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与紫阳过化
2017-06-05曾纪鑫
曾纪鑫
朱熹十九岁考中进士,位列王佐榜五甲第九十名,因成绩不是太佳,直到三年后,即南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春,又经铨试,方授官左迪功郎、福建泉州府同安县主簿。
绍兴二十三年(1153)五月,朱熹由故乡崇安出发,由建溪南下,沿闽江至福州,经莆中、泉州,一路访学问道。七月,朱熹取道南安县,经小盈岭进入同安。
南宋时期,县主簿官列从九品,据朱熹《建宁府建阳县主簿厅记》所言:“凡户租之版,出内之会,符檄之委,狱讼之成,皆总而治之,勾检其事之稽违与其财用之亡失,以赞令治,盖主簿之为职如此。”可见主簿之职,主要是协助县令管理簿书、符檄、狱讼、赋税、教育等事务,位在县令、县丞之下,县尉、主学之上,相当于一县之管家。
主簿官职虽小,但对从小便具有一种神圣使命感的朱熹而言,显然提供了初试身手、崭露头角的“用武之地”。
朱熹上任伊始,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推行经界”。
所谓经界,指土地、疆域的划分。推行经界,确定田亩,目的在于整顿赋税,增加朝廷财政收入。南宋初年,兵火连连,文籍散失,胥吏税收之时,往往与兼并土地的大户相互勾结,隐田漏税。绍兴十二年(1142)十一月,左司员外郎李椿年针对这一弊端,上疏条陈“经界不正十害”,首倡推行经界。朝廷采纳,颁诏施行,开始了一场全国范围内声势浩大的正经界运动。
李椿年主持经界时,福建的泉、漳、汀三州未曾推行。本来,这三州的经界已“打量”了八九成,却因福建路提点刑狱公事孙汝翼以山贼没有平息为由,上奏朝廷,最后取消了。朱熹刚到同安,就感受到了田土兼并及隐田逃税现象十分严重,“细民业去产存,其苦固不胜言,而州县坐失常赋”。为调整赋税不均之弊,增加县府财政收入,朱熹不顾此前停罢经界的禁令,在县令陈元滂的支持下,自行清查版籍田税。朱熹初来乍到,不仅没有根基,且仅为一介主簿,人微言轻,很快就遭到了同安上下既得利益者的反对,不得不中途作罢。
推行经界受挫,朱熹并未心灰意冷,转而整顿吏治。听说永春县令黄瑀有一套惩处奸吏、督收赋税的“良方”,朱熹专程前往永春登门求教,然后加以“改造”,作为吏治新法付诸实践。《语类》卷一百零六便道出了他的追税及防吏作奸犯科办法:“昔在同安作簿时,每点追税,必先期晓示,只以一幅纸截作三片,作小榜遍贴云:本厅取几日点追甚乡分税,仰人户乡司主人头知委。只如此,到限日近时,纳者纷纷。然此只是一个信而已。如或违限遭点,定斷不恕,所以人怕……某向为同安簿,许多赋税出入之簿,逐日点对佥押,以免吏人作弊。”
朱熹在同安任主簿期间,做得最成功的并非“簿事”,而是“学事”——兴文讲学、整顿民风、以礼治民。为此,他付出了更多的精力与心血,也更令人所称道。
此时,秦桧专政,严禁“洛学”,学校不得讲授“义理之学”,天下学风江河日下。同安县学受其影响,学舍破落,藏书寥寥,学生只习科文、词章,懒散不已。朱熹见此情景痛心不已,决定破除旧习,建立县学体系,重振学风。
