样黑得发蓝的光芒。许多人清早起来,都不敢看一眼俄日朵峰顶那个养豹子的人。逐渐流行起来的迷信,使他们害怕他那黑得发蓝的光芒会将眼睛灼伤。每年的春秋两季,大雁在浩瀚的天空中沿着祖辈们踩踏而出的黄金般珍贵而又虚妄的路径,自由地迁徙。这是他最为忧伤的季节。他遥望天空,总是梦想着自己能够像大雁一样,借助一双翅膀,向着西部以西,翻越喜马拉雅,降落朝圣之地。许多年以来,他总是这个样子。他总是在春秋两季大雁飞行的日子又是流泪叹息,又是捶胸顿足。他那癫狂痴傻的样子,被雅拉雪山下半农半牧的藏人和骑着骆驼四处经商的回族穆斯林全都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唉,你看看那可怜的人啊,他终于发了疯。雅拉雪山下半农半牧的藏人总是这样说。过不了多久,那可怜的人就会死,但我们却不能为他举行一个像样点的天葬仪式,因为我们都害怕那头豹子。命运总是一如既往地出人意料。养豹子的人挨过了大雁飞行的季节。在人们总是觉得他要死的时候,他却顽强的活了下来。倒是那头豹子,开始日渐一日地瘦弱下去。那是他养的第三头豹子。它来自原始森林。养豹子的人好像懂得野兽的语言,似乎他只用一种特殊的发音向着森林呼唤一声,豹子就会循声而来,做他忠实的侍卫,并在他饥饿的时候去森林里猎食。对于这件事,毛卜拉人一直都在猜测,但始终是一个谜。早先,毛卜拉人对他养的第一头豹子是这样猜测其来历的——他在草原上走着,看到一只被母豹遗弃的幼崽,于是就收养了它。那头幼豹跟他一起在流浪中长大。在它还很小的时候,他喂它食物,等到它长大了,它就为自己的主人去山里猎取鹿肉。这也就是为什么养豹子的人走过那么多戈壁荒漠竟然奇迹般存活下来的原因。第一头豹子死亡的时候,毛卜拉人跟着养豹子的人一起伤心了很久。趁着第一头豹子刚死,一些好奇的人上到俄日朵峰顶,企图跟养豹子的人交谈几句。爬上冰川的时候,有人打赌说那个养豹子的人肯定是个哑巴。有人却说:怎么会呢,我曾看见他跟格桑仁波切说话来着。那一天大雪纷扬。他们陪着养豹子的人在陨石上坐到天黑。夜色愈来愈浓。他脸上条条刀疤闪着亮光。人们试着用各种方式逗他说话。自始至终,他一言不发。有几次,他张张嘴,表现出想要说话的样子。他的声带像是损坏了,只能发出模糊的咕哝声。由此证明,他确实是个哑巴。好奇的人们在养豹子的人面前肆无忌惮地说话。在打赌中输了的那些人懊恼不已。他们得为赌赢的人送去一只羊子。树叶一样的雪片在人们的喧闹声中无声无息地飘落。养豹子的人神情伤悲。他一遍遍抚摸豹子的皮毛。好奇的人们在离开俄日朵峰时,最后回眸,望了一眼那死去的豹子。他们永远不会忘记那头豹子活着时第一次出现在毛卜拉的情形。陨石降临震得地动山摇的那天傍晚,养豹子的人从雅拉雪山的边缘绕着原始森林走来,然后沿着雪山下的美玛措湖半月形的堤岸,一步一个等身长头,一直叩拜到毛卜拉。当时,毛卜拉没人注意到他,因为陨石飞来造成的震撼还在雅拉雪山的山谷里回响,并因此引发了一场雪崩。人们站在屋顶上看雪崩。那屹立百年刺破蓝天的白色山峰突然崩塌时的景象,让人心惊肉跳。接生婆根秋绒姆从仁珍德吉家跑出来,告诉她遇见的第一个人说,常年不孕的仁珍德吉生下了一颗拳头大的蛋。那颗蛋像磁铁一样把人们吸引到仁珍德吉家的院子里。院子里长着一棵石榴树。火红的石榴掉了一地。孩子们像秃鹫一样挤在石榴树上,伸长脖子,想要瞅一眼仁珍德吉下的蛋。那颗神奇的蛋将会耗去仁珍德吉的一生。但在那时,不管是仁珍德吉还是他的傻子丈夫,不管是印南寺以梦占卜的格桑仁波切还是年已过百历经沧桑的祖母阿依玛,谁都没有意识到这颗蛋将会改变毛卜拉人的命运。一种神赐的喜悦冲昏了人们的头脑。仁珍德吉像只母鸡一样,趴在蛋上,渴望着孵出一个转世灵童。人們都说,我们毛卜拉好多年都没有一个大喇嘛出世了。
