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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法紫宸:敬宗之師昇玄先生劉從政考

2017-06-05雷聞

中华文史论丛 2017年1期

雷聞

傳法紫宸:敬宗之師昇玄先生劉從政考

雷聞

劉從政是唐敬宗皇帝入道受籙的度師,曾因此獲封“昇玄先生、檢校光禄少卿”,隱然成爲天下道門領袖。此前學界對其所知甚少,本文利用保留在《唐文萃》中的《劉從政碑》及近年新見的一些墓誌材料,勾勒了他的生平及道門譜系。劉從政一生主要在兩京之間活動,其弟子遍佈關中及東都聖真、玄元等名觀。經過考證,可知劉從政出自潘師正的好友劉道合在嵩山傳下的上清别派,雖然不及司馬承禎一系的顯赫,但《劉從政碑》特别强調其上溯至東晉楊羲“凡十四世”的傳法譜系,顯示了對自身經法傳承的自信。

關鍵詞:劉從政敬宗皇帝《劉從政碑》劉道合上清别派

在中晚唐道教史上,活躍着一批具有濃厚政治色彩的著名道士,他們或是成爲帝王之師,如爲武宗皇帝傳授道籙的劉玄靖與鄧延康;①關於劉玄靖,參看拙撰《山林與宫廷之間——中晚唐道教史上的劉玄靖》,《歷史研究》2 0 1 3年第6期,頁1 6 4—1 7 4。關於鄧延康,參看拙撰《碑誌所見的麻姑山鄧氏——一個唐代道教世家的初步考察》,《唐研究》第1 7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 0 1 1年,頁3 9—7 0。或是成爲禍亂朝綱的妖道,如爲憲宗煉製丹藥的山人柳泌、①牟發松《唐代“山人”考論》認爲柳泌是方士型山人的代表,收入氏著《漢唐歷史變遷中的社會與國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頁248—260。會昌滅佛運動的推手趙歸真等。在這些道士中,還有一位曾爲敬宗皇帝授籙的高道,即曾獲賜“昇玄先生檢校光禄少卿”的劉從政。此前我們只知道他在敬宗一朝的宗教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由於資料的限制,我們對他的生平所知甚少,因此也缺乏系統的研究。事實上,劉從政的碑銘全文存世,但幾乎没有被利用,而隨着近年來大量墓誌材料的出土,我們還發現了與他相關的一些重要信息,從而使得勾勒他的生平乃至傳法譜系成爲可能。

一 《劉從政碑》及其撰、書者

關於劉從政的事迹,最原始、最基本的材料當屬由馮宿撰文、柳公權書寫的《大唐昇玄劉先生碑銘》(下簡稱《劉從政碑》)。此碑最早全文收録在北宋姚鉉(967—1020)所編的《唐文粹》中,②《唐文粹》卷六五,清光緒十四年(1888)刊本,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葉14—16。此書有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紹興九年(1139)臨安府刻本,題爲《文粹》,《中華再造善本》已據以影印(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可據以校訂個别文字。感謝陳尚君先生提示這一善本的存在,也感謝史睿先生幫忙翻拍相關内容。關於《唐文粹》,另可參看衣若芬《〈唐文粹〉之編纂、體例及其“古文”類作品》,收入氏著《藝林探微:繪畫·古物·文學》,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頁86—98。但没有記録此碑的書人,也没有原碑建立的時間。這一缺憾,在宋代多種金石學著作中獲得了彌補,如趙明誠《金石録》卷一〇就載此碑曰:“馮宿撰,柳公權正書。太和七年四月。(劉先生名從政)。”③金文明《金石録校證》卷一〇,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頁179。朱長文《墨池編》也有簡略著録。①朱長文《墨池編》卷一八,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年,頁585。南宋陳思《寶刻叢編》卷四引《集古録目》曰:“《唐昇玄劉先生碑》,唐刑部侍郎馮宿撰,右司郎中柳公權書,翰林待詔唐玄度篆額。先生名從政,河南緱氏人,居東都玄貞(真)宫,敬宗師事之,加檢校光禄大夫及先生之號。碑以大和七年四月立。二碑,一在東都,一在長安。”②《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24),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1977年,頁18131上。《寶刻類編》則在“柳公權”和篆額人“唐元度”條下分别著録。③《寶刻類編》卷四“柳公權·昇元劉先生碑二”條:“馮宿撰,唐元度篆額,太和七年四月立。東都、京兆。”《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24),頁18458上。同書卷五“唐元度”條略同,頁18472下。這些宋代的金石學著作均未收録全文,直到清代編《全唐文》時纔又重新收録,④《全唐文》卷六二四,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3年,頁6304下—6306上。所據或即爲《唐文粹》。但二者文字略有不同,當爲傳抄之誤,本文所據碑文均依宋本《唐文粹》(圖一a、一b)。爲了下文分析的方便,先轉録如下:

維皇王能自得師,以臻至理;維道德克輔於代,且非常名。天啓聖唐,運興我李,於赫肇祖,實惟玄元。高宗振其風於前,明皇張其教於後。十有三葉,天子曰敬宗文武大聖廣孝皇帝,弘清靜之旨,以浸天下;闡無爲之宗,以凝海内。寶曆二祀秋八月甲子,躬法服,御内殿,北面執弟子之禮,受道于昇玄先生。大矣哉!斯所以貫三才,籠八極,澤及中外,仁加動植,播中和,贊恭默,昌聖緒,垂帝則而已。翌日,下明詔,加先生之號,檢校光禄少卿,自内道場送歸于玄真之觀居,命兩街之緇黄前馬夾路,以引以翼,萬衆榮觀,以爲崆峒之請、瑶池之宴,曾莫我若。

