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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五代時期城防戰探索
——兼論五代後唐滅梁戰爭的致勝因素

2017-06-05關棨匀

中华文史论丛 2017年1期
关键词:時期

關棨匀

晚唐五代時期城防戰探索
——兼論五代後唐滅梁戰爭的致勝因素

關棨匀

晚唐五代城防戰頻繁,促進攻守技術日益發達。由於中晚唐以來實行職業雇傭兵制度,而城防戰不僅涉及動員大量人力物力,亦往往不能速戰速決,意味着對戰雙方背負沉重的後勤及財政負擔,戰爭内容重點不僅是對城市的攻守,還包括如何持續地供養己方在戰場的部隊和破壞敵方的糧道。比如梁晉夾河之戰,傳統看法認爲優勢騎兵是晉軍的關鍵因素,卻低估了梁晉雙方沿河進行的多場城防戰鬥的關鍵性。

關鍵詞:晚唐五代軍事城防戰

一 引言

從晚唐黄巢起事到五代時期,内戰頻繁,如何有效地投入戰鬥以爭取勝利,成爲當時各藩鎮的頭等大事。儘管學者對這時期的職官和兵制不乏研究,但對晚唐五代時期的戰爭形態本身關注不足。①有關五代軍事制度的綜合性論著有鄭學檬《五代十國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杜文玉《五代十國制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方積六《五代十國軍事史》,《中國軍事通史》第十一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1998年)是少數對於戰爭内容有較具體敍述的著作,但其對勝敗的分析卻基本沿襲《資治通鑑》的觀點。在缺乏細緻探究的情況下,産生對這時期戰爭截然不同的觀感,比如嚴耕望注意到大量城防戰鬥在德勝、楊劉和馬家口等黄河渡口發生,起到舉足輕重的歷史作用。②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五卷《河東河北區》篇四六《河陽以東黄河流程與津渡》,《嚴耕望史學著作集》,中研院史語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2007年,頁1566—1587。但其他學者認爲,閃擊戰和野戰纔是五代最突出的戰鬥方式,③方積六《五代十國軍事史》,頁82—116;鄭學檬《五代十國史研究》,頁67—71。最新研究有伍伯常《論五代後梁末年的大梁之役》,《九州學林》第28期,2011年,頁71—78。有學者甚至認爲五代守城的技戰術多襲前代,無甚突出之處。④金玉國《中國戰術史》,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3年,頁186—191。面對這些紛雜不一的意見,我們要回答的問題是:城防戰是否當時重要的戰爭方式?這種方式的具體内容如何?它的意義何在?

首先,所謂城防戰或攻城戰,就是以城市或堡壘作爲作戰目標,並以使用攻城器具、工事圍困的方法試圖占領之的戰鬥形式。從發生概率來説,五代的主要戰鬥形式是以城防戰爲主。⑤Kwan KaiWan(關棨匀),“Siege warfare in China during the Five Dynasties period (907—959)”,(MPhil thesis,The Hong K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2013),pp.32-36.自安史之亂以來,依托城市展開的攻防戰取代邊疆地區的運動戰,成爲重要的戰鬥方式,導致了州縣城市的要塞化;⑥Herbert Franke(傅海波),“Siege and defense of towns in Medieval China”,in Chinese Ways in Warfare,ed.Frank A.Kierman,Jr.and John K.Fairbank(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4),pp.151-201;Charles A.Peterson,“Regional Defense Against the Central Power:The Huai-Hsi Campaign,815—817”,in Chinese Ways in Warfare,pp.146-150.再者,藩鎮在軍、鎮的防禦體系基礎上於山地、關津等險要之地紛紛修建城、寨、堡、栅等堡壘,並有越益普遍的趨勢,使進攻方在奪取這些星羅棋佈的城堡時,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①日野開三郎《唐代藩鎮の跋扈の鎮將(三)》,《東洋史學》第27卷第2號,1940年,頁1—60。張國剛在《唐代藩鎮研究》也繼承了日野的説法,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修訂版,頁73。有的學者指出,《武經總要》提及甕城和馬面等《通典》没有記載的守城設施,説明城防技術及物料在晚唐五代至北宋期間取得明顯的進步。②黄寬重《宋代城郭的防禦設施及材料》,《南宋軍政與文獻探索》,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0年,頁187—192。城防戰的流行,不僅代表戰鬥形式的差異,更意味着一個與進行野戰甚爲不同的戰略考慮:由於攻城方需要在同一地點長時間投入大量以步兵爲主體的兵力,爲這些行營部隊提供長期的後勤供應成爲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這與高度依賴騎兵進行的短暫、迅速的平原野戰大異其趣。

本文以城郭建築、攻守技術、攻守規模和後勤等方面爲研究對象,試圖探討從晚唐黄巢起事至五代期間城防戰内涵。儘管在冷兵器時代,城防的要素並没有背離墨子强調的原則,③詳見岑仲勉《墨子城守各篇簡注》,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卻揭示了晚唐五代時期的築城和城防技術,是重要的戰爭内容,往往成爲持久戰,涉及攻守雙方對糧道的維護與破壞的鬥爭。

二 城郭的防禦設計特點

(一)水道與濠塹

唐宋時期不少城址轉移到天然河道或人工運河的岸側,不僅是爲方便引水入城以解決生活用水,更是受到這時期的商品經濟日趨繁榮、運河交通發達等因素的刺激。①李孝聰《唐宋運河城市城址選擇與城市形態的研究》,《環境變遷研究》第4輯,北京古籍出版社,1993年;此據氏著《中國城市的歷史空間》,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113—155頁;寧欣《隋唐五代的城市與交通》,《唐史識見録》,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頁266—276。城壕在城防戰中往往成爲保護城市的屏障,守城方從附近河道引水注入壕塹以增强城池的防禦能力。比如荆南和楚國在後梁開平二年(908)聯軍攻打雷彦恭一戰中,雷彦恭“引沅江環朗州以自守”,可是楚將秦彦暉“頓兵月餘不戰”,因爲正面攻城的代價太高,選擇圍而不攻的戰術,他趁雷彦恭守備鬆懈時使裨將曹德昌率兵乘夜從水道進城,得以趁亂“鼓噪壞門而入”,②《資治通鑑》卷二六六,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年,頁8701。迫使雷彦恭逃奔廣陵。

守城方也能夠利用水道突破攻城者的封鎖。開平二年九月,吴國攻圍蘇州,不僅“置栅環城”,③《吴郡志》卷二五《人物》,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頁364。更在通往蘇州城的水道中設網,“張網綴鈴懸水中”,④《資治通鑑》卷二六七,頁8708。試圖截斷城中與外界的聯繫。吴越軍隊派遣懂水性的司馬福潛入,司馬福故意“以巨竹觸網”,使吴軍誤察舉網,得以通過,並“戴萍荇而行”,⑤《吴郡志》卷二五《人物》,頁364。從水道進城。

如果壕溝太淺,則攻城方可能直接越過城壕登城。同光二年(924)五月發生的楊立據潞州城兵變事件中,後唐張廷藴入夜後“首率勁兵百餘輩,逾洫坎城而上,守陴者不能禦”,⑥《舊五代史》卷九四《張廷藴傳》,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頁1451。一方面可能是因爲守城者兵力不足,加上入夜後警覺性降低,另一方面可能是由於護城河注水不足所致。即使壕溝已經注水,攻城方仍可以架設浮橋或填塞壕溝的方法克服。乾寧三年(896)的鄆州之圍中,汴將牛存節“遣王言夜伏勇士於州西北,以船逾濠,舉梯登陴”,①《舊五代史》卷二二《牛存節傳》,頁344。試圖乘夜以舟楫載士兵與攻具渡壕。後梁貞明三年(917)十二月,晉軍攻圍後梁楊劉城,晉王李存勗親自和攻城兵一起“負葭葦塞塹”。②《資治通鑑》卷二七〇,頁8822。此外,排走壕水也是攻城方對付以壕塹自守的方法。乾寧四年,朱温征服朱瑄鄆州之戰,朱瑄“兵少食盡,不復出戰,但引水爲深壕以自固”,汴將龐師古等於是建造浮橋和排走壕水,並在浮梁建成後乘夜濟河進攻,結果朱瑄棄守逃奔中都。③《資治通鑑》卷二六一,頁8499。以上都是當時軍隊嘗試克服護城河的戰例。

