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话语制约下的暴力翻译
2017-06-08叶俊
叶俊
内容摘要:翻译不仅是传统定义中的纯文本之间的转换,而且受到与译者相关因素的牵制与操纵。本文结合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在历史语境中对老舍先生名作《骆驼祥子》一英译本Rickshaw Boy进行个案研究。宏观上考察译本产生的时代背景,微观上分析文本的处理方法,最后得出本文结论,翻译是权力话语制约下的再创造。
关键词:翻译研究 权力话语 骆驼祥子
传统翻译研究把翻译界定为词对词、句对句的或是文本与文本之间的转换,但是随着研究者们广泛地从文艺学、哲学、心理学等各个领域汲取营养,不断地充实和构建更加全面而完备的翻译理论研究框架,翻译研究已经扩展到更加广阔而深远的领域,纯粹的语言学理论早已不能满足于对许多翻译现象的解释。在当今纵横交错的知识网络中,“权力”和“话语”由法国哲学家福柯提出并引申出一系列“权力话语”理论,该理论最大的特点是应用范围之广:“由于他的著作的跨学科性质,每一种学术性学科……都能从他那里得到某种启发。”本文旨在通过历史语境分析此译本,探讨权力话语理论制约下的暴力翻译。
一.权力话语制约下的翻译行为
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
—1983)是当代法国也是当代西方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他的哲学思想和历史学著作至今不仅在哲学领域产生着影响,同时还在几乎每一个人文领域激起了热烈的讨论,尤其是他的权力话语理论,为人文学科提供了富有刺激的思想动力。在福柯眼中,“权力”指一切控制力和支配力,它像一个网络,弥漫在人们生活的各个领域,权力作用于每一个人,不管他们是支配者还是被支配者。(Geoff Danaher,2000)福柯的“话语”和我们一般概念上的理解有所不同,不是索绪尔的“言语”,狭义上讲,指个人的语言实践或表达方式,而从广义上讲,它涵盖了“文化生活的所有形式和范畴”(王治柯,1999)。权力和话语互相依存,不可分割。权力是话语的保证,话语是权力的表现形式,离开了权力的话语便不是真正的话语,权力如果争取不到话语便不再是权力,所以,话语不仅是知识传播和施展权力的工具,同时也是掌握权力的关键。所以,翻译不仅仅是文本间的相互转换,也是受到外部各种力量牵制和影响的一项活动。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给我们带来这样的启示:任何文本的进入,都不可能仅仅停留在语言的层面,必须考虑其历史、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等诸多因素,因为任何人的存在都有一定的时间性和历史性,原著的产生本身就会留下权力话语的烙印。(郝吉环,2004)下面将以美国人Evan King对老舍先生《骆驼祥子》翻译为个案,探讨翻译是如何受到权力话语的制约的。
二.Rickshaw Boy译本个案分析
《骆驼祥子》是老舍先生的代表作之一,作为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老舍先生的这部作品曾被翻译成几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国出版,但是,老舍先生本人并不是对每个译本都满意,伊文·金的这个译本是个典型的代表。
1.译者手中的话语权
福柯的权力话语思想似一个观察社会的显微镜,洞察出制约人们话语的束缚之网。他从社会学的角度论证了制约主体性的诸多社会因素,认为人是生活在纷繁交织的权力话语之网中,任何人对任何文本的阐释都不能是随心所欲的,而是要受到来自于当下社会、主体生活环境的各种权力话语的制约。权力话语对译者的操控主要有两种,一是限制译者主体性的发挥,如文革时期,中国的译者在翻译题材的选择上的局限;二是要求译者发挥主体性,通过对原文的控制来迎合权力话语的需求。本文讨论的译者就属于后者。