二十年时光荏苒,养豹子的人已为两头豹子举行了天葬仪式,而仁珍德吉还在那颗给她带来无限希望的蛋上趴着,须臾不曾离开,连吃喝拉撒睡都在蛋上解决。他的傻子丈夫整天忙得像只陀螺一样团团转。他不但要放牧牛羊种青稞还要伺候妻子的吃喝拉撒睡。这种艰难困苦的生活让他迅速衰老。在农忙季节,毛卜拉的乡亲们总会撇下自家的活计,帮他做点事情。这都是为了仁珍德吉的那颗蛋。大家说。说不定那颗蛋里蹦出来的果真是某位大喇嘛的转世灵童。那是一颗不会腐烂的蛋。毛卜拉的热心人茨仁措姆——在她成為寡妇之前,她的悭吝之名曾在好几十里外的地方传播——建议仁珍德吉打开那颗蛋看看,说不定能看见一个沉睡的婴儿。仁珍德吉和毛卜拉所有的人一样,绝不是喜欢冒险的人,她宁可在那颗给她无限希望的蛋上老死,也不愿将那个蛋敲开。她竭尽全力,想要孵出一个小孩。
多年以来,毛卜拉人的注意力就在这颗神奇的蛋和养豹子的人之间游移。當初要不是这颗神奇的蛋,毛卜拉人应该会提早看到养豹子的人出现在毛卜拉大草原。那时候,夜色凄迷,但七月的天空仍像一座玫瑰的花园,散发着太阳馈赠给那特殊一天的芬芳夕光。紫苜蓿上蝴蝶翻飞。色曲河中游鱼唼喋。牧羊人的马铃在草原上叮叮当当地响着。色曲河边的印南寺十个喇嘛在诵经一个画匠在点灯。
挤在石榴树上的孩子们突然尖叫起来:看呐,一头豹子。格桑仁波切和祖母阿依玛留在仁珍德吉的房子里,其他人都从院子里走出来。他们顺着孩子们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美玛措湖边那个叩拜等身长头的人。他们以为紧跟在那人身后的是一头藏獒,因为那动物显得无比温顺。爱嚼舌根的小东西,再這样说谎,小心雷劈。人们骂着石榴树上的孩子。撒谎比杀生还要可恶,所以我们毛卜拉从不干这种事情。可是,对着三宝发誓,那真是一头豹子。孩子们说着话,纷纷从石榴树上跳下。人们皱眉远眺。果然,那是一头豹子,一头真正的豹子。它那细长的腰身一走一拧,彩色斑纹也就如同火焰,一明一灭。人们惊慌失措,逃进各自的家里,拴紧门闩,关上窗子。全村的狗狺狺狂吠,早已归巢的家鸽全都跳上房檐,咕咕囔囔地乱叫着。所有人家的公鸡像是突然被人拧紧了它们生物钟的发条,慌慌张张地打起鸣来,惹得俄日朵神山上的鹌鹑和野鸡跟着鸣叫起来。这奇异的傍晚感觉像是一个沸腾的早晨。人们躲在窗棂后面,密切关注那个叩拜等身长头的人和他的豹子。他在村口立着一座白塔长着一株核桃树的地方直起身子,打量这个有一座宁玛派寺院和四五十户人家的村子。他是那么高大,那么丑陋,仅以裹身的羊皮袍子,已经磨得千疮百孔,透出袍子下面磨损的肉和骨头。他是个怪物。毛卜拉的孩子们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又慌忙捂住嘴巴。养豹子的人自左向右,绕着白塔叩拜一圈等身长头。那头斑斓的豹子跟着他,亦步亦趋。他是个朝圣者。有人说。可他为什么不去拉萨朝圣呢?没人猜得出那个养豹子的人为什么要到毛卜拉来。自古以来,毛卜拉人都是去拉萨朝圣,返回时总会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那个养豹子的人只是路过毛卜拉。有人说。明天他就会上路的,他只是累了,或者是饿了;他只是想在毛卜拉借宿一晚,等明早天一亮,他就会离开。至于那头豹子,人们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出它的来历。养豹子的人开始绕着印南寺叩拜等身长头的时候,月亮从俄日朵峰顶升起。那晚的月光照得毛卜拉跟云翳长空的白天一样。印南寺的喇嘛站在高高的房顶上,静悄悄地打量叩拜等身长头的人和他的豹子。