(二)城牆

唐代地方城市,多是模仿洛陽等都城的形制,畫分子城(即牙城或衙城)與羅城(或外城)。羅城是最外一重城垣所包圍的區域,而子城則多是在西北隅的高地,再築一重城牆,以保護官署衙門,有的甚至在子城之内再修建衙城(牙城),構成三重城牆。④李孝聰《唐代城市的形態與地域結構——以坊市制的演變爲線索》,李孝聰主編《唐代的地域結構與運作空間》,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頁294—296。有關從考古發掘發現唐代州城和縣城對都城形制的模仿,詳見宿白《隋唐城址類型初探(提綱)》,《紀念北京大學考古專業三十周年論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頁280—284。從防禦角度來看,二重或三重城的畫分能增强縱深,使攻城方即使突破外城後還不能長驅直入。例如淮南米志誠在後梁開平元年十一月攻打潁州,雖然“克其外郭”,但刺史張實仍“據子城拒守”,⑤《資治通鑑》卷二六六,頁8687。可見牙城對增强防禦縱深的作用。

學者注意到晚唐五代期間不少中國州縣的城郭均有擴展的趨向,並歸納出是由經濟和軍事原因所驅使:固然城市經濟越趨繁榮以及城市人口的增長,推動了統治者打破舊有規畫,拓展城垣,但在頻繁交戰的背景下,卻使這些日趨繁榮的城市,吸引對戰雙方的爭奪,因此中晚唐城郭擴展,實難以低估軍事防禦的考慮。①愛宕元《唐末五代期における城郭の大規模化》,載同作者《唐代地域社會史研究》,京都,同朋舍,1997年,頁441—443;李孝聰《唐代城市的形態與地域結構——以坊市制的演變爲線索》,頁287—288。牛來穎《城鄉經濟聯繫與互動發展》(黄正建主編《中晚唐社會與政治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頁268—335)以爲史料往往過份强調軍事防衛作爲城市擴建的目的。但牛文似乎没有意識到軍事防禦與社會經濟的因素不僅不一定矛盾,而且還有所聯繫。恰恰是唐代城市經濟和城市人口的漸趨發達,吸引戰時對戰雙方的爭奪,促使統治者注意城市的防衛問題。例如文德元年(888)二月,魏博節度使樂彦禎徵發管内的人民“築羅城,方八十里”。②《資治通鑑》卷二五七,頁8374。汴將鄧季筠在天祐三年(906)任登州刺史後,“登州舊無羅城”,“率丁壯以築之,民甚安之”。③《舊五代史》卷一九《鄧季筠傳》,頁301,302。同是朱温部將的楊師厚也爲襄州修建羅城,“始興板築,周十餘里,郛郭完壯”。④《舊五代史》卷二二《楊師厚傳》,頁340。以上所舉出的都是晚唐五代時期各地修築羅城以增强軍事防禦能力的例證。

(三)城防設施

張仁愿於中宗復位後在黄河北岸修建三受降城,以“兵貴進取,不宜退守”爲由,⑤《舊唐書》卷九三《張仁愿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2982。不修備守設施,一時成爲唐人傳頌的佳話,可見三城主要用作唐軍出擊的基地,未被視作防禦的對象。但不同於唐前期的進攻性戰略,城防設施對於城市守備至爲重要,而這些城防設施當中,甕城、羊馬城及敵樓等守城設施的作用尤爲突出。

1.甕城。甕城儘管也有防洪功能,但其主要作用還是軍事防禦爲主。①防洪作用的説法,見吴慶洲《中國古代城市防洪研究》,北京,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1995年,頁27。由於城門是整個城防體系中較爲薄弱的一環,容易被攻城方突破,所以守城方於主體城門外,再建造一重或多重稱作甕城或甕門的設施,以掩護城門。②中國軍事史編寫組編《中國軍事史》第六卷《兵壘》,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91年,頁42。比如根據現有對揚州城遺址的考古發現,約在後周至北宋時期建造的甕城便是三面包圍城門的構造。③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南京博物院、揚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揚州唐城考古工作隊《江蘇揚州市宋大城北門遺址的發掘》,《考古》2012年第10期,頁25—51。

晚唐五代期間有不少涉及甕城的戰例。如光啓三年(887)十月朱温剛攻陷濮州,刺史朱裕奔逃鄆州,汴軍乘勝進攻鄆州。朱瑄使朱裕向朱珍率領的汴軍遣書詐作内應,以誘騙汴軍進入城内,然後“鄆人從城上磔石以投之,珍軍皆死甕城中”,④《新五代史》卷二一《朱珍傳》,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頁241。按《資治通鑑》卷二五七記“閉而殺之,死數千人”(頁8363),則可見甕城之規模不小。説明了甕城的設置以及防禦作用。五代時期又有顯德四年(957)間的泗州之圍,當時後周兵臨泗州城下,趙匡胤率軍“先攻其南,因焚城門,破水寨及月城”。⑤《資治通鑑》卷二九三,頁9574。以“月城”指稱甕城,可見泗州城的甕城呈半圓形。後周軍隊在焚燒城門後奪取守城的水寨,説明了守城方除了在門前建築月城,更在壕上建立防禦工事。另外,泗州月城之内還建有内城。因此周世宗“居於月城樓,督將士攻城”,⑥《資治通鑑》卷二九三,頁9574。不僅表明後周軍隊先攻占泗州外城區域後再向内城發動攻擊,也顯示泗州複雜的城防結構。

2.羊馬城。像甕城一樣,羊馬城除了有防洪的功用,更重要的是軍事防禦價值。①羊馬牆的普遍設置不僅可能由晚唐以來城市經濟的急速發展所促進,更直接涉及軍事因素,詳見日野開三郎《羊馬城:唐宋用語解の一》,《東洋史學》第3輯,1951年;今據同作者《羊馬城》,載《日野開三郎東洋史學論集》第十三卷《農村と都市》,東京,三一書房,1993年,頁412—415。《通典》描述其形制:“城外四面壕内,去城十步,更立小隔城,厚六尺,高五尺,仍立女牆。”②《通典》卷一五二《兵五》,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1988年,頁3894。按郭正忠《三到十四世紀中國的權衡度量》(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頁235—255),唐代一般十分爲寸,十寸爲尺,五尺爲步,學者推測唐官尺介乎28.6—30.6釐米。近年在唐代瓜州的遺址發現羊馬城的痕迹,可證羊馬城自唐初已經存在。③李并成《古代城防設施——羊馬城考》,《考古與文物》2002年第4期,頁80。然而,學者綜合《太白陰經》和《武經總要》的描述,發現二書對有關羊馬城記載的高度較《通典》記載的爲高,也許羊馬城在晚唐五代時期頻繁的戰爭環境下,有越建越高的趨勢。④孫華《羊馬城與一字城》,《考古與文物》2011年第1期,頁73—85。