伊文·金(Evan King)是Robert S.Ward的笔名,曾经担任美国驻华外交官。根据《老舍自传》中的记载,伊文·金在没和他打招呼的情况下,翻译了《骆驼祥子》。该书经雷诺和希契科克公司出版后,入选为“每月佳书”。但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老舍先生没有收到任何报酬,甚至可能不知道这本书已经出版了。后来,还是在朋友们的帮助下,他才分享到百分之五十的版权税。事实上,他对伊文·金在翻译《骆驼祥子》时擅自进行改动十分不满。后来他又发现伊文·金在翻译《离婚》,并做了大量的修改和增删,以至面目全非,严重歪曲了原著。此时他感到无法容忍,拒绝承认伊文·金的工作。伊文·金先生变得极为粗暴,他告诉舒先生他(伊文·金)有权获得全部版权收入。他还说,照他看来,要不是他在翻译过程中对原著做了进一步完善,舒先生的著作根本一文不值。他还通过律师恫吓过舒先生。”(老舍,1995)两人交涉无效,最后合作关系破裂。伊文·金自己成立了“金出版公司”,强行出版经他篡改的《离婚》英译本。老舍被迫再组织一次《离婚》的翻译工作来和他抗衡以维护自己作品的纯洁性和声誉。这就是请郭镜秋小姐来重新翻译《离婚》的原因。不过,虽然伊文·金取得了美国的版权,但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经济力量做广告宣传,也由于其它一些原因,郭的译本在美国的销路并不好(舒济,1995)。
理念、文化和历史的研究要结合权力的组成来具体看待,文化现象的背后是即是政治权力的操纵(萨义德,1978)。Rickshaw Boy是1945年的译本,正是二战结束之时,中国作为反法西斯大国,以惨重的伤亡为代价,并承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美国在二战中建立了反法西斯同盟,并最终在二战后一跃成为世界第一大国,在资本主义社会奠定了统治霸权。东方和西方的权力不平衡带来了文化的霸权主义,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丧失了话语权的东方成为了失语的“她者”。译者伊文·金的美国身份,赋予了其强大的话语权。在这个个案中,译者过度发挥了主观能动性来迎合美国强权文化的需求,不仅是凌驾于原作的权威,更是凌驾于中国学者和中国文化的权威。由此看来,权力话语在翻译中可以体现为,代表着文化霸权的译者,并不是小心翼翼地呈现原作的风采,而是采取強权威逼的“拿来主义”,翻译的权力,通过“话语”而得以实现。
2.对译文的操纵
东方应该由西方建构,附庸西方而存在,于是,被西方政治力量包装好的一系列东方概念被带入西方的文化意识形态,成为了低等的和充满异域色彩的“她者”。萨义德表达了他的对西方叙事的担忧,即对东方的扭曲和不精确,而在伊文·金的译本中,这样的担忧成了现实,扭曲的东方被呈现在了译本中。
2.1译文语言的特点
该译本最大的语言特点表现在,译者通过贬损(degradation)和丑化(uglification)的手段在译本中呈现下等的、丑陋的东方人形象,究其原因,或是刻意的扭曲,或是带着既不了解也不屑于了解的态度,不负责任地对原文妄加揣测,以致最后呈现给读者一个臆想中的东方。
例:祥子,在与“骆驼”这个外号发生关系以前,是个比较有自由的洋车夫。(老舍,1962:3)译文:Before he came to be connected with the nickname “Camel,”he was one of those relatively independent rickshaw coolies.(trans.by King,1945:5)
coolie: (dated, derog旧,讳,贬)unskilled Asian labourer.