先生姓劉氏,諱從政,生於河南緱氏。家世奉道,彰于前朝。而先生超然韙如,角立秀出。志學之歲,辭親就師,視冠冕若桎梏,顧聲名猶涕唾。夫其洞達懸解,知來藏往,體於虚而觀其妙,守其樸而反於機,由是採氣于三清,吸精于兩曜,和光于萬有,委蜕于重玄。始事河内張君通玄,次師中岳邢君歸一。二君之傳授真筌秘訣,色授神與。而上至于東晉楊君,凡十四世,其實若關鍵之固,鈎鏁之密,莫得而窺,至是而悉歸我焉。宜其當玄門之尊,以師道自處。先生棲于王屋,不啻一紀,其後受請,遷居都下,又承詔至于京師。化隨躬行,名出心隱,故傳法紫宸之後,竟遂東還。今上端穆清之居,緬汾水之想,將召舊德,而咨要道。吾師知之,私於門人韓貞漼曰:“吾將解去。”先告之期,蓋大和四年其月林鍾其日癸亥,其春秋七十有八也。嗚呼!蘭薰膏明以自迫,鶴駕霓旌而難駐。貞漼與東夏弟子若干人,及關中弟子葉守中等若干人,以爲吾師之不可舉援者,真氣粹容。至如章施紀述,追琢琰琬,使將來鑽之仰之而不怠,宜在乎文。憑文以導心,因心以成志。謂宿嘗奉几杖,熟遊牆藩,俾爲銘而揭焉,且慰夫飡霞遁俗者之懷。煌煌二都,各樹其一。其辭曰:

内天外人,葆和嗇神,道之宗兮。乘飆駕歘,無象有物,玄之功兮。我后敬皇,灼其耿光,慕崆峒兮。吾師昇玄,法於自然,繫喬松兮。洪惟武文,懿此正真,紹先風兮。金關玉堂,靈符寶章,闢中宫兮。出自幽谷,賓于黄屋,翊九重兮。開陽闔陰,忘形守心,沃宸聦兮。出日入月,騰淩滅没,靡不通兮。脱俗遁代,并包覆載,皆可容兮。控鶴轡龍,倘佯高空,躡前蹤兮。捐巧棄智,絜誠去僞,順至公兮。戴君奉親,後己先人,福乃鍾兮。洛都應召,京邑承詔,隨西東兮。泊然泉渟,油然雲行,恣所從兮。從之在勤,道將自親,滋益恭兮。爲而不殆,績用斯倍,吉以逢兮。法施經流,通明達幽,播無窮兮。功滿行圓,解形默然,示有終兮。谷神不死,蟬蜕而已,何哀恫兮。鳩血誠而圖石刻者,伊貞漼與守中兮。

《劉從政碑》的撰者爲晚唐名臣、時任刑部侍郎的馮宿,按他自己的説法,劉從政的弟子們之所以請他來撰寫碑文,是因爲他“嘗奉几杖,熟遊牆藩”,似乎與劉從政也有師徒之誼。根據《舊唐書》本傳記載,馮宿曾在敬宗朝任太常少卿,而從大和二年(828)到四年,他又恰好在河南尹任上,①參看《舊唐書》卷一六八《馮宿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4390。與劉從政生命中的最後三年在東都重合。顯然,無論是在長安還是在洛陽,他與劉從政都有很多往還的機會。

本碑的書人則是名滿天下的大書法家柳公權。有意思的是,由他與馮宿兩人合作撰書的道教金石非止這一種。《金石録》著録的大和五年十二月的《唐太清宫鐘銘》,同樣是由“馮宿撰,柳公權書”。②《金石録校證》卷一〇,頁178;《寶刻類編》卷四略同,頁18458上。而劉從政的弟子們請柳公權來書碑,一方面當然是因其書名之盛,另一方面則可能是因爲他與道教的密切關係。我們知道,柳公權之弟柳處幽就是一位道士,其墓誌即爲公權所撰、書。③《寶刻叢編》卷一〇“唐柳尊師墓誌”條:“唐翰林學士諫議大夫柳公權撰並書。尊師名處幽,河東虞鄉人,公權弟也。碑以開成二年立,在華原(集古録目)。”頁18260下—18261上。除此之外,柳公權所書寫的道教碑刻還包括:

《大唐迴元觀鐘樓銘》,開成元年(836)四月廿日立,尚書左僕射令狐楚撰文。④録文見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1),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頁8上—下;陳尚君輯校《全唐文補編》卷七〇,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頁862下—863上。圖版見陝西省社會科學院、陝西省文物局編《陝西碑石精華》第161號,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頁180—181。

《唐陰符經序》,開成二年七月,刑部尚書鄭澣撰。⑤《金石録校證》卷一〇,頁180;《寶刻叢編》卷四,頁18131上;《寶刻類編》卷四,頁18458上。

《唐昊天觀碑》,會昌三年(843)十月,王起撰。①《金石録校證》卷一〇,頁182;《寶刻叢編》卷八,頁18233上;《寶刻類編》卷四,頁18458下。柳公權所書道教金石當然遠不止此,《唐會要》就記録了他所書的一通道教碑刻的故事:

寶曆元年,上有事於南郊,將謁太清宫。長安縣主簿鄭翦時主役於御院,忽於縣之西隅見一白衣老人,云:“此下有井,正道真皇帝過路,汝速識之,不然罪在不測。”翦惶懼,領役人修之。其處已陷數尺,命發之,則古井存焉。驚顧之際,已失老人所在。始悟神告,默不敢告,展轉傳布,功德使護軍中尉劉弘規以事上聞。上既至宫,朝獻畢,赴南郊,於宫門駐馬。宰臣及供奉官於馬前蹈舞稱賀,遂命翰林學士兵部侍郎韋處厚撰記,令起居郎柳公權書石,寘於井之上,以表神異,其名曰《聖瑞感應記》。乃賜翦緋魚袋。②《唐會要》卷五〇《尊崇道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頁1016—1017。