守城方一方面可派兵駐守羊馬城,直接當作周邊工事以遲緩或消耗攻城者的進攻,另一方面可當作陷阱使用。⑤中國軍事史編寫組編《中國軍事史》第六卷《兵壘》,頁167。比如文德元年(888)五月朱温征討秦宗權的戰爭,汴軍“分諸將爲二十八寨”包圍蔡州城,⑥《資治通鑑》卷二五七,頁8379。汴軍最終卻“既破羊馬垣,遇雨班師”,⑦《舊五代史》卷一九《朱珍傳》,頁299。側面反映了羊馬城作爲屏障阻延攻城方突破的作用。河東李克用在光化三年(900)攻圍河陽,晉將李嗣昭“壞其羊馬城”,⑧《資治通鑑》卷二六二,頁8537。虧得汴將閻寶及時引兵救援河陽,在城壕外擊退晉軍,這説明羊馬城遲緩敵方攻勢的作用。《太平廣記》引《玉堂閒話》朱漢賓條記載後梁貞明時期的安州城,曾有“大蛇見於城之西南,首枕大城,尾拖於壕南岸土地廟中”,而“其身不翅百尺,粗可數圍,跨於羊馬之堞,兼壕池之上,其餘尚蟠於廟垣之内”。①《太平廣記》卷四五九《朱漢賓》,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頁3757。雖然安州城旁出現巨蛇一事自是荒誕之説,但巨蛇身體横跨於羊馬牆和壕池之上,説明了羊馬城當是面臨城壕的城防設施。

3.其他城防設施。此外,一般城牆上還修建城門以外的其他城防設施。《武經總要》記:“凡城上皆有女牆,每十步及馬面,皆上設敵棚、敵團、敵樓、甕城。”②《武經總要》前集卷一二《守城》,《中國兵書集成》(3),解放軍出版社、遼瀋書社,1988年,頁525。所謂女牆,應是矮牆,而馬面則讓城上守軍從不同角度反射城下的攻城者。城上的所謂敵棚、敵團及敵樓,應是作禦敵指揮和瞭望的用途。③《虎鈐經》卷六《築城》,《中國兵書集成》(6),解放軍出版社、遼瀋書社,1992年,頁117。天復二年(902)八月,錢鏐建杭州羅城,誇説:“十步一樓,可以爲固矣。”④《資治通鑑》卷二六三,頁8579。據《咸淳毗陵志》載,常州城在入宋以前不僅已有禦敵樓和白露屋以供作戰指揮及瞭望之用,也有鼓角樓作預警用途。⑤《咸淳毗陵志》卷三《地理三·城郭》,《宋元方志叢刊》(3),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90年,頁1982下。後周平慕容彦超兖州之戰中,攻城方對兖州城的敵樓作出攻擊,“發火燒毁賊城敵樓七十間”。⑥《册府元龜》卷三六九《將帥部·攻取二》,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60年,頁4390下。從後周軍隊使用火攻來看,敵樓應該是以木建築爲主。

守城方爲了增加對攻城方的殺傷力,特别是針對護城河以外或較遠的目標,城牆上還設有弩臺,使守城方能在高點部署弩手長時間以大型弩機進行防禦。⑦《虎鈐經》卷六《弩臺》,頁121;《武經總要》前集卷一二《守城》,頁525。據記載,廬州城“建造羅城門十三所,及大弩樓都共四十四所”,①殷文圭《後唐張崇修廬州外羅城記》,《全唐文》卷八六八,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3年,頁9094下。説明了牆上築有弩樓,使守軍能放置弩機向城下敵軍射擊,其規模則從中可以推測。

4.建造材料。有關以磚塊來砌築城牆及其他相關城防設施的紀録,早於兩晉南北朝時期已經出現。唐初以來、長安、洛陽等京、都城,個别州城如揚州和鄂州等,也開始在牆身及牆角以磚塊覆蓋表面。②《中國軍事史》第六卷《兵壘》,頁169。但晚唐以來的混戰局面顯然促使各地加快以磚修築城牆的步伐。成都、常州、廬州及蘇州等州城,先後在唐末至五代期間改以磚包砌城郭。如西川節度使高駢爲防範南詔入侵,於是對成都城“甃之以磚”。③《册府元龜》卷四一〇《將帥部·壁壘》,頁4876下。據嚴耕望考證,南詔圍攻成都之役説明成都在高駢到任前已有城牆,故“成都比無垣墉”並非事實。詳見《唐五代時期之成都》,《嚴耕望史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731—732。其他以磚石包砌城牆的城市也多是戰略或政治重地。又例如楊吴勢力分别於景福元年(892)及吴順義年間在常州城以磚修築子城和内子城。④《咸淳毗陵志》卷三《地理三·城郭》,頁3484下。如上引《全唐文》記吴國張崇於天祐四年(907)到任後重修廬州城牆,於廬州城外設窑燒磚,建造了羅城門十三所及大弩樓都共四十四所。而楊吴政權的對手吴越錢氏也於後梁龍德二年(922)以磚塊强化蘇州城的城牆。⑤《姑蘇志》卷一六《城池》,《中國史學叢書》本,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6年,頁220。南平統治者高季興據説爲了取磚修築江陵城,不惜把城外五十里的墳塚發掘。⑥周羽翀《三楚新録》卷三,傅璇琮、徐海榮、徐吉軍主編《五代史書彙編》(拾),杭州出版社,2004年,頁6327。閩國國主王審知於福州城南北築夾城,當中“南城大門累磚甓”。⑦《淳熙三山志》卷四《地理四·夾城》,《宋元方志叢刊》(8),頁7817下。

另一推動地方軍政力量以磚塊包砌城郭的因素與當地的土質有關。比如晚唐陳州“土壤卑疎,每歲壁壘摧圮,工役不暇”,表明該地土質比較鬆軟,城牆往往容易被侵蝕,而趙珝“遂營度力用,俾以甓周砌四墉,自是無霖潦之虞”。①《舊五代史》卷一四《趙珝傳》,頁224。可見城磚增强了城牆的堅硬程度,解決了夯土牆容易受雨水侵蝕的問題。

三 攻防術

以上對各種城防設施的述論,目的是揭示當時各軍政勢力爲應付頻繁的城防戰而所掌握的築城及城防技術。以下對各種攻城術的簡述,同樣是爲了展示當時城防建築之情況。攻城者掌握較爲變化多端的攻城技術,促使守城者重視城防技術,從而推動城防技術的發展。

(一)抛石機

抛石機,即史料中所稱的“砲”或“礮”,是常用於破壞或殺傷的重型遠射武器。②中國軍事史編寫組編《中國歷代軍事裝備》,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7年,頁75—76。唐初以來,抛石機曾被唐人視作爲攻城利器。貞觀十四年(640),唐軍以抛石機强攻高昌城,“其所當者無不糜碎”,高昌守軍試圖用氈被遮擋抛石仍無效果,“城上守陴者不復得立”,③《舊唐書》卷六九《侯君集傳》,頁2511。最終只得向唐軍投降。晚唐五代時期不乏使用抛石機的戰例。景福元年(892),王建派兵攻圍彭州,符昭奉命救援彭州。爲阻止符昭部隊直趨成都,王建召喚當時正參與攻城的華洪截擊。華洪不僅以擊鼓和張旗等方法虚張聲勢,更動用抛石機向符昭軍營投石,促使符昭乘夜遁逃。①《資治通鑑》卷二五九,頁8427;路振《九國志》卷六《王宗滌傳》,《五代史書彙編》(陸),頁3286。抛石機似乎在防禦上發揮更顯著的作用。後梁開平元年(907)吴國攻潁州之戰,吴將王輿所穿鎧甲被城中抛石所造成的碎片擊碎;②馬令《南唐書》卷九《王輿傳》,《五代史書彙編》(玖),頁5326。又後梁貞明二年(916)發生晉攻梁洺州之戰,晉將侯益被守軍“機石傷足”,③《宋史》卷二五四《侯益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頁8879。可見抛石機對進攻城方的殺傷力。

