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俊波:“省尾”书记的火车头梦
2017-06-08罗欢欢
与过去几任不同的是,廖俊波接下的是最后一棒。2018年年底前,南平市政府将搬迁到武夷新区,而他要带着南平完成最后的百米冲刺。
在福建经济排名最落后的“省尾”地级市南平,武夷新区被寄予经济发展火车头的厚望。但这位“火车头”的司机、南平官场最著名的工作狂,在高速列车即将到站前,倒在了路上。
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廖俊波没能赶上145.7公里外,自己安排的第四场会议。
过去的一年多,他像个钟摆,来回奔波在连接南平旧城区和未来新首府的路上。这条道路,连接着廖俊波的两个身份——南平市常务副市长,和武夷新区党工委书记。道路的一头,是南平急于摆脱的贫困过去,另一头,则是南平人向往的未来。
白天,他是南平市常务副市长,早上七点从武夷新区往市里赶。中午开完会,他得立即赶回武夷新区,变成武夷新区党工委书记,工作会议,常常持续至半夜。
在福建经济排名最落后的地级市南平,武夷新区被寄予经济发展火车头的厚望。但这位“火车头”的司机、南平官员中最著名的工作狂,在高速列车即将到站前,倒在了路上。
雨夜的意外,夺走了他的生命。
2017年3月18日晚上9点多,在赶回武夷新区的雨夜,他乘坐的汽车发生侧滑。廖俊波被甩出车外,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路边的围栏上。
不到3小时,建瓯市医院的急救室外,就围满了近百号人。过去几年和他结下情谊的同事和朋友,纷纷从邵武、政和、武夷新区赶来,但廖俊波再没醒来。
南平的“火车头”停摆了
2016年7月19日,廖俊波是以常务副市长的身份,兼任武夷新区党工委书记。与过去几任不同的是,廖俊波接下的是最后一棒。
2018年年底前,南平市政府将搬迁到武夷新区,而他要带着南平完成最后的百米冲刺。
在南平,这位2015年曾入选全国优秀县委书记的干部,以发展经济有道著称,一开始就被寄予厚望。当年6月30日,他入选优秀县委书记,4个月后,即被提拔任南平市常务副市长,一年后,挂帅武夷新区,再被委以重任。
南平人太需要一次崛起的机会了。
2010年7月,福建省政府正式批准《武夷新区发展规划》,武夷新区与平潭综合实验区一起,被作为福建省南北两极快速发展的区域载体给予大力扶持。
“武夷新区正是南平市确定的增长点。”国务院定下海西发展战略,武夷新区是福建省在南平确定的唯一经济增长区域点。
南平市政府现在所在的延平区在一道山谷中,城区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人口密度甚至超过了香港,被公认是全国最小的地级市市区。往更宽广的地方搬迁,寻找新的城市中心,是南平人一直以来的夙愿。
2014年5月,国务院正式批复同意南平市部分行政区划调整方案,同意南平市行政中心迁移至武夷新区南林核心区,2015年南平市党代会决定,2018年年底市政府开始搬迁。
绕城高速、市内轻轨、引水系统、城市商务区……搬迁所需的项目共有39个需要在两年时间完成。每个项目都被倒排工期,有明确的时间节点,廖俊波成了那个带着南平完成最后冲刺的人。
“形势逼人”。在武夷新区管委会大厅里,所有的项目都被贴在一块巨大的展板上每天更新进度,一条无形的鞭子追着干部们往前赶。
廖俊波也被时间追着往前跑,他要求干部“项目只增不减,时间只能提前不能推后”。
2017年春节后,市里喊出百日攻坚的口号,“开局就是要决战,起步就是要冲刺”,而武夷新区的速度更被放到标杆的位置。
廖俊波是个崇尚速度的人,他总结自己,“谈恋爱快,结婚快,生孩子也快,做什么都喜欢快”,在武夷新区,速度被廖俊波发挥到了极致。