同安县学原有四斋,后汰裁两斋。朱熹恢复四斋旧制,重取斋名,新选各斋斋长,并作《四斋铭》、《讲座铭》。针对县学诸生“晨起及学,未及日中而各已散去”的慵懒情形,朱熹又作《同安县谕学者》、《谕诸生》、《谕诸职事》等文,劝谕他们以“义理之学”为宗旨。不仅如此,他还亲自为诸生讲学,聘请徐应中、王宾等当地贤达之士充任职事,严罚不遵学则、破坏学风的不肖生徒。
一番整顿,终于扭转了同安的学风,迷途士子由追逐词章到精研义理、重回经学。于是,一批有用之才如许升、戴迈、吕侁、林峦、柯翰、陈齐仲、王近思、杨宋卿等纷纷投入他的门下。他们之中,年龄最小的许升仅十三岁,最大的柯翰已年过五旬。
朱熹发现,县学藏书不仅数量少,且所藏之书大多残脱。绍兴二十五年(1155)正月,朱熹通过关系多方搜求,共得经书九百八十五卷,在文庙大成殿后新修经史阁予以收藏。他还在明伦堂建了一座教思堂,在此讲学,吸取了大批民众。
在整顿民风方面,朱熹采取的一项重大举措,就是修建苏颂祠(又名苏公祠、苏丞相祠)。
苏颂,宋真宗天禧四年(1020)生于同安。五岁那年,他随即将供职汴京文馆的父亲离开故乡,千里北上,直到逝世,再也没有回来过。苏颂高寿,活了八十二岁,从政五十多年,历经五朝,受过迫害,蹲过监狱,政治生涯跌宕起伏。他虽以政治家立身,位居人臣之极——丞相,但其政绩平平。苏颂学识渊博,其功绩主要在于科学,在科技领域创下七项世界第一。
朱熹首仕同安,离苏颂逝世不过五十多年,乡人已对他知之甚少,“虽其族家子不能言”。有感于此,朱熹建祠纪念,以振兴教育,扭转社会时风。苏颂虽然没有显赫的政绩,但他为人正直,恪守法规,不奸不贪,两袖清风,堪称楷模。朱熹所看重的正是苏颂的道德风范,为此,他写了五篇文章,对苏颂的终身节俭、公正清廉大加推崇,称他“道学渊深,履行纯固,天下学士大夫之所宗仰”,“惟公始终一节,出入五朝,高风响乎士林,盛烈铭于勋府”,“然而始终大节,可考而知,则未有若公之盛者也”,“以是心每慕其为人”。
除苏公祠外,朱熹还将同安县城朝天门内的荣义坊改为丞相坊以纪念苏颂。由于他的大力倡导,苏颂这位乡贤逐渐为当地百姓知晓,其学识风范不断激励、鼓舞后人。
朱熹当年所建苏公祠或遭兵燹,或遇大火,多次毁弃,又多次重建。如今的苏公祠修葺一新,位于同安孔庙。进入祠堂,供奉的苏颂半身纪念像两旁贴着一副对联:“存小心与宋千古,识大义唯公一人。”横幅为“正简流芳”。正简,宋理宗朝对苏颂的追谥。
朱熹刚到同安,在县衙右边的主簿廨办公、居住,这儿离孔庙不远,前往县学督导十分方便。主簿廨因年代久远,“皆老屋支柱,殆不可居”,幸而署内西北角还有一间房子,地势高旷,前后两进,敞亮宜居。可喜的是,院内凿有一个水池,一座小桥跨卧其上,池边植有梧桐、杨柳,疏密相间,颇有几分情致。朱熹与夫人刘氏、长子朱塾搬入其中,将其名为“高士轩”。对此,朱熹在《高士轩记》中写道:“主县簿者虽甚卑,果不足以害其高;而此轩虽陋,高士亦或有时而来也。”朱熹知足常乐,对高士轩的幽雅环境颇为欣赏,情不自禁地吟咏抒怀:“官署夜方寂,幽林生月初。闲居秋意远,花香寒露濡。”第二年,次子朱埜在此呱呱坠地。
同安地处偏远海滨,开发虽早,但文化教育一直较为落后,“民俗强悍,民风不醇”。朱熹尽管年轻,但已熟谙理学精髓,“其教人无非格言至论”。为“使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各尽其道”,朱熹不辞劳苦深入乡村,体察民情,采风问俗。每到一地,都要“敦礼义,厚风俗”,不遗余力地“教化”民众,贯彻他的“志道、据德、依仁、游艺”四大教育内容。同安多山地丘陵,纵横起伏,河流切割,地形破碎,交通不便,而他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几乎走遍了同安的山山水水、村庄寨堡,留下了六十多处文化遗迹。