相反,攻城方卻往往難以借助抛石機攻陷城池。顯德元年(954),後周世宗攻北漢太原,周軍在城外四面數次抛石擊城,但是守軍堅守不下,世宗只得以“會大雨,時行軍士勞苦,又聞忻口之師不捷”爲由無功而還。④《册府元龜》卷一一八《帝王部·親征三》,頁1415上。太原城分爲東、西城及中城,屬複城構造,其周長達四十二里,西城又分爲外城和子城,⑤愛宕元《中國の城郭都市:殷周から明清まで》,東京,中央公論社,1991年,頁137—140。可見晚唐五代時期太原城的成功防禦,很大程度上依靠太原城堅固和複雜的城防結構。另外,在實戰的過程中,守城方也找到對應的辦法。比如吴人在開平二年(908)攻蘇州城時,“縱巨石擊城,聲如雷”,造成城内一片驚慌,但守軍之後“盡取公私繩結網,用巨木張之,蔽於城屋。石之墜者,悉着網中”,⑥《吴郡志》卷五〇《雜志》,頁664—665。成功瓦解了抛石的威脅。這顯然比上述高昌守軍以氈被遮擋抛石的辦法更爲靈活有效。

(二)弩機

弩機是歷來陣地戰中重要的投射武器。《太白陰經》强調:“置弩必處於高,爭山奪水,守隘塞口,破驍陷陣,果非弩不利也。”①李筌《太白陰經》卷六《教弩圖》,《中國兵書集成》(2),解放軍出版社、遼瀋書社,1988年,頁586。學者認爲像配備絞動輪軸引繩張弓的大型弩機,無論是射程和發射箭的數目,在宋代皆得到明顯改進。②孫機《牀弩考略》,《文物》1985年第5期,頁70。據宋人記載:汴軍“宣武廳子都尤勇悍,其弩張一大機,則十二小機皆發,用連珠大箭,無遠不及。晉人極畏此,文士戲呼爲急龍車”。③陶穀《清異録》卷下《武器門》,《全宋筆記》第一編第二册,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頁93。可見,早於晚唐五代時期,能同時發射多支大箭的大型弩機已經相當進步。

綜觀唐末至五代的攻防戰記載中,的確有不少守城方使用弩機的描述。中和三年(883)六月,黄巢與秦宗權的聯軍攻圍陳州。當時陳州城府庫“舊有巨弩數百枝,機牙皆缺,工人咸謂不可用”,但經過陳州刺史趙犨弟珝的臨時改裝後,弩機“矢激五百餘步,凡中人馬,皆洞達胸腋,羣賊畏之,不敢逼近”。④《舊五代史》卷一四《趙珝傳》,頁224。這裏所指的機牙,當包括扣住弓弦的牙等制動部件。⑤孫機《牀弩考略》,頁68—69。而這些重型弩機卻缺乏制動部件,原本被棄用多時,正是戰爭急需,纔驅使人們重視軍事武器技術的創新。

弩機對攻城方造成極大的殺傷力。文德元年(888)朱温曾領軍對蔡州進行了六個月的攻圍。儘管如此,汴軍未能攻入城内,“親臨矢石”的朱温更被從城上發射的弩矢“中其左腋,血漬單衣”。⑥《舊五代史》卷一《梁書·太祖紀》,頁12。汴軍在後梁乾化三年(913)曾攻圍廬州。爲了擊退汴軍,廬州城守軍曾在城上使用弩機,“大弩發而雷吼”。⑦殷文圭《後唐張崇修廬州外羅城記》,頁9095上。顯德年間,後周攻圍壽州,趙匡胤“乘皮船入城濠,城上車弩遽發,矢大如椽”,趙匡胤帳下的張瓊“亟以身蔽太祖,矢中瓊股,死而復蘇。鏃著髀骨,堅不可拔”,結果張瓊“索杯酒滿飲,破骨出之,血流數升,神色自若”。①《宋史》卷二五九《張瓊傳》,頁9009。可見南唐守軍弩機發射的弩箭穿透力之强。

(三)土山與穴地

如果軍隊在使用各種器械後仍無法摧毁城牆,則需要利用土山和穴地突破。所謂土山,即《武經總要》所稱的距堙,以“使人乘城而上”。②《武經總要》前集卷一〇《攻城法》,頁412。比如唐軍征高麗之戰,曾在圍攻安市城時“築土山於城東南隅,浸逼其城”。③《資治通鑑》卷一九八,頁6229。而穴地(或地道)在傳統上有兩個含義,一種是攻城方挖掘隧道,繞過地面城防設施,直通城内;另一種則是實施爆破作業,“穴土而入,縛柱施火”,④岑仲勉《墨子城守各篇簡注》(巳)備穴第六十二,頁55。以摧毁城牆。攻守雙方都可以使用地道戰術,如薛萬均、薛萬徹兄弟在武德三年(620)從幽州城内挖地道“率敢死士百人從地道而出”,⑤《舊唐書》卷六九《薛萬徹傳》,頁2517。從背面襲擊攻城的竇建德軍隊,便是有名的例子。

不少戰例都涉及唐末五代時期軍隊對土山和穴地的運用情況。光啓元年(885)的易州之圍,易州城久攻不下,燕軍劉仁恭挖地道攻入城内,因此得了“劉窟頭”的稱號。⑥《舊五代史》卷一三五《劉守光傳》,頁2097。龍紀元年(889)十一月,楊行密遣馬步都虞候田頵等攻打由錢鏐控制的常州城,田頵率兵建造地道,在半夜挖進“制置使杜稜之寢室,遂虜之”。⑦《資治通鑑》卷二五八,頁8391。吴軍能挖地道至常州牙城而不被察覺,可見晚唐時期挖掘地道技術相當成熟。地道挖掘在五代時期依然是各國軍隊攻城的主要手段之一,如後周廣順二年(952)征討慕容彦超兖州之戰,後周兵除了“築連城以圍兖”,也“穴地及築土山,百道攻其城”。①《宋史》卷二五四《藥元福傳》,頁8897。

軍隊挖掘地道的成功關鍵,取決於土質和敵方守軍的應對能力。如果土質太硬,士兵便難以挖掘。後唐長興四年(933)圍攻夏州之戰,夏州城相傳由赫連勃勃“蒸土築之”,所以後唐部隊“穴地道至城下,堅如鐵石,鑿不能入”。②《新五代史》卷四〇《李仁福傳》,頁495。又如後梁開平二年(908),晉軍乘潞州夾寨之戰的餘威,圍攻澤州,試圖以地道攻城,但守城的梁將牛存節“亦以隧道應之,逆戰於地中”,③《舊五代史》卷二二《牛存節傳》,頁345。瓦解了晉軍的地道攻勢,晉軍傷亡嚴重,只能後撤。守軍能夠準確判斷攻城方挖掘地道的方向,反挖地道以阻截攻城兵,説明守軍應付穴攻的戰術已經非常成熟。相反,一旦攻城方摧毁城牆,則陷城指日可待。顯德四年(957)至五年間,後周攻城部隊圍攻南唐楚州城,不僅“梯衝臨城”,而且“鑿城爲窟室,實薪而焚之”,結果城牆倒塌,迫使南唐守將張彦卿“列陣城内,誓死奮擊”,④陸游《南唐書》卷一四《張彦卿傳》,《五代史書彙編》(玖),頁5572。最終後周順利攻占楚州城。

由此可見,地道戰實爲防禦成敗之重要手段。而對攻城方而言,能從地道進入城内或使城牆塌陷,可以對守軍造成嚴重的打擊,這也似乎解釋了爲何在這時期出現大量關於城防戰期間挖掘地道的記載。