可惜,這通由韋處厚撰、柳公權書的碑刻並未被宋代以來的金石學著作著録,今日更難覓其蹤,這表明柳公權所書寫的道教碑刻數量之多,可能遠超我們的認知。顯然,由他來書寫《劉從政碑》,是合適的人選。

劉從政於文宗大和四年去世,其碑則立於三年之後。令人矚目的是,《劉從政碑》在當時是在兩地分别樹立,即碑文所謂“煌煌二都,各樹其一”,一在洛陽,一在長安。這種現象在中國古代碑刻史上是極爲罕見的,之所以如此,當與劉從政一生弘道的地域有關,東都是其成名與終老之處,而長安則是他人生最輝煌的舞臺,他的衆多弟子也大多分佈在這兩地。事實上,《劉從政碑》的樹立,正是由“東夏弟子”與“關中弟子”共同完成的。

二 劉從政的師承

據《劉從政碑》記載,他於文宗“大和四年(830)其月林鍾其日癸亥”即六月二十一日仙逝,享年七十八歲。略加推算,可知劉從政生於唐玄宗天寶十二載(753)。與大多數唐代道士、女冠的碑誌不同,《劉從政碑》完全没有提及碑主父、祖之名及其家族源流與仕宦之迹,僅以“家世奉道,彰於前朝”一語帶過,可見他的家族很可能完全没有什麽值得誇耀的資本,至於是否“家世奉道”,恐怕也無法證實。也就是説,劉從政很可能來自河南緱氏一個普通的百姓家庭。不過,他的道門師承卻頗有可觀之處。

關於劉從政的師承,《劉從政碑》稱其“始事河内張君通玄,次師中岳邢君歸一。二君之傳授真筌秘訣,色授神與。而上至於東晉楊君,凡十四世”。可見,劉從政曾先後師從河内張通玄和中岳邢歸一。關於張通玄,我們目前尚未發現任何與他有關的材料。不過他所從來的“河内”即懷州河内郡,則是高道輩出之地,如上清宗師司馬承禎就是“河内温人”,①《舊唐書》卷一九二《隱逸·司馬承禎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5127。而在中宗、睿宗朝煊赫一時的太清觀主史崇玄也來自懷州河内縣。②《朝野僉載》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頁114。可以推想,張通玄正是出自這樣一個道風頗盛的地域。

更值得重視的是邢歸一,他也出現在近年來新刊佈的墓誌之中。據宣宗大中十四年(860)崔格撰《唐故東都安國觀大洞王鍊師(虚明)墓銘并序》(圖二)記載:

鍊師夙慕無爲之教,因是深悲浮生,頓悟真理,遽捐俗累,歸於道門。乃投師於玄元觀道士韓君貞璀披度,授正一明威寶籙,遂搆道室於安國觀居之。修奉勤精,不懈夙夜,凡四稔,韓君既殁,復與同志者詣嵩山太一觀法師邢君歸一,求進法焉。邢君乃揣其前修,曰可以益矣。遂傳洞神、洞玄等籙,佩服資高,朝修益秘,沖和自保,清虚養神。亹亹爲後進宗師,非志堅操勵者,不得及門焉。厥有麻姑山三洞師鄧君延康,嘗居禁密,蹔還家山,由洛而東,爰於太微道宫大建壇場,廣其傳度。而夙欽鍊師之德,因首請,畢授上清三景大洞等訣,殊科秘戒,盡於是矣。①録文見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千唐誌齋新藏專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頁400上。圖版見趙君平主編《邙洛碑誌三百種》第267號,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頁317。據介紹:“1999年春河南洛陽出土,曾歸張氏。”

王虚明係大理評事柳汶賓之妻,丈夫與所生二子均先她去世,遂頓悟入道。她最初投入東都玄元觀道士韓貞璀門下,受正一盟威籙;四年之後,又投入嵩山太一觀法師邢歸一門下,受洞神、洞玄等籙;最後,她又在東都太微宫接受了麻姑仙師鄧延康所授的上清法籙,登上唐代法位階梯的頂峯。需要指出的是,《王虚明墓誌》中的“韓貞璀”與《劉從政碑》中的“韓貞漼”當爲同一人,後者“漼”字當爲《唐文粹》傳寫之誤,可據前者圖版中的“璀”正之。作爲劉從政之弟子,韓貞璀應屬邢歸一的再傳弟子,對這一傳法譜系,我們將在後文詳述。

從《王虚明墓誌》可知,邢歸一係嵩山太一觀的法師。按太一觀頗有來頭,據《舊唐書·隱逸傳》記載:“道士劉道合者,陳州宛丘人。初與潘師正同隱於嵩山,高宗聞其名,令於隱所置太一觀以居之。”②《舊唐書》卷一九二《隱逸傳·劉道合》,頁5127。顯然,此觀最初是高宗皇帝專爲劉道合創立的。另據開元六年(718)十月所立的《大唐大弘道觀主故三洞法師侯尊(敬忠)誌文》記載:誌主侯敬忠於“龍朔二載,睿宗帝降誕日,□出家焉,便居鄭崇靈觀。既名列道樞,而願進真位,遂詣中岳太一觀劉合尊師□(處)受《真文》、《上清》。”①録文見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2),西安,三秦出版社,1995年,頁434上;又見周紹良主編《唐代墓誌彙編》開元076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頁1207—1208。誌文中的“中嶽太一觀劉合尊師”,無疑就是《舊唐書》中的劉道合。從他與潘師正相友善、並爲侯敬忠傳授《真文》、《上清》經籙來看,他似乎也是上清經法的傳人。