他们谁也不敢走下去询问那个养豹子的人。后来,格桑仁波切和祖母阿依玛走出仁珍德吉家的院子。有人在房顶上提醒他俩注意:小心,印南寺的大门前有一头豹子。格桑仁波切和祖母阿依玛对于那颗蛋交换着彼此的意见。两位老人步履蹒跚,缓缓走在印南寺赭红色的院墙下面。拐过前面的墙角,就是印南寺的大门。在那儿,养豹子的人很快就会与两位老人相遇。我们应该举行一场祈祷的法事。格桑仁波切说。这不仅对仁珍德吉一家有好处,而且还会惠及整个毛卜拉人。站在房顶上的喇嘛焦急地喊叫着:小心,墙角那儿有一头豹子。格桑仁波切冲着寺院的房顶挥挥手,让他们安静下来。祖母阿依玛对格桑仁波切的提议表示赞同。你就选一个吉祥的日子吧,仁波切。她说。喇嘛好久没做祈福的法事了。说这话的时候,格桑仁波切和祖母阿依玛已经走到墙角。墙角上,一只风铃当啷当啷地响着。养豹子的人也到了墙角。他看了一眼格桑仁波切,然后匍匐在地,久久没有起来。他的豹子靠墙蹲下了身子。格桑仁波切扶起养豹子的人,为他摩顶加持。墙角上的风铃当啷当啷地响着。风随着意思在吹。毛卜拉人的耳朵里嗡嗡嗡嗡地,像是安装了一台带电的机器,这使他们有理由认为墙角上的风铃之所以当啷当啷地响着,是因为雪崩的巨响代替了风。
可怜的人啊,你从哪里来?格桑仁波切问道。你这又是要到哪里去?养豹子的人并未站直身子,而是双膝跪地。即使如此,他仍然显得非常高大。他的头几乎触到了格桑仁波那雪一样白的胡子。他是那么高大,本来可以炫耀自己的傲慢,他却没有那样做。他跪在地上,以便谦卑的形象让他看起来更像个朝圣者,而不像个流浪的艺人或者逃跑的囚犯。尊贵的仁波切,我从拉萨来。养豹子的人有一副金属般的好嗓音。我犯了罪,尊贵的仁波切,我只想对您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说一句话。养豹子的人垂下了沉重的头颅。他那马鬃般的长发盖住了那张极其丑陋的脸。有人在他跟格桑仁波切说话的时候,看见月光在他脸上照出好几道陈年的刀疤。那几道刀疤组成了一个藏文字。他的脸本来棱角分明,极其俊美,但刀疤毁了它。
你犯了什么罪,我的孩子?祖母阿依玛说。如果你是个无亲无故的人,我愿意当你的母亲,反正我已经收养了一百七十二个孤儿,再多一张嘴也不会让我穷到哪里去。养豹子的人不再言语。他扬起头,眼里的泪水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不停。格桑仁波切再一次把右手按在他头顶,念了很长一段经文。他知道这个养豹子的人誓言既出,便不会再吐露一星半点的言词。藏人的性格历来如此。如果你想要独处,我倒有个好建议。格桑仁波切说。你看,在俄日朵神山的顶上,有个修行人的石屋子,我们印南寺好几位证得虹光身的大成就者,就是在那个石屋子里涅槃的,如果你愿意,你就住进去。养豹子的人望了一眼俄日朵峰顶,默默地点点头。随后,祖母阿依玛从印南寺取来糌粑和酥油茶还有一捆风干的生牛肉。养豹子的人把风干的生牛肉给了那头偎在脚边的豹子,自己就着酥油茶吃完半袋子糌粑。显然,他饿极了。吃喝完毕,养豹子的人对着格桑仁波切和祖母阿依玛各磕了一个等身长头,然后带着豹子向着俄日朵神山走去。毛卜拉人全都爬上房顶,目送养豹子的人在月光里远去。那时候,大家忘了去看陨石。等到第二天醒来,有人说应该去看看陨石,毕竟,在那特殊的一天,除了仁珍德吉生下一颗蛋,除了一位养豹子的人住在了俄日朵峰顶,从天空中飞来一颗大如屋顶的黑色石头而且那颗石头既未落在人的头上也没落在牲畜身上,这不能不算是个奇迹。