(四)水攻

位處低地和靠近河道,固然讓城市享有交通和生活便利等好處,但這也在戰時爲敵人實施水攻開了方便之門。⑤參見《虎鈐經》卷六《反浸》,頁120。晚唐以來不乏決河灌城的戰例。如大順二年(891)汴軍攻宿州城之戰,“從周壅水灌其城”,①《舊五代史》卷一六《葛從周傳》,頁249。使部分宿州城牆倒塌。光化元年(898)三月至九月,吴越錢鏐攻昆山,昆山守將秦裴以三千兵力防禦,吴越將領顧全武經强攻和勸降都不奏效,遂“引水灌之,城壞,食盡裴乃降”。②《資治通鑑》卷二六一,頁8517—8518。由此可見,晚唐各割據勢力,具備以決河灌城的能力。至五代時期攻城戰鬥中頗有引水灌城例。如後梁龍德元年(921)九月攻圍鎮州之戰,晉兵“渡滹沱,圍鎮州,決漕渠以灌之”。③《資治通鑑》卷二七一,頁8868。

(五)其他攻守城方法

儘管攻城梯等器具,可能不像地道和火攻等方式在攻城中起到決定性作用,因而不像建中四年(783)的奉天之戰中的巨型雲梯般被史家詳述,④《舊唐書》卷二〇〇下《朱泚傳》,頁5388,5389。但實際上仍是晚唐五代時期軍隊的常用手段。天復二年(902)六月,楊行密發兵攻宿州,當時守城的汴將袁象先由於援兵尚未到達,只能依靠城内的守備力量防禦,而淮南兵攻城的手段主要是“急攻其壘,梯唿角進”。⑤《舊五代史》卷五九《袁象先傳》,頁921。城梯讓攻城士兵攀登城堞,而衝車則運載士兵到城下攻城。史書以“角進”來形容雲梯和衝車竞相以進,可見攻城者投入了大量攻城器具。

從現有的記載中,可以發現時人對使用攻城梯的重視。如後晉開運元年(944),後晉將作使周仁美“獻三接雲梯,懸空橋梁,高三百餘尺”。⑥《册府元龜》卷一二四《帝王部·修武備》,頁1493下。所謂“三接雲梯”,也許擁有伸縮功能,能懸空架在城牆上。雲梯達三百餘尺,則間接反映了當時城牆的高度。在攻城中率兵攀梯登城的將校被視爲勇士。如萇從簡早年跟隨後唐莊宗,“每遇攻城,召人爲梯頭,從簡多應募焉,莊宗愛其勇,擢領帳前親衛兼步軍都指揮使”。①《舊五代史》卷九四《萇從簡傳》,頁1445。這從一個側面説明了在雲梯上親冒矢石的攻城士兵所面臨的危險。天福六年(941),後晉討伐安重榮,攻圍鎮陽,晉將劉詞“自登雲梯,身先士伍,以功加檢校司徒、沁州刺史”。②《舊五代史》卷一二四《劉詞傳》,頁1891。

然而,唐末五代守城者大抵都能以靈活的辦法應對攻城者的攻勢。首先,由於雲梯和衝車等攻城器具多以木材製造,守城者多以火焚毁攻具。如汴軍破壞濮州城牆後,濮州守軍“因屯火塞其壞壘,煙焰亘空,人莫敢越”。③《舊五代史》卷一九《王重師傳》,頁296。又如壽州遭到“北兵”圍攻的戰鬥中,試圖“又爲棚車載兵,以臨城上”,但守城的高審思指導守城兵機智抵抗,於是“城中飛竿起火,隨方而焚之立盡”,④史温《釣磯立談》,《全宋筆記》第一編第四册,頁230。馬令《南唐書》卷九《高審思傳》把壽州得以力抗後周世宗圍攻的原因歸功於高審思擔任壽州節度使時期增修城牆武備的努力,卻没有説明他何時主政壽州,頁537。而據同書卷一《先主書》,高審思卒於南唐昇元六年(942),頁5263。而按《資治通鑑》卷二六七記載,壽州在遭到後周圍攻以前最晚的守城戰,是後梁於開平二年(908)十一月對淮南的軍事行動,頁8706。但開平二年的圍城是否就是《釣磯立談》所記載的攻城戰,待考。可見搭載攻城士兵的棚車應該是以木質結構爲主。貞明五年(919)四月,後梁將賀瓌以艨艟戰艦圍攻德勝南城,晉軍在攻城兵逼近時“乘城束藴灌膏,燔焰騰天”,⑤《册府元龜》卷三九六《將帥部·勇敢三》,頁4706上。大敗梁軍;後晉開運元年(944)一月,契丹南侵大軍攻圍貝州,守城的吴巒與守軍“投薪於夾城中,繼以炬火”,⑥《舊五代史》卷九五《吴巒傳》,頁1477。焚毁大量契丹軍的攻具。此外,守軍也可以臨時製造守禦器具應付攻城方。在上述蘇州之圍中,攻城方曾以洞屋載兵攻城,守將孫琰製造設有大輪盤的高竿,並“載大鐵渴烏引半繩運出城外”,①《吴郡志》卷五〇《雜志》,頁664。守軍得以揭開洞屋,向城裏的攻城兵投以矢石。

四 攻守規模與後勤

從以上各戰例中我們不僅看到攻守技術發達的一面,還可以從中知道當時軍隊對城防戰的技戰術有較爲充分的掌握。那麽,究竟當年城防戰的規模如何呢?儘管史料的記載比較零碎,筆者仍嘗試找到有關規模的描述,並透過梁晉夾河戰爭的例子指出,這些既具規模又漫長的城防戰,對軍隊造成迫切的後勤和財政壓力,於是,戰爭的勝負已經不是短期的技術和戰術的較量,而是糧道甚至政權財政能力的比拼。

(一)晚唐五代的情況

傳統像《孫子》的兵家一般並不贊成貿然攻城,認爲“修櫓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後成,距堙,又三月而後已。將不勝其忿而蟻附之,殺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②軍科院研究部《孫子兵法新注·謀攻》,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頁22。説明修建攻城器具和工事不僅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而且守軍不乏破解攻城術的辦法,使攻城方蒙受大規模的傷亡,對攻城方的後勤和兵員造成重大壓力。儘管古代兵家强調“十則圍之,五則攻之”的原則,③《孫子兵法新注·謀攻》,頁24。但在晚唐五代時期,是爲了奪取政治和經濟中心的州縣城市,攻方不得不投放大量人力物力,進行攻堅戰。

實際上,自安史之亂以來爆發不少規模龐大的城防戰,其中攻方兵力一般都數倍於守城方的。如張巡以萬餘人堅守睢陽城,以對抗十多萬安史叛軍的圍攻。①《資治通鑑》卷二一九,頁7025;卷二二〇,頁7039。又如安慶緒的十五萬部隊遭唐和回紇的聯軍在陝州新店夾擊重挫,只餘下一千三百殘兵退守相州。乾元元年(758)十月至二年三月,唐郭子儀等九節度共二十萬兵力圍攻相州,唐軍不僅“築城穿壕各三重,樓櫓之盛,古所未有。又引水以灌城下”,②《舊唐書》卷二〇〇上《安禄山傳》,頁5373。導致城中人畜乏食,但守軍還堅守至史思明部隊前來解圍。儘管面對新經敗創的殘兵,攻城方卻徒具優勢兵力,反而陷入懸而未決的持久戰。此中當然另有緣故,但也不免使人有攻難守易之慨。