值得注意的是,《劉從政碑》稱:“二君之傳授真筌秘訣,色授神與。而上至於東晉楊君,凡十四世,其實若關鍵之固,鈎鏁之密,莫得而窺,至是而悉歸我焉。”所謂“東晉楊君”,無疑是指上清派的實際創始人楊羲,顯然,碑文特别强調了劉從政與上清一系的關係。中唐時期,道教開始像禪宗一樣,構建起自己的傳法譜系,這在貞元二十一年(805)李渤所作的《真系》中表現得尤爲突出:

今道門以經籙授受,所自來遠矣。其昭彰尤著,使镏紳先生不惑者,自晉興寧乙丑歲,衆真降授於楊君,楊君授許君,許君授子玄文,玄文付經於馬朗。景和乙巳歲,敕取經入華林園。明帝登極,殳季真啓還私廨。簡寂陸君南下立崇虚館,真經盡歸於館。按《黄素方》,因緣值經,准法奉修,亦同師授。其陸君之教,楊、許之胄也。陸授孫君,孫君授陶君,陶君搜摭許令之遺經略盡矣。陶授王君,王君又從宗道先生得諸勝訣云,經法秘典,大備於王矣。王授潘君,潘君授司馬君,司馬君授李君,李君至於楊君,十三世矣。②《雲笈七籖》卷五,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頁69。

這是李渤所建構的從楊羲到李含光的上清經法之傳授譜系,所謂“李君至於楊君,十三世矣”。不過,這似乎只有十二代,即楊羲、許翽、許黄民、馬朗、殳季真、陸修靜、孫游嶽、陶弘景、王遠知、潘師正、司馬承禎、李含光。①《茅山志》所建構的早期上清宗師譜系,是在《真系》基礎上略加修改而成的,如李含光就被尊爲第十三代宗師,第一代宗師則爲南嶽魏夫人,而非《真系》開篇的楊羲。另外,在《茅山志》中,馬朗堂弟馬罕被尊爲第六代宗師,殳季真的角色被淡化了。見《茅山志》卷七《上清品》,劉大彬編撰,江永年增補,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頁191—197。

毫無疑問,無論是劉道合還是張通玄、邢歸一及劉從政,都不在李渤所構建的譜系中,但這並不能否定他們與上清經法的關係。從劉道合與潘師正爲友、同隱於嵩山一事觀之,他或許也是王遠知的弟子。事實上,李渤在《真系》中特意强調曰:“其同源分派者,録名仙籍,不緝於此。”也就是説,除了《真系》所列的十篇傳記之外,還另有一些上清經法“同源分派者”。《劉從政碑》所謂“上至於東晉楊君,凡十四世”,或許正屬此類,至少王遠知以上的譜系應該是大致相同的。可以看出,雖然劉從政不是出自茅山正宗,但其碑文所强調的上清傳統絶非空穴來風,②巴瑞特(T.H.Barrett)教授曾根據《劉從政碑》的記載指出他屬於上清派道士,不過只是一筆帶過,未能據其他線索考察其傳承譜系。見氏著《唐代道教——中國歷史上黄金時期的宗教與帝國》,曾維加譯,濟南,齊魯書社,2012年,頁66。它很可能指嵩山太一觀的傳統,也就是從劉道合到邢歸一這個譜系。

三 敬宗朝的劉從政

與敬宗皇帝的際遇,無疑是劉從政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在此之前,他的事迹頗爲隱晦,《劉從政碑》也只是説:“先生棲於王屋,不啻一紀,其後受請,遷居都下,又承詔至於京師。”不過寥寥數語,輕輕帶過,至於他從王屋山遷居洛陽、又奉詔從洛陽來到長安的具體時間,均未交待。幸運的是,墓誌資料對此提供了一些新的線索。武宗會昌二年(842)的《唐聖真觀觀主故鄭尊師(過真)誌銘并序》(圖三)曰:

尊師姓鄭,諱過真,字元一,即河南府河南縣京兆里人也。粵自童年,依止王屋大洞姚尊師,至貞元六年,准敕度爲道士,隨師學業,稟授經符,棲隱巖穴,時游洛邑。後姚君隱化,入室禮終,遂居聖真觀,昇大洞尊師昇玄劉先生之堂,授正一明威録,畢于洞玄,法趍隅教,風塵卅載。暨乎先生化迹,尊師稟襲遺風,香火焚修,未嘗蟴替。尊師融和體性,道德淵深,敦善行之心,若將不及。以會昌元年十二月中,忽謂門人曰:“古者得道,脱屣遺形,吾之去世,晨夕是矣。”即其月廿九日平旦,奄然昇化,體不嬰唁,貌不乖常,人莫之知,如寢寐而不返,其春秋六十有二。嗚呼!熟爲道成化去,杳歸無形,見不再之諒,盈隟駟之嘆。即以明年正月廿五日庚申,遷靈于河南府河南縣平樂鄉北邙之原,禮也。有弟曰全玘,與入室弟子鄭道源等,銜悲有訴,命誌于石,余謬辱來斯,粗書其令德云尔。①録文見《唐代墓誌彙編》會昌012號,頁2220;《全唐文補遺》(1),頁326下—327上。圖版見北京圖書館金石組編《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彙編》(31),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頁91。

鄭過真是河南縣人,自童年開始,就從王屋山的姚尊師學道,到了貞元六年(790)正式奉敕入道。在姚尊師去世後,他又來到洛陽拜劉從政爲師,並先後被授予正一盟威籙、靈寶經籙等。按劉從政在受邀來到東都之前,曾在王屋山修道近十二年,很可能與那位姚尊師相熟,因此,當姚尊師去世後,他的弟子鄭過真纔會轉拜劉從政爲師。