毛卜拉的年轻人穿上轻便皮靴,准备去俄日朵峰顶看看陨石。他们每个人的肩头扛着一根木杠,挂着一捆棕绳。如果可能,我们会把陨石从山上拖下来。大伙儿对老人们说。我们要把那颗陨石当作一份特殊的礼物献给格桑仁波切……想想吧,要是把这黑得发亮的陨石放在印南寺大佛殿的房顶,那该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小孩子连学也不上了,吵吵嚷嚷着非要跟大人一起去看陨石。就在那时,金色朝阳从俄日朵峰顶冉冉升起。人们看见养豹子的人走出石头小屋,爬上陨石。他赤裸上身,像个闭关苦修的瑜珈师,面朝印度的方向,跏趺而坐。他那纷乱如荆棘般的头发垂落在陨石上。一阵风吹过,他的头发宛如奔驰之马的鬃毛,在空中飞扬。斑斓的豹子在他身边就着陨石磨它的爪子。它仰首向天,嗥叫一声。豹子的嗥叫是那么尖利,似乎能将霞光奔流的天空撕开一道裂缝。举着望远镜的人将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有些人胆怯了。不过,毛卜拉历来都有不怕死的勇士,因为这座村庄最早的开拓者和建设者是一支来自边境上的军队。吃完了早餐喝完了酒,毛卜拉的勇士们配上腰刀上了山。
养豹子的人一直坐在陨石上。他形销骨立。在雅拉雪山的映照下,那幅苦修者的剪影令人動容。如果一个人不是怀抱巨大的秘密,绝对不会像他这个样子。圣人,请看好您的豹子。毛卜拉的年轻人大老远就这样喊叫着。我们给您带来了糌粑,圣人,看在格桑仁波切和祖母阿依玛的面上,请看好您的豹子。养豹子的人走下陨石,躲进石屋子。那头斑斓的豹子跟着他,收敛了自己的行迹。毛卜拉的年轻人兴高采烈地攀援而上。他们用额头和双手触摸陨石光滑的表面。来自宇宙深处的一丝凉意渗透他们的全身。他们仔细观察,看到陨石的形状像是一条盘伏的巨龙,龙头和龙尾连在了一起。他們跪在地上,向那龙形陨石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大家手忙脚乱地将陨石捆绑起来,接着试了试陨石的重量。
那陨石太重了。我们把它推下去吧。有人提议说。弄不好它会自个儿滚到印南寺。但谁又能保证它不会滚到色曲河对岸去呢。有人提出异议。如果它滚到回族穆斯的清真寺里那该怎么办。大家就此事商量了很久。抽了好几次鼻烟以后,大家觉得把陨石推下山去是唯一的选择,至于它将会滚到哪里,这事留待以后再说,毕竟,到了山下,与人打起交道来,总会容易一些。于是,大家齐心协力,肩扛,手推,同时还唱着劳动号子。
领唱:十枝一朵花呀;
合唱:花儿照呀,花儿照呀哎哎哟啊,高粱子花咳,高粱子花儿照呀上来了下去了呀。
领唱:采花儿采到;
合唱:花儿照呀,花儿照呀哎哎哟啊,高粱子花儿咳,高粱子花儿照呀上来了下去了呀……
陨石纹丝不动,像是生了根似的。整个上午,大家在俄日朵峰顶折腾着,直至精疲力竭。它本来就应该在这个地方。有人像醒悟了似的说。就像我们毛卜拉人注定了要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土地上生老病死,这块离开天空的陨石本来就应该在这个地方。如此一说,大家便都垂头丧气地下了山。走过石屋子时,他们还把耳朵贴在墙壁上,想要听听养豹子的人会不会自言自语。他是个怪人。豹子发出一阵阵低沉而令人心悸的喉音。他们吓得落荒而逃。从那以后,没有人再去俄日朵峰顶。人们日日仰望陨石和那陨石上养豹子的人。