朱熹好山,县城近郊的大轮山、北辰山自然去得最多。大轮山风景优美,有座梵天古寺,隋朝敕建,唐高宗时落成,比今日名气颇大的厦门南普陀寺要早三百多年。朱熹“登山临水,处处有诗”,游梵天寺留下了四首诗歌,其二《梵天观雨》颇具意境,堪称佳作:“持身乏苦节,寸禄久栖迟。暂寄灵山寺,空吟招隐诗。读书清磬外,看雨暮钟时。渐喜凉秋近,沧洲去有时。”
梵天寺后的山坡上,耸立着一座修复的文公书院,又称紫阳书院、大同书院、轮山书院。这座泉州府较早的官办书院于元至正十年(1350)由同安县尹、孔子第五十三世孙孔公俊创建,前奉孔子,后祀朱熹。因朱熹逝后赐谥“文”,世称文公,故名文公书院。书院最初位于同安县城学宫东边,明嘉靖年间,在享有“理学名宦”之誉的乡贤林希元的提议下,依原制迁于大轮山梵天寺后。文公书院屡毁屡建,最近一次毁于“文革”时期的“破四旧”中,1987年重建。院内有座栩栩如生的朱熹雕像,里面最珍贵的文物当数朱熹石刻像:像碑高两米,宽约零点九米,据传是朱熹对镜自画的半身像——头戴纶巾,身着儒服,袖手而拱,面带微笑,眉宇间透着一股蕴藉自信的风采。
北辰山离县城约十二公里,这里怪石嶙峋,风景独特,最著名的景观是十二龙潭。朱熹登临此山,不仅挥毫写下“仙苑”二字,还留下了一首长达二十行的五言古诗《与诸同僚约奠北山》。此外,莲花山、香山、文圃山等地,不仅留下了朱熹的足迹,还留下了众多“墨宝”及传说。如朱熹取“华岳莲花”之义,在莲花山题写“太华岩”三字,镌刻于石,成为厦门境内留存下来的年代最早的摩崖石刻;他登临香山,顺道探访友人许衍,为许氏家庙撰写对联“千峰起伏奔腾前狮后马,九水回环映带右鹊左鸿”,并在香山寺后山麓手书“真隐处”;当地民间,流传着“朱熹三探蓮花山”的传说,游香山时留下了“香香两两”的联句让人答对……
同安县城是朱熹呆得最多的地方,留下的遗迹自然远甚他处。同安县城形似银锭,故称“银城”;又因南溪有三块石头形状像鱼,颜色似铜,故名“铜鱼城”。这“铜鱼”之名便源自朱熹。对此,清人高有继在《铜鱼赋》中写道:“石系以鱼,肖形而号;鱼系以铜,肖色而称。谁其名之,紫阳远示。”在东溪与西溪交汇处,有“铜鱼石”三块,“金车石”两块,南面一块逆水石上,刻有隶书“中流砥柱”,据传便由朱熹所题。明、清地方官员对“铜鱼”的保护十分重视,在此盖有铜鱼亭。
位于城东鸿渐门外的东桥,离朱熹住所县衙不过半里之遥,他常散步至此,写有《雨霁步东桥玩月》一诗:“空山看雨罢,微步喜新凉。月出澄余景,川明发素光。星河方耿耿,云树转苍苍。晤雨逢清夜,兹怀殊未央。”
古同安县域,包括今天的厦门市各区、漳州市龙海角美镇以及台湾金门县。朱熹采风问俗,深入各地,当他来到灌口蔡林社时,被眼前的奇山异水、夕照晚霞、樵歌渔唱等自然、人文胜景吸引,不禁为蔡林社题拟“八景”——圃山夕照、珠屿晚霞、金龟寿石、玉井泉香、沙堤岸影、渔网蝉影、莲道樵歌、文江渔唱,每景附七绝一首,道出风光、风情之内蕴。揆诸源头,同安最早的特色“八景”便出自朱熹,此后才有“厦门八景”、“丙洲八景”及金门的“浯洲八景”等。