放在别的城市一年多都建不起来的闽铝车厢制造项目,廖俊波只用了69天。他一天去两次工地,上午晚上亲自盯工期各一次。夜里要看到工地还在开工,才能安心入睡。
原本市里还担心能不能做起来的软件园,他用了两个月时间就招来了43家软件企业,建了一座3万平方米的软件园。
吴慧强是南平市政府办公室对接廖俊波的秘书,这一年多来,廖俊波对他的要求,是随身必须携带五张地图,包括南平市的地图、武夷新区核心区的地图。“他的习惯是现场办公,一旦有新的项目落地,他就要把它画到图纸上,每隔几个月,地图就要更新一次”。
武夷新区管委会副调研员张颖跟着廖俊波一起去北京招过商,几乎每次都是赶着早上六点飞机去。直到廖俊波去世,张颖才知道廖俊波的妹妹在北京一所高校任教,他的父母当时就在北京生活,“但他一年里五次路过北京,却一次都没来得及看父母。总是很着急地往回赶”。
南平市建设集团董事长伊雄,曾和廖俊波一起坐7个多小时的高铁从北京回到武夷新区。刚回来,廖俊波就赶着到各个工地上“巡视”一遍。晚上组织开会到凌晨1点。
持续到半夜的会议已成常态。但散会之后,廖俊波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从武夷新区管委会往建阳市市区沿着崇阳溪有10公里的景观区,夜深人静的时候,廖俊波会沿着崇阳溪走上一圈,查看沿途工地的进展,“他要每一天都能看到变化”。
廖俊波并不是铁人,政府办副秘书长谢腾辉发现他很多时候是以透支自己的方式在工作,“经常看到他困得实在不行了,下去走一圈清醒一下又上来了”。
疲倦最终夺去了他的生命。同行的多位同事回忆,意外发生时,累了一整天的廖俊波,在后车座睡得正香。
其他醒着的同行者,逃过了一劫。而睡梦中的廖俊波,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甩了出去,再没醒来。
点石成金的工业能手
在经济不发达的南平,从拿口镇,到邵武,再到政和,廖俊波担任过很多职务,但发展经济,始终是他工作的第一要务。他在南平各地主政时留下来的四个产业园,都已成为当地工业的重要命脉。
作为南平最有名的工业发展好手,建工业园是贯穿他仕途的一条主脉络,官做到哪里,工业园就盖到哪里。
如果放在发达地区,工业园实在是个太寻常不过的东西,但在南平,工业园是梦想的同义词。在福建版图中,南平意味着山区与落后,是最不适合工业发展的地方,廖俊波的每一步,几乎都是在质疑声中开始,在掌声中结束。
1998年廖俊波以邵武市政府办副秘书长的身份下派到拿口镇担任镇长,当时拿口镇刚刚经历过“98洪灾”,全镇倒塌了五百多户房屋,百废待兴。
他敏锐地观察到农业税将越来越少,决定在镇上建设工业园。彼时,整个邵武市的领导刚有工业园的概念,南平市的工业园也仍处于起步阶段,他的理念显得过于超前。
但2001年,在拿口镇任上,借着南平市发改委支持城镇试点特色城镇的项目,廖俊波建立了全省第一个镇级工业平台,第一季度,就招来了四家投资额在500万以上的企业,镇里的税收从2000年的270万元增加到412万元。
尝到甜头的廖俊波开始了在工业发展上的探索,和他搭班子的拿口镇党委书记熊贻荣记得,从那时起,廖俊波就经常去看望工业线上退下来的老干部。
凭借着在拿口工业建设上的亮眼表现,2003年廖俊波升任邵武市分管工业的副市长。
当时邵武有三大支柱产业,纺织业、林场加工业、化工产业,廖俊波选择了化工业作为主要抓手,提出要建一座化工产业园。在他的坚持下,邵武在2006年建了全市唯一一个氟化工产业园。
时任经贸局副局长的官继平认为,他当时的决定是很冒险的,做纺织做竹木加工都没有风险,“但氢氟酸,听到三个字你都怕,腐蚀性要超过硫酸好多倍了”。
但廖俊波看中的是化工业的高附加值,它的产值占工业大概27%,创造的税收是纺织业和林场加工业的数倍以上。廖俊波任职期间,邵武规模工业产值三年翻了近一番。