從《鄭尊師(過真)墓誌》稱誌主“居聖真觀,昇大洞尊師昇玄劉先生之堂”的記載來看,劉從政亦當在聖真觀居止。此觀位於洛陽縣的立行坊,具體立觀年月不詳,從觀名來看,應該是唐玄宗爲了紀念睿宗而建。據《新唐書·睿宗紀》載:“開元四年六月,崩於百福殿,年五十五,謚曰大聖真皇帝。天寶十三載,增謚玄真大聖大興孝皇帝。”①《新唐書》卷五《睿宗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120。可見,睿宗謚號有“大聖真”者,當在開元四年(716)與天寶十三載(754)之間,而我們最早見到有關聖真觀的記載,是開元十年(722)五月禮部員外郎袁暉所撰的《大聖真觀楊法師生墓誌并序》。誌主楊曜正是此觀的法師,顯然,聖真觀建立的時間當在開元四年至十年之間。由於具有皇家背景,玄宗時期的聖真觀在東都宫觀網絡中地位頗爲顯赫,通常被稱爲“大聖真觀”。②除了《楊曜墓誌》之外,天寶十一載(752)洛陽縣尉朱温所撰《睿宗大聖真觀食堂□衆生臺記》亦是一例,此石現藏洛陽古代藝術館,爲八棱形石幢,今僅存幢身,且下部斷損。參看劉蓮香《〈睿宗大聖真觀施食臺記〉石幢考》,《華夏考古》2000年第1期,頁75—79。可惜圖版很不清楚。不過到了晚唐時,“大”字就基本上被省去,這似乎也意味着其地位的下降。

《鄭尊師(過真)墓誌》又曰:“法趍隅教,風塵卅載。暨乎先生化迹,尊師稟襲遺風,香火焚修,未嘗蟴替。”可見鄭過真追隨劉從政前後達三十年之久,直至後者去世。如果從劉從政大和四年(830)去世來推算,則鄭過真始入劉從政之門是在德宗貞元十七年(801)。也就是説,最晚在這一年,劉從政已從王屋山移居洛陽聖真觀了,這一年,他四十九歲。

劉從政在洛陽居住了多少年,史無明文,但至遲到敬宗初年,他就已奉詔前往長安了。正是在這裏,他登上了人生的巔峯。劉從政首次出現在正史中,是在《舊唐書·敬宗紀》中:寶曆元年(825)八月“戊午,遣中使往湖南、江南等道及天台山采藥。時有道士劉從政者,説以長生久視之道,請於天下求訪異人,冀獲靈藥。仍以從政爲光禄少卿,號昇玄先生”。①《舊唐書》卷一七上《敬宗紀》,頁516。此時的劉從政已是七十三歲的老者了,他所面對的敬宗皇帝,只是一位年僅十六七歲的少年。巴瑞特(Timothy H.Barrett)教授指出:“儘管後繼者敬宗統治的時間很短,但在此期間道教對朝廷的影響比其父皇在位時更加清晰。這位年輕魯莽的皇帝將值得懷疑的異人召進宫中,他所表現出來的巨大熱情遠非其先輩可比。”②巴瑞特《唐代道教——中國歷史上黄金時期的宗教與帝國》,頁66。敬宗狂熱的崇道熱情最初應該是受到劉從政的激發,正在後者的建議下,敬宗派人前往湖南、江南采仙藥、訪異人。

對於敬宗的要求,各地官員紛紛響應,到了寶曆二年,各地一些有名望的道士被陸續送到長安。五月,“浙西送到絶粒女道士施子微”。③《舊唐書》卷一七上《敬宗紀》,頁520。浙西觀察使李德裕隨後又推薦了江南更有名的周息元入京。據賈餗《大唐寶曆崇元聖祖院碑銘并序》記載:

唐寶曆二年,歲直景午,浙右連帥御史大夫贊皇公新建聖祖院於大茅峯下崇元觀之前,上直夫華陽洞之南門。……時唐興二百有九載,天子以神聖文武,惟新景命。德合乎五千文之元訓,明繼乎十二聖之丕業。以清淨源化理,以仁壽域生靈。陶之以太和,躋之於至順。故自臨馭大寶,則申詔百辟,旁延萬邦,推誠備禮,徵訪至道,寤寐孜孜,如恐不及。夫明天子勤求於上,必賢方伯感致於下。君臣一德,而道德可興。乃其年秋七月,公以天子之命,齋戒虔懇,果得周先生曰息元。實元精之全德,大道之宗師也。④《全唐文》卷七三一,頁7544下;陳垣編纂,陳智超、曾慶瑛校補《道家金石略》則據《茅山志》卷二三録文,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頁174。此碑立於茅山,記述了李德裕推薦周息元入京一事。不過,周息元在入京之後雖受到敬宗的重視,但卻表現過於誇誕,引起了他的舉薦人李德裕的强烈反彈。據《舊唐書·敬宗紀》載:寶曆二年八月丙申朔,“令供奉道士二十人隨浙西處士周息元入内宫之山亭院,上問以道術,言識張果、葉靜能。浙西觀察使李德裕上疏言息元誕妄,無異於人。”①《舊唐書》卷一七上《敬宗紀》,頁521。關於周息元入京一事,參看李平《晚唐道教政教關係研究——以周息元入京爲線索》,《新世紀宗教研究》第九卷第二期,臺北,2010年,頁59—80;收入氏著《宫觀外的長生與成仙——晚唐五代道教修道變遷研究》第五章第三節,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頁154—161。或許正因招此物議,敬宗後來對周息元並没有什麽特殊禮遇,在道門中,他最信任的人仍然是引導他走上崇道之路的劉從政。