應該説明的是,攻守兵力之懸殊,涉及軍事戰略與制度等因素。首先,傳統軍事理論認爲“城小人衆”,③岑仲勉《墨子城守各篇簡注》(戌)雜守第七十一,頁155。城池反而容易失守,故守城不一定是人多爲好。第二,行營部隊當是藩帥從各地抽調組成,規模由數千到數萬不等,④張國剛《唐代藩鎮行營制度》,載《唐代政治制度研究論集》,臺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頁182—185。作爲行營的一種形式,攻城部隊的規模視乎軍事行動的需要;相反,守城兵由於受到州縣既有兵力編制的限制,除非得到及時增援,否則比例肯定大大不如攻城方。實際上,即使是一個政權的都城,也可能因爲兵力空虚而吸引敵軍對其發動攻擊。比如後梁匡國節度使王檀率河中及陝、同華諸鎮共三萬兵,於貞明二年(916)二月突襲太原。⑤《資治通鑑》卷二六九,頁8801。由於城中缺乏正規部隊,監軍張承業只能以“閲諸司丁匠,登陴禦捍”,幸虧退居太原的代北故將安金全,率“子弟及退閑諸將”共數百人,夜出北門,於羊馬城内擊退梁兵;①《舊五代史》卷六一《安金全傳》,頁945,946。而昭義節度使李嗣昭聞太原遭攻擊後,遣牙將石君立以五百騎救援,“自上黨朝發暮至”,②《舊五代史》卷六五《石君立傳》,頁1006。與安金全等人擊退王檀的攻城大軍。當時梁晉雙方主力在河北南部進行夾河戰鬥,注意力都集中於黄河下游,而王檀動員兵力目的是企圖從側翼突襲空虚的太原城。太原城中缺乏正規部隊,而安金全的數百兵力也非精鋭主力,即使加上石君立的五百援兵,梁軍仍占絶對優勢。但梁軍居然“死傷什二三”,③《資治通鑑》卷二六九,頁8801。除了顯示晉軍的激烈抵抗導致梁軍奇襲失敗,被迫進行攻堅戰,也説明攻城方的兵力優勢在攻城戰中不一定能夠決定勝負結果。④王振芳《論太原在五代的戰略地位》,《山西大學學報》1997年第3期,頁81。甚至認爲後梁的滅亡早在偷襲太原的失敗後已成定局。

導致攻城方需要動員龐大人力的另一個原因,與建造攻城器具和工事有關。天復三年(903),朱温派兵征伐王師範,以朱友寧攻打博昌縣,卻“月餘不拔”。焦急的朱温指派客將劉捍前往督戰,朱友寧於是“驅民十萬,負木石,築山臨城中”,可見當時攻城方徵發民力的規模。博昌城在巨大的圍攻壓力下淪陷,汴兵“屠老少投尸清水”。⑤《新唐書》卷一八七《王師範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5446。又有顯德元年(954),後周世宗的軍隊攻北漢太原之戰,“大集兵車及徵山東、懷、孟、蒲、陝丁夫數萬,修洞屋雲梯以攻其城”。⑥《册府元龜》卷一一八《帝王部·親征三》,頁1415上。因見攻城不僅涉及大量直接參戰人員,也需龐大數量的後勤服役人員支持。

相對而言,守軍往往少得不成比例。如天祐三年(906),羅紹威誅殺大量魏博牙軍,引起魏博牙將史仁遇據高唐叛亂,並向李克用求援。李克用派遣李嗣昭率領三千騎兵進攻只有二百州兵防禦的邢州,①《資治通鑑》卷二六五,頁8658。守城的邢州團練使牛存節“率壯健出鬥,以家財賞給戰士”,②《册府元龜》卷四〇〇《將帥部·固守二》,頁4763上。李克用的部隊在攻城七天不果後終於撤退。從這次攻城戰鬥中,我們可以發現幾個有助於了解當時城防戰鬥的信息:首先,邢州作爲太行山以東汴晉雙方爭奪的戰略要地,又是歷來邢洺節度的治所,守禦的州兵居然只及二百人,顯然太少。筆者推測,州裏的大部分常備兵力被調離本道作戰;③州兵即所謂支郡兵,是藩鎮屬下各州的正規兵員,詳見張國剛《唐代藩鎮的軍事體制》,氏著《唐代政治制度研究論集》,頁199—200。對於這次戰鬥,《册府元龜》卷一八七《閏位部·勳業五》載“是時晉人圍邢州,刺史牛存節堅壁固守”。頁2272下。可見是時牛存節當以邢州刺史帶團練使名號,其統押的應是團結兵。按張國剛《唐代團結兵問題辨析》(《歷史研究》1996年第4期,頁41—45),團結兵屬於帶有地方民兵性質的預備部隊,當他們服役時只獲發放身糧的待遇,因此筆者懷疑文中“壯健”之意,似乎是指團結兵。其次,李克用選擇派遣三千騎兵而不是步兵攻擊邢州,顯然欲快速突襲州城而下之,並非打算正面攻堅。因爲一旦進行攻城戰鬥,意味着須派遣規模龐大卻機動力較差的步兵前赴城下作戰,而且建造攻城器具和工事需要時日,顯然比較適合步兵以及一般丁夫擔任。只是遭到邢州兵奮勇抵抗,突襲不成,纔變成攻城戰而已。

有關一般州縣的防禦規模,後唐清泰年間發生的金州之戰有助增進我們的認識:

晉馬全節,後唐清泰初爲金州防禦使。會蜀軍攻其城,州兵纔及千人,兵馬都監陳隱懼,托以他事出城,領三百人順流而逸。賊既盛,人情憂沮。全節悉出其家財以給士,復出奇拒戰,以死繼之。賊退,朝廷嘉其功。④《宋本册府元龜》卷六九四《牧守部·武功二》,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9年,頁2429上。文中没有具體交代攻城兵規模,也没有説明過程中如何“出奇拒戰”。但本來約一千人的守軍在三百人逃離後大抵只剩下七百人,從馬全節以發放私財刺激士氣一事可以推測,前往攻擊金州的後蜀兵和金州守軍力量對比懸殊。

以上對晚唐五代時期各城防戰鬥攻守規模的臚列,並非僅僅爲了説明各對戰雙方的動員或者駐軍規模。與野外決戰不同的是,城防戰鬥往往不是數天内決定勝負,有的甚至達數月或逾年之久。對守城方而言,堅守一城能牽制敵軍的進攻方向,體現了城防戰的戰略意義;而對於進攻方而言,一旦戰鬥曠日持久,數以萬計行營部隊頓兵城下,不僅涉及戰術的運用,更關乎龐大的後勤壓力。比如爲人熟識的後梁開平元年(907)潞州之戰:

五月,梁祖(朱温)遣其將康懷英率兵十萬圍潞州,懷英驅率士衆,築壘環城,城中音信斷絶。武皇(李克用)遣周德威將兵赴援,德威軍於余吾,率先鋒挑戰,日有俘獲,懷英不敢即戰。梁祖以懷英無功,乃以李思安代之。思安引軍將營於潞城,周德威以五千騎搏之,梁軍大敗,斬首千餘級。思安退保堅壁,别築外壘,謂之“夾寨”,以抗我之援軍。梁祖調發山東之民以供饋運,德威日以輕騎掩之,運路艱阻,衆心益恐。李思安乃自東南山口築夾道,連接夾寨,以通饋運,自是梁軍堅保夾寨。①《舊五代史》卷二六《唐書·武皇紀下》,頁414。