─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 1999:312
Coolie一词明显带有贬损亚洲劳工的意味,译者对此词的选用隐射了他对东方以卖苦力为生的穷苦百姓的蔑视。老舍先生笔下的祥子,是淳朴善良的劳动人民,渴望通过自己的劳动过上温饱的生活,只不过在压迫人的旧社会下,被硬生生地夺去了生存的希望。这个角色本身是勤劳善良的、坚忍不拔的,作者和读者对他应该是同情和惋惜的,而不是蔑视与嘲笑的。“车夫”一词,具体到符合原文的“黄包车车夫”或“人力车车夫”,可以用“rickshaw puller”等词。译者避开中性词,刻意选取了一个贬义词,其凌驾于原作之上的肆意践踏之心昭然若揭。
其次,牛津詞典中对“coolie”一词“unskilled”的解释也不符合原文的本意。老舍先生的儿子舒乙回忆起父亲时说到,老舍先生非常了解黄包车车夫的辛劳,因为他曾与那些穷苦劳动人民为邻,正是因为这样的了解,在他的很多作品,如《老张的哲学》、《黑白李》、《启哀》中都创造了关于黄包车车夫的形象。而且在《骆驼祥子》开头,作者花了1400多字详细介绍了这份职业,读者了解到拉车不仅是个体力活,还需要有灵活的头脑,同时,对祥子这个既有力量又有智慧却仍然艰难生存的车夫顿生同情与敬意。然而这个详细介绍车夫职业的部分,却被伊文·金在译文中武断地删掉,加以“coolie”一词的使用,使读者本该对主人公怀有的敬意荡然无存。
该译本第二个语言特点表现在过度的归化。归化(domestication)是指遵守目标语言文化当前的主流价值观,公然对原文采用保守的同化手段,使其迎合本土的典律,出版潮流和政治需求。一般说来,在翻译外语文本时,由于以英美为代表的西方国家比较自信,轻视其他文化,往往对他们认为落后的文化不屑一顾,在翻译东方若是文化文本时,通常不会接受东方弱势文化中有别于自己文化价值的成分,从而采取归化策略。应当承认,当把翻译与历史、政治、权力、话语等要素结合起来思考时,译本也逃不过印上了主观色彩的权力之网,当把翻译动机、翻译过程和思维倾向放入历史背景中考察时,译者也不过是霸权主义之手操纵下的一颗棋子而已。
2.2译文内容的改写
《骆驼祥子》所表述的故事是个人悲剧,也是社会悲剧,然而,在伊文·金的译本中,这样的悲剧色彩已经荡然无存。原文中的祥子欲去妓院找到情人小福子,然而她却已经不堪忍受而自杀了,这使得祥子最后一点希望完全破灭,从此变自甘堕落下去。老舍先生通过这样的结局揭示在恶劣的大环境下,独善其身的想法是注定不能实现的。但是在伊文·金的译本中,结局却来了个大逆转: 在祥子找到小福子之前,他还是上了曹宅, 接受了曹先生所做的安排。并且最后从白房子中把绝食三天奄奄一息的小福子救了出来, 实现了美国式的大团圆的诗情与浪漫。究其原因,美国当时社会的权力话语干预着这种翻译活动。刚刚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磨难中走出来,经历了家庭的悲欢离合、个人的痛苦磨难,因而对《骆驼祥子》这样描写人物命运的文学作品十分青睐。但另一方面,亲人的死亡、家庭的离散使得美国人渴望磨难后的团聚,害怕磨难后的毁灭。除此以外,美国社会受基督教文化影响,倡导平等、饶恕、博爱,而新教文化也宣扬机会均等,肯定求利性,鼓励人们通过自我奋斗获得财富,使美国国民形成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即“美国梦”的民族信念。不难看出,原作中的悲剧结局与这样的主流文化格格不入。为了迎合这样一种社会心理潮流与读者期待,译者篡改了结局,掩盖了现实的矛盾与痛苦,让读者在所谓的和谐与欢乐中得到欲望的满足。这种代表统治阶级利益的意识形态与文化传统所造成的强大权力话语如一只无形之手在左右和支配着译者。
三.结语
权力话语理论本身就蕴含着历史的维度,认为任何知识的生产都不可避免地与历史上具体的权力体制紧密相关,文本并不存在于真空之中。语言之间透明的互译是不可能的,文化以语言的媒介来进行透明的交流也是不可能的,翻译并不是中性的、远离意识形态斗争的行为,而是某个时期权力和知识相结合的产物。在评价一个译本时,仅从文本分析其优劣,也显然解释力不足。伊文·金《骆驼祥子》译本中对中国人形象的丑化和贬损,对原文情节的改写和增删,正是其背后隐藏的历史背景、主流意识形态、伦理道德、政治思想等等显性或隐性的权力话语控制之下的产物。
参考文献
1.Edward W. Said, Orientalism, Random House, Inc.. New York,1978
2.Geoff Danaher, Tony Schirato, Jen Webb, Understanding Foucault[M], ALLEN&UNWIN PTY LTD,2000
3.郝吉环,权力话语与翻译理论与实践,语言与翻译[J].2004,2
4.老舍,老舍自传[Z],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
5.舒济,老舍书信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
6.王治柯,福柯[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
(作者单位:武汉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