厦门(又称嘉禾屿)、金门(又称浯洲屿)两岛浮于海中,只能乘船渡海前往。其时,厦门岛尚未建城,人烟稀少,朱熹来此,专为探寻唐代文士陈黯遗迹。陈黯才华出众,但科举不第,隐居嘉禾屿金榜山。陈黯自号“场老”,因此金榜山又名“场老山”。朱熹游历山中,一边考究,一边题咏,留下了石刻“迎仙”、“谈玄石”,写有诗歌《金榜山》:“陈场老子读书处,金榜山前石室中。人去石存犹昨日,莺啼花落几春风。藏修洞口云空集,舒啸岩幽草自茸。应喜斯文今不泯,紫阳秉笔纪前功。”还撰有三百来字的《金榜山记》,为陈黯整理遗稿《禆正书》并作序。朱熹前往厦门岛,不仅探访了位于二十三都的金榜山,还游览了其他各地,比如岛内的文公山便因他而名:“文公山,在城东二十一都虎山北。相传朱子尝游其巅,故以为名。”
金门一直隶属同安,直到民国四年(1915年)才正式设立县治。朱熹渡海金门,主要是采风、视学、讲学,且多次前往。据清光绪版《金门志》转引《沧浯琐录》所记:“朱子主邑簿,采风岛上,以礼导民。浯即被化,因立书院于燕南山,自后家弦户诵,优游正义,涵泳圣经,则风俗一丕变也。”由此可见,朱熹到金门不仅以礼导民,还创建书院,以文化民,彻底改变当地风俗。自朱熹登岛过化,金门民众家家诗书,户户业学,薪火相传,哪怕赤贫如洗,也以子弟读书为荣。据有关资料统计,同安县古代科举共有文、武进士二百二十四人,其中金门就达五十名。为感念朱熹的教化之功,金门人专建朱子祠,于每年农历九月十五日举行朱子冥诞祝祷、祭典。
与此同时,同安的山乡、风物、习俗对朱熹也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其思想正处于转型、成熟的特殊阶段,来同安之前,朱熹受武夷三先生刘子羽、刘子翚、胡宪以及道谦禅师影响,潜心佛教,影响颇深。刚到同安,他写了《步虚辞》、《寄山中旧知》之类的佛老诗歌,大轮山梵天寺是他的佛国胜地,还为泉州名刹开元寺题了一幅对联:“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然而,佛老势力不断膨胀,已在闽地造成严重危害:与同安毗邻的漳州寺院田产,竟占全州土地的七分之六;仅福州一地,就有大小寺院一千五百多座。面对这一现实,朱熹不断反思,在繁忙的簿吏事务之余,研读儒经,重新认识《论语》、《孟子》。
绍兴二十六年(1156)春,朱熹因公事前往德化县,夜宿剧头铺寺院。寒夜之中,他苦读《论语》,思索通宵,终于悟出儒家的真谛就是“事有小大,理却无小大”,对禅学的“有理一无分殊”不禁产生了怀疑。
正是在同安,朱熹進入了“逃禅归儒”的转型。这种转型,并非虚无主义的全然弃绝,而是在吸收佛、道精华的基础上完善理学,由“以心会理”到“即事穷理”。正因朱熹兼收并蓄,“致广大,尽精微,综罗百代”,才使得他成为理学的集大成者。同安作为朱熹理学乃至闽学的发祥地,享有朱子学“开宗圣地”之誉,可谓名至实归。
绍兴二十六年(1156)七月,朱熹任职期满。八月上旬,他到泉州等候批书,住在位于南安县九日山的九日山房,这是泉州知事陈称为儿子陈瓘建造的一座读书室。他在这里研读儒经,开始更深层次的反思与超越。十二月底,朱熹将夫人、孩子送回崇安,第二年春再返同安。因不再任职,他搬出县衙高士轩,闲居城北名医陈良杰馆舍“畏垒庵”。又等了一段时间,继任者莆田人方士端仍未接任,“法当自免归”,绍兴二十七年(1157)十月,朱熹自行离开同安归返故里。
朱熹于绍兴二十三年(1153)七月就任同安县主簿,绍兴二十七年(1157)十月归去,前后四年零四个月。他任职主簿三年,加上赋闲时间,在同安呆了三年半多。
