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部裕固语研究文献综述
2017-06-08吴汉李永宏
吴汉+李永宏
摘 要:东部裕固语是裕固族两种本民族语言之一,保留了诸多古老的语言语音特征,对裕固族以及蒙古语族语言都极为重要。研究者们通过历史语言比较和语言田野调研梳理了东部裕固语的音位体系,虽在个别音位上存有分歧,但整体推动了对东部裕固语的科学认识。现代语音学技术手段有效地印证和量化了东部裕固语的语音特征,也通過声学参数纠正了以往传统语音学在认识上的偏误。目前东部裕固语已成濒危语言,因此,应该加强保护性学习和研究,特别应注意研究其濒危态势下音位体系的变化。
关键词:东部裕固语 语音 元音
一、引言
裕固族是我国人口较少的少数民族之一,2010年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统计全族现有人口约14378人,是新中国成立时全族人口总数的四倍,这显示了裕固族整个民族事业的蓬勃发展。现在的族称“裕固”是1953由裕固族上层人士讨论协商决定并获政府认可的,寓意“富裕、巩固”。新中国成立之前,裕固族曾被称为藏族或维吾尔族,故而民族身份的识别和官方认可以及同一族称的使用对于该民族的权益保障和各项事业的发展甚为重要,是裕固族发展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裕固族长期被视为甘肃省特有的少数民族,后来由于我国行政区域划分的变动、生态移民政策的执行以及现代社会中人类活动范围的增大,裕固族的足迹几乎遍布我国大江南北。目前约有1.04万裕固族民众生活在甘肃省张掖市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境内;有3000多民众生活在甘肃省酒泉市,其中有1000多生活在该市肃州区黄泥堡裕固族乡;另新疆和青海等地也各有几百个裕固族民众;其余的散居在全国各地。裕固族虽然人口较少,但有着悠久的历史,学界普遍认可裕固族的主体先民是回鹘人。回鹘人曾在公元8世纪建立过强大的回鹘汗国,对周边各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社会生活都产生了很深的影响。裕固族的发展史也是一部多民族(主要有蒙、藏、汉等民族)的交流融合史。在历史上,裕固族的族称名词多达三四十种,除去修饰词,核心称谓有:“回鹘”“回鹘儿”“回纥”“辉和尔”“畏兀”“畏吾尔”“维吾尔”“卫郭尔”“伟古儿”“古儿(西喇古儿黄番)”“古尔(西喇古尔)”“维鹘(锡喇维鹘)”“外吾子”“维吾子”“郭勒(西喇郭勒蒙古)”“尧乎儿”“尧呼尔”“裕国尔”等,虽然数量繁多,但都源于同一个语音基础——裕固族自称jo?ur(还记为“j???r、jo?or、ju?ur”等)。这些称谓名词从侧面揭示了东部裕固语的语音面貌,证明了裕固族母语(本文仅论东部裕固语)中后、圆唇音位[?][u]或[?]的存在,辅音则较为复杂,但至少也有小舌音?[q]以及软腭音g[k]的存在,这两个辅音在听觉上极易混淆。
裕固族的民族演化过程使得裕固族语言独具特色:一个民族有两种本民族语言,而且两种语言分属阿尔泰语系的突厥语族和蒙古语族,目前都没有文字。自有文献可考以来,裕固族一直使用着两种语言,新中国成立之前,这两种语言的使用者分别自称其语言为jo?ur ??z(“尧乎儿语”,即西部裕固语)和??ra jo?or lar(“西喇尧乎儿语”,即东部裕固语);在我国20世纪50年代进行民族识别和民族语言调查工作之后,学者们根据这两种语言的使用者在肃南县的地理分布,提出用“东部裕固语”和“西部裕固语”这两个术语来称呼这两种语言。