2006年,廖俊波被调往南平市担任政府办副秘书长,一年后,在南平市布局“突出工业,突破工业”,共划了三块飞地用于建设工业园区。其中,条件最差的就是荣华山组团。
就是一片与浙江温州交界的荒山,交通十分闭塞,只有一条省道通往浙江。几乎没人相信这样的地方能做起工业。当时,温州工业园的地价已卖到上百万每亩,但荣华山四万块钱一亩也无人问津。
这样的情况下,廖俊波被派到了荣华山组团担任党工委书记,时任组团副主任的刘明晖仍记忆犹新,“组团的办公室租用的是一个废弃的村部,旁边就是一条臭水沟,有时候打开门,青蛙就在办公桌上哇哇大叫,办公室里走几步,还有刚出生的小老鼠从天花板上掉下”。
刘明晖记得,他们使用了最笨的方式去招商。安排一个人在电脑上搜索浙江客商的资料,像推销一样给别人打电话介绍情况。一旦确定初步意向,无论客商大小,廖俊波都会亲自去路口接送。
饭桌上,一些客商喜欢讲究从酒品看人品,“请你喝酒就看你这个人干不干脆”。廖俊波其实酒量很差,但为了招商,他把自己豁出去了,“盛汤的大碗,倒上两三瓶啤酒,就一口气干了”。
每次去组团所在的蒲城县,他都是自降身份,去给蒲城的书记、县长汇报工作,争取他们的支持,“他还和我说,让我不要介意,就把自己当科长用好了”。
三年时间,廖俊波瘦了20斤,昔日的荒山也被他改造为一个初具规模的工业平台,落地23个项目。
最终,他用2000万的启动资金,撬动了28.03亿元的投资。
追求极致的人
廖俊波要强。他追求极致,什么事都希望做到最好。
他理科出身,刚毕业时,担心自己文字不好,一狠心自学了所有大学语文课程。后来迷上计算机,他自己买书研究,最后“闭着眼睛都能装出一台计算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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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打游戏,他也玩出了境界。妻子林莉回忆,当时她在中学当班主任。为了弄明白学生们为什么那么迷网络游戏,在家装过一段时间网游,廖俊波也跟着她玩,“就这个网络游戏,他都能玩到了最高等级,当上了城主”。当副市长期间,网络游戏结交的网友们还来邵武看过廖俊波。
对新事物的好奇心和持续的学习动力,是这位年纪不小的官员,保持着自己敏锐度的利器。
2014年,在政和任上,廖俊波留意到政和的电子商务,在全国排名进入前一百位,他随即萌发建电商园的想法。
这年春节,他组织了一场电商回乡大会,在会上结识了80后淘宝店主张斌。半年时间里,为了搞清楚电商的情况,廖俊波跟着张斌学起了电商的知识。两人约定,每天晚上八点半,如果没有会议,张斌就到办公室来给廖俊波上课。
随后,学懂了电商的廖俊波,亲自进村给村民们开会,以包括解决小孩入学问题等一系列优惠条件,把村民们吸引进了产业园。政和县,也因此成了南平市首家农村淘宝的入驻点。
浪潮集团的招商项目,是廖俊波生前引进的最后一个项目。
3月13日,车祸前三天,他到北京对接另一个项目。对方要推迟半天见面,他多出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廖俊波紧急联系了浪潮集团福建分公司,协调与总公司负责人见面。
为了准备第二天的会面,廖俊波带着大家做了一个通宵的功课。“把所有在网上找到的材料,全部发到他的微信上”。同事张颖记得,第二天和对方交流时,廖俊波几乎把对方的基本信息全部背下来了,很准地抓住对方的痛点,“就这一次拜访,浪潮就决定要来南平设立分公司”。
每天下午下了班,廖俊波总会在办公室看上两三个小时的书。终身学习的好习惯,让廖俊波拥有了更前瞻的判断。