朱熹活了七十一岁,一生担任地方官员七年多,在朝廷任焕章待制兼侍讲四十六天。而同安不仅是他的首仕之地,且为官时间长达三年多,对当地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民间将他与两千多年前开疆拓土的许濙相提并论:“许濙开疆二千载,朱熹过化八百年。”许濙,河南许州(今许昌)人,汉武帝时任上柱国左翊将军。西汉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闽越王反叛,许濙奉命入闽平乱,驻扎营城(今同安大同镇)。闽越之乱平定后,汉武帝刘彻敇令他“永驻斯土”。从此,许濙及其士卒在此戍守,繁衍生息,成为中原汉人入闽第一人。据《同安县志·旧志序》所记,朱熹厉行风教,同安由此“礼义风行,习俗淳厚。去数百年,邑人犹知敬信朱子之学”;《同安县志》卷四十一写道:“闽之文学以漳、泉为最,而漳、泉尤以同安为最。盖在朱子过化,文风日盛耳。”
朱熹母亲为安徽歙县人,父亲朱松曾在歙县城南紫阳山老子祠习书,在福建政和县任县尉时,自署“紫阳书堂”。受父亲影响,朱熹自号“紫阳”,书房也题为“紫阳书房”,人称“紫阳先生”,学派称为“紫阳学派”。因此,后人将朱熹任同安县主簿期间的教化民众,称为“紫阳过化”。
朱熹主簿同安,与当地士民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即将离去,众人依依不舍,一路长送,一直送到同安与南安交界的小盈岭。当年,朱熹正是从此进入同安,并赋有《小盈岭道上偶成》一诗:“今朝行役是登临,极目郊原快赏心。却笑从前嫌俗事,一春牢落闭门深。”小盈岭夹于两山之间,岭口犹如一个漏斗,东北风可由此长驱南下,当地居民常为风沙所苦,岭南的地名就叫沙溪。为治风沙,朱熹专来此地考察,认为在岭口建造一座石坊加以阻隔,可抵御风沙南下。石坊建成,朱熹题匾“同民安”,意为“安斯民于无既也”,还在一旁亲手种下三棵榕树,助石坊挡风。从此,小盈岭不仅少了风沙,同安一邑也大为受益,以至“井邑平康”。
越过小盈岭,前面就是南安县了,同安士民扳住朱熹车辕,希望他在同安再多停留一刻。“同民安”石坊前,至今立有一块石刻,上书“扳辕石”三个大字。“卧辙攀辕挽去衣,扶携追送各依依。亦知旧邑还须借,犹恐鸿飞去不归。”同安乡贤、明嘉靖朝进士洪朝选描写当地百姓送别县令谭维鼎之诗,其情其景,与当年送别朱熹当无二致。
石坊几经沧桑,屡毁屡建,清乾隆朝重建时,改“坊”为“关”。既为关隘,便有士兵把守,设置墩台,驻塘兵二十名,军事防御、交通控制、征收关税三者兼具。
如今,经过重修的关隘,朱熹手书的“同民安”碑匾格外醒目;关隘门后建有一座禅寺,虽是南安地盘,却归同安管理;寺院前关隘一侧,朱熹当年手植的三棵榕树,历经八百多年风雨仍蓊蓊郁郁,浓荫匝地,成为一道别致的风景。
朱熹在同安的紫阳过化,使得这里的文化教育水平得到了极大提高,呈现出“海滨邹鲁,文教昌明”的气象。三十七年后,年愈六旬、思想成熟的朱熹以理学大师的身份又一次来到闽南,出任漳州知事。他采取正经界、蠲横赋、敦风俗、播儒教等措施,在漳州地区开展全面变革,以图“振民革弊”。一年任期内,仅在整顿学校、吏治与民风方面取得了较大成功,其他方面则乏善可陈。他常到州学、县学巡回督察,亲自讲授《小学》,出版《四书集注》,创建受成斋,教导武生员,提出“身修家齐,风俗严整,人心和平,万物顺治,隆及后世”的办学方针……于是,体系完善的朱子学作为一种新的理学文化,终于在闽南地区(今厦门、泉州、漳州)迅速传播,并扎下根来。