本民族语言对于一个民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东、西部裕固语的重要性还体现在这两种语言都保留了各自所属语族的大量古老的语言语音元素。在我国六种蒙古语族语言中,东部裕固语是目前使用人口最少的语言,但其语言语音学地位却极为重要,东部裕固语介于蒙古语族的中间地位,与甘青地区的土族语、东乡语以及保安语有着更多的语音共同性,与蒙古语有着更多的词汇和语法上的共同性。在阿尔泰语系中,东部裕固语与突厥语系语言有着密切的关系。20世纪50年代之前,东部裕固语并没有被视为一种独立的语言,一度被划入土族语言中;其后,在科学系统的民族语言调查的基础上,学界逐渐认识并承认了东部裕固语的独立地位,正式将其归入我国六大蒙古语族语言中。除本民族语言外,使用东、西部裕固语的民众相互间主要使用汉语进行交流,目前裕固族总人口中近半数的民众已经转用汉语,不具备使用本民族语言进行交流的语言能力。从裕固族人口的地理分布而言,东、西部裕固语的使用人群主要集中在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境内,具体分布情况也随着自治县内行政区划的变更与之前的文献描述略有出入(如先前学者们认定的东部裕固语的使用地青龙乡已经撤乡并入现在的康乐乡)。按照现在的自治县行政区划,东部裕固语的使用者主要生活在肃南县东部康乐乡、皇城镇北滩和东滩、大河乡大滩以及红湾村等地;西部裕固语的使用者则主要集中在肃南县西部大河乡、明花乡以及皇城镇金字滩、西水滩和西城等地;兼通东、西部裕固语的民众主要生活在肃南县大河乡和皇城镇;转用汉语的裕固族民众主要生活在肃南县水关、前滩等地以及肃南县境外的其他地区;另外,还有很少一部分生活在肃南县皇城镇的裕固族民众使用藏语。
二、国外东部裕固语研究
由于本民族文字的遗亡,裕固族的史料零星且很不系统,散见于汉文史籍中,存于口传文化中。新近的考古发现为裕固语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裕固族及其语言重新进入学术界视野,发端于一百多十年前西方探险家在这一区域的活动。
最早向西方介绍裕固族的学者是俄国生物学家波塔宁(G.N.Potanin),他在1884~1886年间考察我国西藏东部地区和蒙古中部地区时,途经裕固族聚居地,首次描述了当时裕固族的经济社会生活状况,提及当时的裕固族社会由7个部落构成:亚拉格、贺郎格、八个马家、五个马家、七个马家、十一个马家以及十五个马家,其中,后五个部落使用东部裕固语(波塔宁当时称之为蒙古语,但他所保留的裕固族语言语音素材中涉及东部裕固语的素材非常少,仅可透过西部裕固语的蒙古语词源信息来分析东、西部裕固语的共同词汇)。随后,曼内海姆(C.G.E.Mannerheim)于1906~1908年在我国新疆、甘肃等地进行考察,他的调查报告用36幅图片展示了当时的裕固族全貌,首次对使用东部裕固语的裕固族人进行了专门描述,同时也附录了东、西部裕固语和蒙古语三语对照的词汇表,收录词语共计一千多个,其语言学意义不言而喻。德国传教士海尔曼斯(M.Hermanns)在调查安多藏语时,对裕固族进行了多个领域的专门调查,涉及了回鹘历史、文化、风俗、宗教等多个方面,还首次尝试区分了裕固族语言中的自称、他称和互称。海尔曼斯研究的开拓性在于最早对东、西部裕固语的词汇和语音进行比较,但有错讹。这些学者虽然在对裕固地区调查时收集了一些语言材料,但都未能对东、西部裕固语进行系统的整理和研究。