從上文我們得知數項信息。首先,後梁動員了十萬兵力投入圍攻潞州城。《資治通鑑》開平元年五月壬辰條稱朱温“命保平節度使康懷貞將兵八萬會魏博兵攻潞州”,②《資治通鑑》卷二六六,頁8681。無論是八萬還是十萬,都不是小數目。其次,這些兵力除了參與戰鬥外,還“築壘環城”,建造圍城工事。儘管朱温不滿戰局而臨時換帥,卻没有改變戰略,新任的李思安還是“别築外壘”。再者,由於參與圍城的兵員衆多,後勤供應成爲雙方的爭奪重點。所謂“山東之民”,當即太行山以東的河南、山東和河北南部的平民。可是這樣的補給線卻吸引了晉軍“以輕騎掩之”,爲了保障後勤供應,新任統帥李思安自東南山口修建夾道以連接夾寨。結合各種信息,我們對於這次潞州之圍的觀察不再局限於戰鬥層面:梁軍以壓倒性的兵力圍困潞州,卻没有一直盲目强攻,並先後兩次在城外築壘,形成夾寨,出現像趙雨樂所强調的以守爲攻之勢。①趙雨樂《梁唐夾城之戰:變革期的戰略文化初探》,載《中國三至九世紀歷史發展暨唐宋社會變遷國際學術研討會資料匯編》,武漢大學歷史學院,2004年;此據其《梁唐戰略文化典範:潞州之圍的剖析》,載氏著《從宫廷到戰場:中國中古與近世諸考察》,香港,中華書局,2007年,頁210。由於圍攻戰變成了持久戰,戰爭内容也就成了糧道的維護與破壞爲主。

(二)個案研究:梁晉夾河戰爭

潞州之圍顯然不是晚唐五代梁晉戰爭中的惟一案例。現有研究傾向把梁敗晉勝的原因歸結爲晉軍强大的騎兵力量,以及後梁在晚期盲目進攻,暴露了開封防務空虚的弱點並招致晉軍騎兵奇襲等因素。②方積六《五代十國軍事史》,頁115—116。儘管我們不能否認,梁晉雙方經歷了柏鄉、元城以及突襲開封等能夠體現晉軍的騎軍優勢的戰役,也有學者據此以爲五代北方政權縱深不足,造成突襲作戰風氣的流行,③伍伯常《論五代後梁末年的大梁之役》,頁71—78。可是後梁除了開封之役外,不僅没有因爲戰役的失敗而出現崩潰式的敗亡,反而還能多次動員數以萬計的兵力對晉軍發動反攻;再者,也有學者注意到梁晉雙方後期總是在黄河渡口的要塞爆發攻防戰鬥,批評雙方這種戰鬥實在是“死打硬拼”,毫無遠略,缺乏像心理和外交等非軍事手段的運用。①臺灣三軍大學主編《中國歷代戰爭史》(10),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頁166。儘管梁晉雙方在大戰略層面的角力並不是本文的討論重點,但這個觀察卻揭示了野戰和突襲不是兩軍交戰的惟一形式,城防戰鬥也是雙方交戰的重要形態。下表是筆者從史料中找出的雙方在黄河沿岸的城市和堡壘先後爆發的攻防戰例。

梁晉雙方黄河沿岸的城防戰鬥表

(續表)

我們從上表可以發現梁晉雙方戰爭從大運河到黄河沿岸城市和堡壘展開,當中德勝、楊劉和馬家口是守護渡口的堡壘,比如後梁貞明五年正月,晉軍李存審“於德勝南北築兩城而守之”。①《資治通鑑》卷二七九,頁8842。從地理位置而言,德勝距離開封約一百三十公里,而楊劉離開封亦不過二百五十公里。②參見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五册,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頁84。正如嚴耕望所言,這兩個津渡之所以吸引雙方以舉國之兵爭奪,皆是爲了控制開封,而開封的安危取決於大河南北之控制權。③嚴耕望《河陽以東黄河流程與津渡》,《嚴耕望史學著作集》,頁1587—1588。於是出現了上表中所示以數千至十萬不等的兵力,投入維時從一天到數月不等的攻城戰。

而且,梁晉兩軍同時各自在隰、邢、洺、澤、鎮、陳、同、華等地都先後發生攻城戰鬥,其中有些達數月至一年之久。比如晉軍從龍德元年(921)至二年,爲了鎮壓成德鎮叛變,便投入數以萬計的兵力,以決河等手段攻城,卻遭到鎮州兵頑强抵抗。晉軍此役雖然獲勝,但卻耗費一年的時間和資源,並以損兵折將爲代價。①《舊五代史》卷二九《唐書·莊宗紀三》,頁455—458。由此可見,攻城戰把戰爭變成了雙方漫長的對壘。

於是,我們考慮到一個重要的問題:漫長的攻城戰對雙方來説意味着什麽?曠日持久的攻城戰,更意味着嚴峻的後勤和財政壓力。我們也不難發現雙方都對戰爭進行積極的後勤活動。早於貞明元年(915)梁軍已經“軍於莘縣。增城壘,浚池隍,自莘及河,築甬道以通餉路”,②《舊五代史》卷二三《劉鄩傳》,頁357。顯然試圖依靠要塞與晉軍在河北南部作長期周旋。後梁軍隊也同時“築壘貯糧於潘張,距楊村五十里”,③《資治通鑑》卷二七一,頁8851。同樣以在黄河津渡修築堡壘貯存軍糧,可見交戰雙方都認識到軍事壁壘對保障後勤補給的作用。

毫無疑問,包括武將的俸禄、士兵的衣糧與賞賜、軍需品的消耗等的軍事開支,成爲五代時期交戰各國最主要的財政支出。④陳明光《論五代時期的軍費》,《廈門大學學報》2011年第1期,頁84—92。從唐代中葉以來軍事制度看,漫長的戰爭意味着沉重的財政壓力:與唐初的府兵與兵募的短期無償服役性質不同的是,長行健兒是終生職業雇傭兵,是行營部隊的主力,不僅享有夏冬衣賜和個人米糧供給,更獲得義務兵所没有的家口糧待遇,即使他們戰殁或致殘,本人和家口還在一定時間内獲得優賞。⑤張國剛《唐代的健兒制》,《中國史研究》1990年第4期,頁100—109。而且,按照中晚唐的行營制度,諸道兵馬離開本道出征時,不僅享有本道發放的“資遣”,中央財政還要給付出界糧,即額外發放錢糧。⑥張國剛《唐代藩鎮行營制度》,頁1 8 9—1 9 1。像後梁廳子軍的藩鎮親軍被認爲是私兵而不占官健兵籍,是藩帥手中最精鋭的部隊,同屬於職業僱傭兵,但規模明顯不及官健。詳見日野開三郎《五代の廳直軍に就いて(上)》,《史學雜誌》第5 0編第7號,1 9 3 9年,頁5 8—6 3。這樣龐大的職業雇傭兵部隊離開本道的時間越長,所虚耗的錢糧就越多;同時,曠日持久的戰事,政府無可避免要發放更多的物質賞賜以刺激士氣,對財政構成的負擔就越重。從後梁朱温到後唐李存勗時期,租庸使作爲替君主籌募戰費的重要角色的設置,到屋税鹽等具體税收措施於後梁末期的出現,①室永芳三《五代における租庸使の成立とその性格》,《東洋學報》第53卷第3·4合號,1971年,頁51—65;吴麗娱《五代的屋税蠶鹽》,載《中國唐史學會論文集》,西安,三秦出版社,1993年,頁170—183。其實都説明了軍費問題一直是梁晉兩方試圖解決的難題,而城防戰對延長戰爭時間的作用又是不言而喻的。