朱熹理学诞生之时,有着一股强劲的生命活力,但当其上升为统治者的精神支柱,作为凌驾于一切学问、理论、流派之上的统一思想长达七百多年之久,可以想见的是,会给华夏民族造成怎样的束缚。
伴随着理学的兴盛,“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也深入人心,闽南妇女受害最深,摧残尤烈。受“朱子家礼”影响,“女子出门,必蔽其面”,遮面的花头巾美其名曰“文公兜”。据有关学者考证,惠安女今日出门仍披戴头巾,就是当年同安风俗在闽南地区的传播、影响与留存。在“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桎梏下,一个个鲜活而美丽的生命以自戕的方式获取所谓的烈女、贞节、节孝之名,换来一块块冰凉冷漠的节孝匾及一座座死气沉沉的贞节坊。
我在研究福建地域文化时发现,鸦片战争之后,同属福建的厦门与福州作为东南沿海五口通商的其中两个口岸,在西方文明的冲击下,近代福州涌现出林则徐、严复、沈葆桢、林纾等一大批影响深远的伟人、巨人与名人,而同样得风气之先的厦门却严重缺席,一个也没有。究其根源,应该说与朱熹不无关联,正是他在闽南地区推行的封建理学,长期以来似一道无形的枷锁,压抑了当地民众的锋芒与激情,束缚了他们的思想与个性,禁锢了他们的创造与活力。
当然,朱熹被历代统治者作为工具加以利用,并非他本人之过!宋代,同安节妇甚少,众多节妇主要出现在明、清两代,进入《同安县志》者达一千一百五十多人。据颜立水先生《朱熹首仕同安》一书考证,古同安境内有一百一十座石牌坊(不包括墓道坊),其中旌表烈女、节妇的石牌坊四十座,全为明代万历年后所立。
“文革”时期,一场“批林批孔”、“评法批儒”的运动席卷全国,朱子学被视为反动的吃人哲学;朱熹作为“孔子第二”的儒家领袖、反动道学家受到前所未有的声讨、攻击与批判;特别是在“法家爱国,儒家卖国”的评价准则下,朱熹由大圣人一变而为投降派与卖国贼。尽管如此,朱熹的形象仍受到同安当地民众的景仰。据有关资料统计,古同安现存朱熹遗迹、遗物十七处,纪念朱熹的现存遗物十五处;一些关于朱熹的故事、传说及体现他具有先见之明的“朱文公谶”,仍在民间广为流传;最近,同安吕实力芗剧团根据朱熹为民除害的一则传说,创作了歌仔戏《朱熹点化鳄鱼精》上演;同安县衙旧址经过改造,朱熹当年办公、居住的主簿廨已改建为朱子书院,占地约六百平方米,前、中、后分别为门头小院、书院讲堂、高士轩馆;近年来,同安着力打造朱子文化地标,创建朱子文化品牌,推出了两条朱子文化旅游路线;金门县每年都要举办朱子文化节,2016年5月21日,厦门同安区也举办了首届国际朱子文化节……
回归理学本义,还原朱熹的个人努力与修为,我们看到,作为一个小小的主簿,朱熹当年的“紫阳过化”,对当地的影响超过了任何一个所谓的大人物。这种影响涉及社会、思想、文化、教育、民生等诸多方面,至今犹存,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值得研究的文化现象与人文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