这么多年来,大家对养豹子的人感到非常好奇,对他的身世却一无所知。在一些轻松愉快的场合,大家也曾问过格桑仁波切。格桑仁波切只说:他是个好人。祖母阿依玛的回答有些复杂,但和格桑仁波切的意思一样。她说:当我们抛弃了佛菩萨的训诲,腐化堕落的时候,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大家期待着祖母阿依玛将格桑仁波切与养豹子的人在那个陨石飞临的傍晚相互说出的话透露出来。祖母阿依玛什么都没说。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天——虽然那时养豹子的人已经死去好几年了——她仍然是什么都没说。有一段时间,大家寄希望于那位从北京来的志愿者。他一到毛卜拉,就对养豹子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去县城的网吧上网搜索历史资料,又与拉萨的朋友联系,请他们说出民间流传的各种故事。他在寻找蛛丝马迹。当这一切均告失败以后,他在一个九月的早晨亲自上山,想与养豹子的人好好交谈一番。那时候,养豹子的人养成了一边在陨石上雕刻经咒一边唱歌的习惯。他雕刻的经咒能发出光芒,即使在深深的夜里,人们一出门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歌声穿透了空气,直达雅拉雪山下广袤的毛卜拉大草原。但是,他唱出的歌词晦涩,连印南寺学问最深的格桑仁波切都听不出是什么意思。每天黄昏,他都会久久地仰望虚空,直到夜色弥漫。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雅拉雪山下的人们看见他在清晨像只蜗牛一样缓缓爬上陨石,而在傍晚,他则如快要病倒的样子,哆哆嗦嗦地从陨石上爬下来。看来,他离死亡的日子不远了。志愿者决心攀登俄日朵峰,要与养豹子的人倾心交谈的举动,引起了人们浓厚的兴趣。
在那个九月的早晨,毛卜拉人望着志愿者攀上冰川,一点一点接近俄日朵峰。在他的头顶,绵延至于远方最终消失于城镇与军营的雅拉雪山一如巨大的白色旗帜招展在无垠的蓝天下。突然,陨石上的豹子冲着天空嗥叫一声。雅拉雪山的白色旗帜微微颤栗,仿佛受到了风的轻轻一击。雪崩暴发了。毛卜拉人透过望远镜,看到养豹子的人和他屁股下的陨石剧烈地晃动着,在雪崩的裹挟下,向着半山腰的冰川滚去。白色雪雾迅速蒙覆了闪闪发光的冰川。养豹子的人和志愿者一齐在雪雾中消失。等到雪雾散尽,一缕彩虹悬挂在俄日朵峰顶。毛卜拉人看到陨石继续滚动,从冰川上滚落而下,掉进色曲河。毛卜拉人组织了营救队,去冰川上搜救志愿者和那个养豹子的人。人们在彩虹的照耀下,踏着五彩缤纷的雪原和冰川,搜救了十一天。彩虹消失了。最终,他们一无所获。他们只看见一头斑斓的豹子在冰川上追随彩虹的最后一丝光线,一闪即逝,没入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
从那以后,毛卜拉人养成了每天早起朝拜俄日朵神山的风俗。在日日沿袭的朝拜仪式中,即使谁也不说话,大家也都知道彼此的心里很难受。如此过了好多年,当毛卜拉的一代老人——包括格桑仁波切和祖母阿依玛——相继谢世以后,人们也就不再说起那个养豹子的人了。在一天比一天让人沮丧的日子里,仁珍德吉肚子底下那颗老是孵不出转世灵童的蛋越来越让人揪心。由于人们不再说起那个养豹子的人,所以,当又一个志愿者——听说他是个诗人——来到毛卜拉时,他就只知道村里有个精神失常的女人整天趴在一颗蛋上,而不知曾经有个极其神秘的人养过三头豹子并在俄日朵峰顶生活了将近半个世纪。即使毛卜拉人向他提起那个养豹子的人,估计他也会一笑置之,认为这又是祖祖辈辈生活在神话思维中的藏人编造的一个传奇故事,因为你知道,每一个来自都市的人,包括你,还有你那位朋友,那位常来毛卜拉登山的汉族女人,都是吃着唯物主义的口粮长大的,你们怎么会相信一个哑巴能够驯服豹子呢?你们怎么会相信人间的奇迹和神灵的启示呢?
责任编辑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