以语言研究为主要目的而深入到裕固地区进行专门研究的第一人是苏联突厥学专家马洛夫(C.E.Malov),但其研究领域为西部裕固语而非东部裕固语。参与了我国民族语言调查和人员培训的苏联突厥学和蒙古学专家捷尼舍夫(E.R.Tenishev)对东部裕固语也鲜有涉猎,故本文对两位大家为裕固族语言研究所作出的贡献略而不谈。对东部裕固语的发展作出突出贡献的是托达耶娃(B.X.Todaeva),她于1956年参加了中国科学院少数民族语言调查第五工作队对东部裕固语的调查,发布了一些关于东部裕固语的资料(当时称作“西喇裕固语”),并初步较为系统地描写了东部裕固语的语音、词汇和语法。基于语言调查资料,托达耶娃认为,东部裕固语属于蒙古语族,从而确定了该语言的谱系问题。
这些西方专家学者对于裕固族和东部裕固语的实地调查研究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第一手素材,后来诸多西方蒙古学家和突厥学家利用这些调查资料对裕固族的两种语言及历史进行了持续的研究。波兰蒙古语学家科特维奇(W.Kotwicz)用法语发表的第一篇描写东部裕固语的论文就是基于马洛夫1913年所收录的词汇,论文回顾了关于东部裕固语的所有研究,并整理了前人所记的全部东部裕固语词汇,其中最有价值的论述是阐述了东部裕固语的语音演化现象,包括元音和谐、词首辅音[h]、浊辅音清化以及词汇重音等。1955年,阿尔泰语言学家尼古拉斯·波普(Nicholas Poppe,)利用科特维奇整理的语言材料作了东部裕固语的比较研究,所得结论为东部裕固语是蒙古尔部落的方言(即土族语方言)。匈牙利阿尔泰学专家罗纳-塔司(András RónaTas)根据波塔宁、曼内海姆、马洛夫和海尔曼斯等学者的研究成果介绍了裕固族部落形式、居住地、族称和族源等,并基于科特维奇整理的词汇对东部裕固语中的33个藏语借词进行了详细的语音学和词源学的分析研究,这为后来学者研究东、西部裕固语中的藏语借词奠定了基础。
20世纪90年代以来,荷兰莱顿大学的汉斯·内和泰仁(Hans Nugteren)与马蒂·茹斯(Marti Roos)先后对东、西部裕固语中的368个共同词汇和藏语借词进行了梳理,详细讨论了每个词的词源和语音演变;两位学者后又与我国著名裕固族学者钟进文合作,共同对裕固语谚语进行了语义和比较研究;汉斯的博士论文深入讨论了甘青地区蒙古语族的语言素材、语音及相互关系,以历史视角构拟了该区域蒙古语族语言的共同音系,分别论述了蒙古书面语的元音和辅音演化,论文中引用了大量的东部裕固语素材,并附录了甘青地区蒙古语族语言中的同源词。
三、國内东部裕固语研究
相较于国外的东部裕固语研究,国内研究要晚得多,滞后了半个多世纪,实质性的研究始于20世纪50年代我国开展的民族识别和民族语言调查,以中国科学院少数民族语言调查第五工作队对东部裕固语的系统调查为基础,在1957~1958年间清格尔泰刊文论述中国境内蒙古语族语言和蒙古语方言概况时曾专辟一节介绍了东部裕固语的情况。在进行民族语言调查时,负责调查突厥语言的第六工作队也对东部裕固语进行了调查,并由陈宗振撰写了《东部裕固语简志》(未出版)。遗憾的是,国内东部裕固语研究曾中断过近二十年。后来,在1956年语言调查的基础上,照那斯图对东部裕固语进行了一次专门调查,并在两次语言调查的基础上编写出版了《东部裕固语简志》,从语音、语法和词汇三个方面勾勒出了东部裕固语的全貌,并附录了七百多个东部裕固语的词汇。1980年,内蒙古大学按照统一调查大纲对蒙古语族语言进行了一次较为系统全面的调查,调查以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康乐区红石窝公社为调查点展开,东部裕固语包括在内。利用调查所获得的丰富的语言材料,保朝鲁等编纂了3000多条东部裕固语词汇,并在主词条之下列出了很多词组,词汇以注音符号记录,其后附以汉语释义和蒙文书写的蒙古语同源词,并附录了裕固族姓氏、部分地名、溪流和河流名称等。