既然梁晉兩軍都頻繁地參與了攻城戰鬥,爲什麽卻最後戲劇性的以奇襲開封作結?這是不是和我們之前的觀察發生矛盾呢?誠然,五代各政權的版圖狹小,經濟基礎薄弱,地理上缺乏縱深,再加上職業軍人的向背波動,都是促成奇襲的誘因。②曾瑞龍《經略幽燕:宋遼戰爭軍事災難的戰略分析》,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3年,頁119—120。儘管一般認爲突襲開封體現了晉軍騎兵的優越機動性,但奇襲之成功,實際上還是反映了城市的戰略價值。而且與城防戰鬥相比,奇襲戰的數量顯然相對有限。再者,對城市發動閃電奇襲攻擊,反映了軍隊希望以低成本的方法攻占城市,減輕長期參與城市攻防戰鬥所帶來的經濟和軍事壓力。③按照李德哈特(Liddell Hart)的理論,切斷補給線、攻擊側翼、發動奇襲等都屬於間接戰略路線,目的是利用敵人没有期待的路線,在心理以及物理上使敵人喪失平衡,詳見李德哈特著、鈕先鍾譯《戰略論——間接路線》,呼和浩特,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7年,頁5—6。梁晉戰爭末期,晉軍以奇襲鄆州和開封,當是證實了這種情況。同光元年(923)三月,在潞州之叛變與梁軍圍攻澤州的雙重壓力下,後唐政權危在旦夕,於是李存勗萌生了奇襲的念頭。他徵詢李嗣源“吾出不意襲鄆州,以斷梁右臂,可乎”?李嗣源回答説:“夾河之兵久矣,苟非出奇,則大計不決,臣請獨當之。”①《新五代史》卷六《明宗紀》,頁62。所謂夾河之兵,當指上表中雙方在黄河沿岸爆發的城防戰,這在上文對城防戰鬥的論述中已經提及。一連串的城防戰没有帶來突破性的結果,迫使晉軍要以出奇之舉來阻延梁軍的攻勢。

八月,澤州刺史裴約向李存勗求援,李存勗派遣李紹斌率領五千兵前往營救,但澤州城在援兵到達前已被梁軍攻陷。同時,段凝率領梁軍主力從開封出發,渡河北上,欲向剛立國的後唐發動總攻擊。爲阻止後唐軍隊進襲,梁末帝命令“於滑州決河,東注曹、濮及鄆以限唐兵”。李存勗知悉開封城防禦空虚後,便計畫奇襲開封城,可是各將領均反對奇襲,並反建議“與之約和,以河爲境,休兵息民,俟財力稍集,更圖後舉”。②《資治通鑑》卷二七二,頁8890,8893。惟樞密使郭崇韜附和李存勗謂:

陛下興兵仗義,將士疲戰爭、生民苦轉餉者,十餘年矣。況今大號已建,自河以北,人皆引首以望成功而思休息。今得一鄆州,不能守而棄之,雖欲指河爲界,誰爲陛下守之?且唐未失德勝時,四方商賈,征輸必集,薪芻糧餉,其積如山。自失南城,保楊劉,道路轉徙,耗亡太半。而魏博五州,秋稼不稔,竭民而斂,不支數月,此豈按兵持久之時乎?臣自康延孝來,盡得梁之虚實,此真天亡之時也。願陛下分兵守魏,固楊劉,而自鄆長驅擣其巢穴,不出半月,天下定矣!③《新五代史》卷二四《郭崇韜傳》,頁280—281。

德勝城位處南北交通線,控扼橋渡,日後更是後晉至北宋時期澶州的城址,這也解釋了爲何晉軍能藉此徵集大量的軍需物資,①李孝聰《西元十—至十二世紀華北平原北部亞區交通與城市地理的研究》,《歷史地理》第9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頁246—247。故郭崇韜言失去了一個關鍵的軍事後勤據點,誠非虚言。其次,交戰雙方積年累月地於戰場投入大量兵力,可想而知,城防戰鬥越多,戰事越懸而未決,對雙方構成的財政壓力則越大。於是,李存勗派遣李嗣源和剛從後梁來投的康延孝前往奪取開封城。同年九月下旬至十月初,李嗣源的騎兵部隊先後在鄆州和中都擊敗王彦章殘部,李嗣源隨即以小股騎兵對兵力空虚的開封發動奇襲。隨着開封陷落,後梁正式滅亡。②《舊五代史》卷二九至三〇《唐書·莊宗紀三、四》,頁464—470。有關晉軍奇襲後梁開封一戰,並見方積六《五代十國軍事史》,頁112—114。

以上説明了後唐在城防戰壓力下面臨財政枯竭的困局。我們便不難理解爲何李存勗急於對開封發動奇襲:奇襲就是一種相對於正面戰鬥的間接攻擊手段,攻擊方不需要長期在戰場投放大量兵力、攻城器械和後勤物資,更不用面對圍城久攻不下、進退兩難的困境。伍伯常最近的研究中就敏鋭地察覺到開封之役的前夕,後唐面臨財政困拙的壓力,只不過他着眼於奇襲對局勢變化的即時影響,而非從更宏觀的戰爭形態深入剖析。③伍伯常《論五代後梁末年的大梁之役》,頁69—71。也就是説,晉人對開封發動奇襲,無非就是要擺脱以往不斷被後梁軍隊圍攻重要據點的困境。而且,後梁既然一向甚少有讓晉軍作大縱深突破的機會,而這次後梁居然大軍渡河作戰,使開封城守備空虚,機會難逢。後唐君臣作這樣的戰略思考,恐怕不能僅僅以騎兵傳統和戰略文化來解釋,更深層次的原因顯然是雙方在沿河進行長期消耗的城防戰鬥所致。

五 結語

上述對晚唐五代時期築城和攻守城市的行爲分析,無非是爲了説明晚唐五代時期的修城和城市攻守戰術反映了城防戰作爲當時戰爭的主要内涵。由於城市成爲戰爭中的爭奪目標,各政權爲應付頻繁且激烈的城防戰,即使攻城守城的技術本身並非完全創新,卻由於在實戰中不斷應用,推動技術的發展。在城防設施方面,從對戰雙方對於壕溝、甕城、羊馬城等各種設施的利用與反利用,都揭示了城防結構有越趨複雜的傾向;而南方城市開始利用磚塊取代其他建造物料,也不無强化城牆的意味。而從攻守城戰術層面來看,無論是攻城抛石機作用的日減、守軍對弩機的改良、攻城方爲避開地面城防的地道戰術以及守城方對地道戰的應對,都揭示城防技術和防禦力在晚唐五代時期得到了明顯提升。

除了城防和攻守戰具的證據外,城防戰鬥的規模與後勤也反映了城防戰越趨重要。在較大規模的城防戰鬥中,由於攻城方無法以常規攻擊手段攻破城牆,於是改爲實施長期包圍,爲了長期供養在城下作業的士兵,於是利用夾道等工事以保護後勤的安全,雙方的攻守焦點也因此從城牆轉移到後勤的維護與破壞,城防戰的性質也從單純依賴器械的攻堅戰變成曠日持久的戰事。五代初年梁晉夾河戰爭的例子中,涉及雙方在黄河沿岸城市和渡口堡壘的持續對壘。一般認爲晉軍突襲開封滅梁一戰,很大程度是受到晉軍的騎兵傳統所影響。但這種觀點實際上忽視了在夾河戰爭中,晉軍多年來屢次參與城防戰的歷史背景,忽略了長期戰爭對後勤和財政的考驗,没有認識到傳統優勢騎兵説對解釋晉軍長期和梁軍抗衡情況的限制。

因此,這些關於城防戰中從技術到後勤的問題,長遠來説都不能僅倚仗强大騎兵解決,當時的政權勢力只有對城防戰技戰術有充分的掌握和改善,纔可在頻繁的戰爭環境中生存。於是,我們看到史料當時關於城防戰鬥的描述以及大量兵力投入攻城戰鬥的記載。要長期確保那麽龐大的兵力的作戰效能,便同時需要保障後勤,有些曠日持久的攻防中,攻城方没法迅速攻入城内,在這些持久戰中,如何供養在城下的攻城人員,成爲攻城方無法回避的問題。這就是晚唐五代城防戰盛行下的重要戰爭形態。

(本文作者係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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