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点评：奇点时代前夜的科幻和文学

何平

那天和飞氘聊，他说到我们今天的时代是“奇点时代”前夜。我很好奇，也觉得这确实可以用来从各个侧面描述我们的时代，所以我特别让他就他理解的“奇點时代”做一点解释，毕竟我印象中以前有人是用奇点时代来描述远到无涯际的宇宙大爆炸。飞氘很认真做了一个书面回答：

今天我们可能生活在一个叫做“奇点”时代的前夜——就是说，由于人工智能等技术的突破性发展，可能到了某一天，人类社会的整个形态将出现全然不同的形态，就像物理学上的“奇点”一样超出我们的理解和想象，以至于我们对这样一个时代的所有预测和推理可能都根本失效——未来的“人类/后人类”可能是一种和我们在生理和心理上颇为迥异的存在。

因为我们谈论的话题集中在“科幻”，所以，基本上飞氘说的“奇点时代”是正在成为热词的“人工智能”可能给人类带来的影响。新闻上说，人工智能已经成为未来的国家战略，甚至列出了时间表。不只是国家战略，已经成为现实的是，会下棋，会写诗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已经赶超了我们绝大多数做同样事情的人。就我自己而言，我对人工智能的“后人类”时代是充满着恐惧的，虽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熬到这个“后人类”时代，但我的恐惧已经提前到来。比如今天给学生上课，我说我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我课堂上的“人”，是自然人和人工智能的“类人”混杂的群体。我确实不想分享人工智能时代福利的同时，去承担和人工智能“类人”同一个世界的恐惧。应该祝福我们这些心怀恐惧的人死在这个“奇点时代”前夜。

不约而同地，这组小说都涉及到人工智能，他们有的预先透支和兑现了人工智能奇点时代到来的各种可能，这就是小说中所谓“科幻”的部分。应该指出的，我并没有刻意设计出这个“人工智能”的主题去迎合正在热闹的“人工智能”的伟大白日梦，我只是笼统地让大家写“科幻”，而希望大家“文学”地去写。我不拘泥“科幻”的“硬”还是“软”，我在乎的是“文学”的科幻，在乎是科幻怎样现实地影响我们当下文学对世界的想象和表达。换句话说，我希望科幻能够拓展我们整个文学的疆域。所以，去年在做“《收获》年度文学排行榜”的时候，我建议永新主编可以在备选篇目中容忍科幻小说这个文类，这也是宝树的《与龙同穴》进入备选篇目的背景。

当然，我不反对科幻专门的粉丝读者喜欢“不文学”，但“科学”的科幻，那至少不是我想象和乐于接受的科幻，哪怕它确实更合于科幻这个类型化的文类。所以，我和陈楸帆对谈时说：世界科幻小说，从我的个人阅读趣味上，我喜欢波兰的莱姆。在我看来，他的小说是科幻，也是文学。但当下中国科幻小说许多往往是以半生半熟的“科”的名义的“幻”，并无多少“小说”。我觉得如果要在“文学”上确证“科幻小说”，其实不能过于强调科幻小说的特殊性，至少要在人性、历史和现实、人类的命运、小说的形式和语言等维度应该确立科幻小说的文学性。我认为在当下与强调科幻小说的科学性同样重要的是应该意识到科幻小说也是文学。

但现在的结果也许是有意思的，为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去关心“人工智能”？四篇小说，陈楸帆《美丽新世界的孤儿》写一个生命得以延长却成为新世界的旧人这一定程度上，正是我所恐惧的。仔细想，我的恐惧或许正在美丽新世界作为旧人的异样和被观看。而《极限》也写到科幻文学的重要母题“星际旅行”，但小说的核却是人类普遍的永生冲动下一个固执地坚持做一个自然人和一个厌倦了永生退回到自然人的恋爱。某种程度上，陈楸帆和赵松两篇小说可以成为一篇小说的上下篇。赵松说：“我只是想换个方式探讨一下生与死的问题。如果我们可以活两三百年，生活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我们的情感方式，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人在本质上就是贪生怕死的么？在生死之间，真正让我们困扰的令我们莫名不安的是什么？写完它，我也没有答案。我只是隐约地感觉，人并不总是渴望新的开始，有时候也会渴望结束。”两个作家都在思考共同的命题，而这两个作家，在我们今天文学分区里，分属科幻和传统文学两个不同的区域，他们从各自的出发点去思考人是“自然”而然，还是肆意妄为的“永生”。曾经人类梦想着可以长生不老，长生不死，当这一天真的要到来的时候，我真的还能欢欣鼓舞吗？或者我们欢欣鼓舞地永生片刻，然后却厌倦了，我们怎么办？所以，当这么多的作家去关心这个人工智能的奇点时代前夜，是因为我们在这暗夜中的恐惧、孤独和茫然无措吗？文学在这个时候恰当地承载了这种恐惧和茫然。年轻作家杜梨的《世界第一等恋人》，可贵的是，她写年轻人的小说。是的，她可能还不成熟，如她说：“也是比较理想化，世界上怎么会有那种百依百顺的仿生人嘛，就算再完美的爱人，待一辈子也会烦的，早晚都会被扔进垃圾桶。很多人都觉得那是两个人的互相折磨，但是我觉得那篇小说是对现实感情的不满，当你不得不去面对一地鸡毛的感情，谁能问心无愧啊。我觉得那个仿生人就是一种对逝去青春的安慰。”杜梨的写作提醒年轻的写作者，做一个诚实的有局限的写作者。我认为飞氘这组小说更接近“幻想文学”。你也可以说，“科幻”也是幻想文学，但科幻毕竟有一个“硬”和“软”的界分在那儿，飞氘的“幻想文学”是可以不硬，甚至无视科而去幻的，在幻想文学薄弱的当代汉语文学，飞氘的幻想文学是有意义的，毕竟我们的国度是有谈狐论鬼的笔记传统的，至少飞氘的《有个男人》系列和这个传统还是有亲缘关系的。

科幻应该成为开启汉语文学幻想的动力，希望今天的“科幻热”不只是一个小说类型的复苏，而是整个当代文学奇点时代的前夜，科幻文学能不能带来文学的奇点时代？那天和一个报纸读书版主编聊到这组小说，他说，除了写实地把握世界，可以荒诞地，也可以魔幻地把握我们的世界，而今天，“科幻”是不是一种面向未来把握我们世界的世界观和方式呢？如果是这样，我们或许不难理解刘慈欣、韩松、郝景芳等等，还有这里四个作家的小说世界。他们的小说有时是远的未来，大的人类，但更多时候，他们的小说好像是一个诗人诗歌写的，“今夜我不想人类，只想你”。这个“你”，在这组小说不是、往往在他们其他的小说是具体的当代中国——奇点时代前夜的中国。从这种意义上，仅仅谈论科幻小说的“软”和“硬”其实并不能真正触及他们小说的本质。

2017年中元节后，随园西山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