就在寶曆二年五月甲午(二十七日),敬宗“賜興唐觀道士劉從政修院錢二萬貫”。②《舊唐書》卷一七上《敬宗紀》,頁520。按興唐觀地處長安城東北角的長樂坊西南隅,據《唐會要》記載:“本司農園地。開元十八年造觀,其時有敕,令速成之,遂拆興慶宫通乾殿造天尊殿,取大明宫乘雲閣造門屋樓,白蓮花殿造精思堂屋,拆甘泉殿造老君殿。”③《唐會要》卷五〇《觀》,頁1027。能夠拆興慶宫、大明宫的殿材來造觀,使興唐觀從一開始就顯得來歷不凡。中晚唐的興唐觀地位依然顯赫,元和八年(813)七月,“命中尉彭忠獻帥徒三百人修興唐觀。賜錢十萬,使壯其舊制。其觀北拒禁城,因是開複道爲行幸之所。是日,又命以内庫絹千匹、茶千斤,爲興唐觀複道夫役之賜。又以莊宅錢五十萬、雜穀千石,充修齋醮之費”。④《唐會要》卷五〇《觀》,頁1028。到了元和九年二月,憲宗又“内出道教神仙圖像經法九轝,以賜興唐觀”。⑤《唐會要》卷五〇《尊崇道教》,頁1016。可見,興唐觀因爲密近宫掖,受到憲宗的特别關注,賞賜頗豐,而深得憲宗信任的山人柳泌稍後也是在興唐觀煉藥的。①《資治通鑑》卷二四〇憲宗元和十三年十月甲戌條,頁7754。劉從政奉詔入京之後,應該就居住在興唐觀,這不禁使人想起了開元二十四年鄧紫陽初次隨唐玄宗入京時,就被安置在興唐觀的舊事。②參看前引拙撰《碑誌所見的麻姑山鄧氏》,頁46。敬宗還特意賜給劉從政“修院錢二萬貫”,足見對他的重視。

到了八月底,敬宗正式拜劉從政爲師,入道受籙。《劉從政碑》對此有重點描寫:“寶曆二祀秋八月甲子,躬法服,御内殿,北面執弟子之禮,受道于昇玄先生。……翌日,下明詔,加先生之號,檢校光禄少卿,自内道場送歸于玄真之觀居,命兩街之緇黄前馬夾路,以引以翼,萬衆榮觀,以爲崆峒之請、瑶池之宴,曾莫我若。”八月甲子即二十九日,在這一天敬宗皇帝舉行了隆重的入道儀式,他身著法服,在内殿向劉從政執弟子之禮。第二天,他又給從政加“昇玄先生”之號及“光禄少卿”的官職,以示榮寵,並命兩京佛、道二教人士爲其前導,將其從内道場送至玄真觀,長安百姓“萬衆榮觀”,極一時之盛。這也使人想起了貞觀二十二年(648)太宗皇帝舉行盛大的遊行儀式,送玄奘法師入慈恩寺的故事。③關於這次遊行的盛況,參看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七,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頁156—157。需要指出的是,根據《劉從政碑》的記載,敬宗授予劉從政先生之號與光禄少卿之職,是在舉行拜師受籙儀式的翌日(即寶曆二年九月一日),然則《册府元龜》及前引《舊唐書·敬宗紀》將此事置於寶曆元年八月,④《册府元龜》卷五四《帝王部·尚黄老》,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60年,頁607上。恐怕是不準確的。

如前所述,劉從政在奉敕入京之後,居住在興唐觀,不過,在給敬宗舉行了授籙儀式之後,他卻被送往玄真觀居住,這是一個别有意味的舉措。按玄真觀的前身即盛唐長安最重要的官立道觀——景龍觀,它最初爲高士廉的宅第,神龍之後被長寧公主據爲己有,韋后敗後被立爲景龍觀。那些最重要的高道如葉法善、司馬承禎等在入京之後,往往被安置在景龍觀居止。天寶十三載(754),景龍觀被改名爲玄真觀。直到中晚唐,玄真觀仍是長安宫觀網絡的核心之一,左街道門威儀往往由其觀主或大德充任。①關於景龍觀/玄真觀,參看拙著《郊廟之外——隋唐國家祭祀與宗教》,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頁168—170;另參土屋昌明《道教の新羅東傳と長安の道觀——〈皇甫奉謜墓誌〉を中心に》,《東方宗教》第122號,2013年,頁1—23。玄真觀最後一位大德當爲唐末五代初的程紫霄,他也曾擔任過左街道門威儀,參看拙撰《新見程紫霄墓誌與唐末五代的道教》,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隋唐宋遼金元史研究室編《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3),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頁115—127。敬宗將劉從政從興唐觀移往玄真觀居止,隱然有樹立他爲天下道門領袖的意味。

有意思的是,《劉從政碑》稱他“化隨躬行,名出心隱。故傳法紫宸之後,竟遂東還”。似乎他在爲敬宗傳法授籙之後就急流勇退,主動東歸洛陽了。不過,真相似乎没有這麽簡單。在各地送至京師的“異人”中,除了浙西送來的周息元與女道士施子微之外,還有一位名滿天下的大德——來自南岳的劉玄靖,在湖南監軍使吕令琮的舉薦下,他於寶曆二年十二月一日來到長安,在思政殿見到了敬宗,不過,二者似乎話不投機。七天之後,敬宗就被宦官劉克明、蘇佐明等人所弒。新即位的文宗皇帝立即對誘導敬宗的僧、道人士嚴加處置:甲辰,“僧惟真、齊賢、正簡,道士趙歸真,並配流嶺南,……道士紀處玄、楊沖虚,伎術人李元戢、王信等,並配流嶺南”。庚申,又詔:“妖妄僧惟貞、道士趙歸真等或假於卜筮,或托以醫方,疑衆挾邪,已從流竄。其情非姦惡,迹涉詿誤者,一切不問。”②《舊唐書》卷一七上《文宗紀上》,頁523,524。也就是説,道教方面只有趙歸真、紀處玄、楊沖虚等人被流放嶺南,而其他被薦入京的道術之士並未受到牽連,如剛從湖南來京不過數日的劉玄靖就被文宗放歸南岳。①參看前引拙撰《山林與宫廷之間:中晚唐道教史上的劉玄靖》,頁169。同時被文宗放還的還有周息元,《舊唐書·李德裕傳》就明確説:“及昭愍遇盜而殂,文宗放還江左。”②《舊唐書》卷一七四,頁4518。我們推測,《劉從政碑》所謂他主動回到東都的説法不過是馮宿的迴護之詞,事實上,劉從政很可能也是同周息元、劉玄靖一樣,在武宗遇害之後被文宗放歸故里的。