廖俊波昔日的搭档,拿口镇镇委书记熊贻荣回忆,廖俊波在拿口主政时,当时全县有四个乡镇在修路,只有拿口镇的那条路被修成了水泥路。“当时硬化公路有两种,一是柏油路投资少,但水一冲可能五六年后就会开裂,另外是用水泥投资会多1/3,但起码可以用20年左右。”
当时拿口刚经历过“98洪灾”、财政困难,但廖俊波依然咬牙,最后坚持用了水泥路,同时期的四条路,只剩下拿口镇没有翻修过。
“为了光荣与梦想”
“为了光荣与梦想”,在生前,廖俊波如此总结贫困地区的期盼:发展。对于贫困地区的疾苦,他感同身受。
2011年6月,廖俊波调任政和县县委书记。刚上任时,全县只有两条省道,没有红绿灯,没有斑马线,也没有一家超市。
当时的政和,被称为“省尾”,年年全省县域经济排名倒数第一。有一首打油诗形容,“小小政和县,三家豆腐店,县长打屁股,全县听得见”。
上任头三个月,廖俊波白天调研,晚上查阅资料,8月底,他给全县干部布置了一道论述题,所有副科以上干部,都要就政和怎么发展谈自己的看法。接着全县几百号干部利用三天时间,开了一场史上最长的务虚会,每个人都要上台发言。
“其实关于政和接下来怎么办,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但是要利用这个机会,统一大家的思想。”政和县政协副主席魏常青说,在那之后他就宣布了四个方针:城市经济、工业经济、旅游经济、回归经济。
“政和太需要一次胜利了。”长期在贫困地区主政的廖俊波深知,需要一次成功来激励同僚。
给干部们打鸡血,是廖俊波的长项。县委副书记魏万进当时已58岁了,也被撺掇着干起了最棘手的拆迁工作,“一年里解决了600亩的征地”。还有位老干部,廖俊波请他出山,他就指着自己的白头发说“我现在老了干不动了,看我头发都白了”,没想到廖俊波第二次就带了瓶染发剂回来送给他。
廖俊波制定了一系列的措施。领导班子每周一要开碰头会,汇报自己负责的项目组进展,“四套班子主管一定要坐到最前面来,每个小组之间有比较,干好干不好一目了然”。
全县所有的干部任用都坚持一线提拔干部的原则。每年每个项目组,都要推一个创业工程在县常委会公开投票竞选,评上了创业工程,负责人“奖金两万,官升一级”。
政和被认为是全南平最没有发展空间的地方,但廖俊波不信邪。他拿着等高地图,一块块地找,硬是找到了一块8.6平方公里的平地。——在这个没有任何工业基础的农业县,廖俊波想要建一个工业园。
这时班子里有成员劝廖俊波,“园区还应该后面一点”,甚至连南平市市长许维泽都怀疑,“政和又没有钱,摊子又不大大,搞工业园可能吗?”
但廖俊波再度抓住了省上挂点帮扶政和的机会,为政和争取了资金,最后为了感谢省上对政和工业园的支持,这座工业园被命名为“同心工业园”。
在争取老百姓方面,廖俊波也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论。建工业园需要征地,一开始当地农民并不是完全支持。廖俊波在政和四年,每年春节大年初一,都会去拆迁户家里拜年,特别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挨家挨户上门。有时遇到有人在摆酒,他也自己包上一个红包,坐在里面和大家喝酒。
2012年,政和县迎来了第一条高速公路临武高速通车,政和从原来的山区变成全市离出海口最近的县城。
随着区位的变化,政和这座全新的“同心工业园”也迎来了发展机遇。原本不被看好的工业园,如今成了南平的机电基地,聚集了一大批机电企业。
有了工业园之后的政和鸟枪换炮,经济指标连续三年进入全省十佳。
2015年10月,廖俊波调任南平市政府副市长,此时的政和,多项主要经济指标增幅,首次从倒数第一变成了正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