保朝鲁与贾拉森整理出版了语言调查中所收集到的东部裕固语的话语材料,分为日常会话、故事、传说、谈话等,书中的东部裕固语用国际音标记录,每个东部裕固语词汇之下均给出蒙文对应词,并配有汉语释义;书末补录了《东部裕固语词汇》中的遗漏词汇以及东部裕固语的红石窝和青龙方音对照表。保朝鲁与贾拉森还通过丰富的东部裕固语和蒙古语材料,对东部裕固语和蒙古书面语进行了比较,系统介绍了东部裕固语的语音、词汇和语法全貌。保朝鲁用蒙古文撰写的论文专门论述了东部裕固语中的元音和谐、圆唇元音以及动词的“体”范畴。呼格吉勒图利用20世纪80年代蒙古语族语言的调查资料,对包括东部裕固语在内的蒙古语族诸语言的元音从短元音音位、展唇元音和圆唇元音三个方面进行了系统比较,揭示了其中的对应关系和演变轨迹。
裕固族相关研究者还包括诸多杰出的本民族学者,他们对裕固族及其东、西部语言所展现出的满腔热忱、严谨的科学态度和学术付出极大地推动了东部裕固语的学科发展,同时,他们也在极力地呼吁建立“裕固学”。钟进文就是其中的翘楚,他在推进自己的研究领域的同时,不遗余力地为裕固族研究、东部裕固语和西部裕固语研究收集整理文献典籍,还与国外专家学者合作,极大地拓宽了包括东部裕固语在内的整个“裕固学”的研究视野,也提升了学科的国际地位。
随着现代语音科学技术手段的发展,我国少数民族语言研究也开始借力于实验语音学来验证和揭示其更多的未知领域。一些科研院所和高等学府(主要有社科院、内蒙古大学等)开始独立或合作进行东部裕固语的实验语音学研究,研究成果多以博硕士论文的形式发表。萨仁高娃通过自己的田野调查和他人调研资料,比较了蒙古语与东部裕固语的长、短元音和复合元音的声学参数,揭示了东部裕固语的演化过程也是蒙古语与突厥语的融合、分化以及转用的历史发展过程。呼和、哈斯呼基于语音声学参数数据库讨论分析了东部裕固语带擦元音的表现、特征和演化过程。哈斯呼利用东部裕固语的语音声学数据,对东部裕固语的元音、辅音以及词重音等方面进行了较为系统的研究。阿拉腾苏布达通过对肃南县城东部裕固语使用情况的田野调研,以语言生态为视角,分析了东部裕固语的濒危程度,并提出了缓解该语言濒危现状的有效方法和措施。另有多位硕士学者也以东部裕固语为题开展研究,包括东部裕固语词首音节长、短元音声学分析、东部裕固语的“格”、东部裕固语与蒙古语词语比较研究等等。
四、结语
裕固族是我国民族大家庭中的一个重要成员,自新中国成立以来,裕固族各项事业得到了长足的进步,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作为本民族语言之一的东部裕固语却面临着严峻的局面:使用人口逐渐减少,呈现老龄化、甚至高龄化态势,语言活力急剧下降,目前已经成为濒危语言。各方面都在采取措施积极应对,在积极鼓励裕固族民众学习东部裕固语的同时,加强对东部裕固语的本体研究,特别是语音研究刻不容缓。东部裕固语语音学研究的长足进步离不开几代研究者们所付出的努力,除了对该语言本体下功夫之外,诸多专家学者还将東部裕固语纳入蒙古语族语言研究视野,加强对该语言与其他语言的横向和纵向比较。目前,在东部裕固语整体日渐衰微的大背景下,需要更加深入地分析东部裕固语在过去几十年中的具体语音演变现象,特别是元音体系有无大的变化,因为在整个语音体系的变化中元音是极易受到冲击的。初步研究表明,确有一些元音的音系学地位下降,有并入其他元音音位的趋势,如[?]和[o],长元音音位与短元音音位的诸多对立性区别特征逐渐模糊,双元音演变为长元音的倾向也日益突显。
(本文得到西北民族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Yxm2014059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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