四 劉從政的弟子們

自從被文宗放歸之後,劉從政在洛陽度過了他生命中最後四年。在奉詔入京之前,劉從政居住在東都的聖真觀,東歸之後,他又成了太微宫的大德。就在他去世的四個月之前,即大和四年(830)二月,他還爲一位女道士吕玄和撰寫了墓誌,即《大唐故道沖觀主三洞女真吕仙師(玄和)誌銘并序》(圖四)。③録文見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8),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頁180下;圖版見趙君平、趙文成編《河洛墓刻拾零》第398號,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頁533。必須指出的是,《全唐文補遺》將此誌的時間“大和”誤作“大中”,此據圖版改正。從誌文來看,吕玄和之師爲“京開元觀法主吴尊師”,當即中唐道門領袖沖虚先生申甫的弟子吴善經,他生於開元二十年(732),卒於元和九年(814)十二月,在中唐長安道教界有着巨大影響力。④關於申甫與吴善經,參看拙撰《太清宫道士吴善經與中唐長安道教》,《世界宗教研究》2015年第1期,頁66—81。這篇墓誌雖然文字比較簡略,但畢竟是目前所知劉從政留存至今惟一的一篇文字,彌足珍貴。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其署名:“昇玄先生檢校光禄少卿太微宫大德賜紫劉從政撰”,顯然,文宗皇帝在將其放歸東都時,並未削奪他的先生號與職官,且安排他入居晚唐洛陽宫觀體系的中心——地位顯赫的太微宫,這表明文宗的確對劉從政另眼相待。①在時人眼中,或許使敬宗崇道變本加厲的趙歸真等人更爲可恨,如《舊唐書》卷一七四《李德裕傳》就説:“敬宗爲兩街道士趙歸真説以神仙之術,宜訪求異人以師其道;僧惟貞、齊賢、正簡説以祠禱修福,以致長年。四人皆出入禁中,日進邪説。”頁4517。在這裏,推動敬宗訪求異人的就已由劉從政變爲趙歸真了。正因如此,當文宗即位後,也只是對這四人加以貶斥,對作爲敬宗之師的劉從政卻作了妥善安排。這樣看來,《劉從政碑》所謂“今上端穆清之居,緬汾水之想,將召舊德,而咨要道”之語,或許不全是空穴來風。

對於劉從政而言,回到東都的生活可能比在長安更爲輕鬆舒適,因爲這裏有他不少及門弟子,其中有些甚至已經成爲洛陽道教界的重要人物,例如前後追隨他三十年之久的鄭過真,此時已經是聖真觀的觀主了。②鄭過真在會昌元年(841)十二月去世,享年六十二歲。另一位重要弟子則是爲其立碑的韓貞璀,從前引《王鍊師(虚明)墓銘》的記載來看,韓貞璀是洛陽玄元觀的道士。此觀又稱“老君廟”或“玄元皇帝廟”,地處洛陽北邙山,在觀中供奉着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五聖真容”,③杜甫《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詩有“五聖聯龍衮,千官列雁行”之句,見《全唐詩》卷二二四,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頁2387。關於五聖真容,參看拙著《郊廟之外——隋唐國家祭祀與宗教》,頁111。從高宗到玄宗時期,此觀一直是東都的重要道觀。在傳世文獻中韓貞璀的事迹不顯,但在石刻材料中則有一些線索,除了前述《王鍊師(虚明)墓銘》之外,在《通志·金石略》中還著録了一方開成四年(839)的《玄元觀三洞韓尊師道德碑》,④鄭樵《通志二十略·金石略》,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頁1868。這位“韓尊師”無疑就是劉從政的弟子韓貞璀。從《劉從政碑》的敍述來看,韓貞璀頗得劉從政的青睞,在後者臨終之前,一直隨侍在身邊,並最終代表“東夏弟子若干人”,與“關中弟子葉守中等若干人”一起促成了馮宿爲其師撰碑之事,且在長安、洛陽兩處立碑,可謂史無前例。值得指出的是,唐代聖真觀與玄元觀之間關係頗爲緊密,天寶初的東都道門威儀使張探玄就曾兼任此兩觀的觀主,①參看蔡瑋《唐東京道門威儀使聖真元(玄)元兩觀主清虚洞府靈都仙臺貞元先生張尊師遺烈碑》,《全唐文》卷九二七,頁9665下;《道家金石略》,頁136—137。圖版見北京圖書館金石組編《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彙編》(25),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頁35。劉從政的弟子主要分佈在這兩座道觀,是可以理解的。

可惜的是,葉守中等關中弟子的情況,我們目前還一無所知,只能推測他們應該是劉從政在長安最爲風光的時候所收的徒衆。這些弟子的具體人數不明,但恐怕不會太多,畢竟劉從政在長安經營的時間比洛陽要短許多。但無論如何,這些關中弟子與韓貞璀等東夏弟子一起爲其師立碑,其目的恐怕並不僅僅是爲了紀念和宣揚其師的功業,而更是爲了將自身與劉從政的關係昭示於天下,以擡高自己的身價,這或許也是《劉從政碑》在長安與洛陽同時樹立的潛在原因。

直到去世的開成四年(839),劉從政依然在東都爲年輕道士授籙,咸通十年(869)三月十九日的《唐聖真觀故三洞郭尊師(元德)墓誌》就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例子。誌主郭元德是洛陽本地人,也出自鄭過真任觀主的聖真觀。他“年十九,詣昇玄劉先生,授盟威廿四階。大中三年十一月廿一日,又詣麻姑鄧尊師,授洞神、洞玄及上清畢法”。②録文見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咸通060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頁1079—1080;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4),西安,三秦出版社,1997年,頁243下;陳尚君輯校《全唐文補編》卷八二,頁1013上。爲郭元德授洞玄與上清經籙的,是麻姑仙師鄧延康,參前引拙撰《碑誌所見的麻姑山鄧氏——一個唐代道教世家的初步考察》,頁59—60。從郭元德五十八歲的卒年推算,他正是在劉從政去世當年所收,或許也是劉從政親傳的最後一位弟子。

至此,我們可以將劉從政的傳法譜系圖示如下(實線表示有確定的師徒關係,虚線表示有淵源關係):

劉從政的傳法譜系圖

五 結語

與師承不明的趙歸真、周息元等名噪一時的術士相比,劉從政所傳承的道法似乎更爲淵源有自。他先後師事河内張通玄和中岳太一觀法師邢歸一,後者尤其值得重視,因爲他所傳承的,應是潘師正的好友劉道合在嵩山傳下的上清别派。雖然不及司馬承禎一系的顯赫,但在《劉從政碑》中,依然强調了從自身上溯至東晉楊羲“凡十四世”的傳法譜系,顯示了對自身經法傳承的定位與自信。如果將劉從政的經歷與武宗之師——來自南嶽的劉玄靖聯繫起來,則不難看出,中唐時李渤在《真系》中建構的從楊羲到李含光的上清譜系在晚唐已經無法遮蔽其他支派了,無論是劉從政還是劉玄靖都來自茅山之外的上清别派,這也從另一方面顯示了晚唐茅山的衰落。

劉從政生於河南緱氏,算是洛陽本地人,他的一生也主要在兩京之間活動。起初,他在號稱天下第一洞天的王屋山修道達十餘年,最晚在德宗貞元十七年(801),應邀前往洛陽聖真觀。對於劉從政而言,洛陽具有特别的意義,他前後在此居住達三十年之久,這裏不僅是他最初成名之地,而且其得意弟子如鄭過真、韓貞璀等人也遍佈在聖真觀和玄元觀這樣重要的道觀之中。即使被文宗放歸時,他依然回到東都,並成爲太微宫大德。

劉從政取得全國性宗教影響,是在敬宗初年奉詔前往長安之後。他先是住在密近宫掖的興唐觀,曾獲賜巨額的修院資助。他鼓動敬宗派人前往江南、湖南、嶺南等地采藥、訪求異人,這也使人想起其祖師劉道合爲高宗皇帝燒煉還丹的往事,①《舊唐書》卷一九二《隱逸傳·劉道合》,頁5127。其間似有因襲之迹。雖然趙歸真、周息元、劉玄靖等人先後來到長安,但敬宗最信任的仍然是劉從政,在寶曆二年(826)八月二十九日,他正式尊劉從政爲師,舉行了入道儀式。劉從政因此獲得了先生號及朝廷官職,並入住玄真觀,隱然享有天下道門領袖的地位。值得注意的是,當年底敬宗遇害,文宗登基之後,對一些被認爲誤導敬宗的僧道人士進行懲處時,最得敬宗信任的度師劉從政卻没有受到嚴責,他只是與周息元、劉玄靖等人一樣被放歸故里。而且,他從敬宗那裏獲得的“昇玄先生、檢校光禄少卿”的名位依然保留下來,並成爲東都太微宫大德。《劉從政碑》甚至稱文宗還一度“將召舊德,而咨要道”,準備把劉從政重新召入長安,雖然最終没有實現,但仍顯示出在朝廷的眼裏,劉從政與趙歸真之流存在着根本差别。

或許也正因如此,在他去世之後,當劉從政在兩京的弟子韓貞璀、葉守中等爲其在兩處立碑之時,身爲朝廷重臣的刑部侍郎馮宿纔會爲其撰作碑文,而名滿天下的柳公權纔會成爲書者。如馮宿自己所言,“嘗奉几杖,熟遊牆藩”,早就與劉從政相熟,這或許也是朝中士大夫與後者密切關係的一個縮影。畢竟,劉從政是敬宗一朝道門的核心人物,他與朝廷的關係,不過是盛唐上清派道教與皇室密切關係的延續,故未可僅以投機鑽營的“政治道士”責之。

附録劉從政相關大事編年表

(續表)

(續表)

(本文作者係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附記:本文初稿曾提交2014年11月8—10日復旦大學歷史系主辦的“重繪中古中國的時代格:知識、信仰與社會的交互視角”學術研討會,有幸得到評議人李福(Gil Raz)先生及牟發松、陳尚君等先生的指教,謹此致謝!

圖一a 馮宿《大唐昇玄劉先生碑銘并序》,《唐文粹》卷六五,《中華再造善本》據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紹興九年臨安府刻本影印

圖一b

圖二崔格《唐故東都安國觀大洞王鍊師(虚明)墓銘并序》

圖三蘇玄賞《唐聖真觀觀主故鄭尊師(過真)誌銘》

圖四劉從政《大唐故道沖觀主三洞女真吕仙師(玄和)誌銘并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