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世界大冬会,透视中国大学冰雪运动发展
2017-06-05人民日报郑轶李长云
人民日报 郑轶 李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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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世界大冬会,透视中国大学冰雪运动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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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冰雪学生军 打开新天地
站在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申布拉克滑雪场,20岁的李天乐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荣誉感,这是他第1次代表祖国参加世界性比赛。仅仅几个月前,他还只是一名热爱滑雪的大三学生。“这是我人生中难得的一次经历。”摸着衣服上的国旗标志,李天乐的激动溢于言表。
参加第28届世界大学生冬季运动会的中国运动员,来自全国7个省区市的17所高校。值得一提的是,高山滑雪及单板滑雪部分运动员是通过第3届全国大学生滑雪挑战赛选拔而来,他们没有任何专业基础。淡化金牌色彩,深深扎根校园,让更多像李天乐一样的普通学生结缘冰雪,中国冬季运动的发展也将注入澎湃的元气与动力。
1.普通大学生登上世界舞台
就读于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李天乐是个北京小伙儿,3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第1次接触到单板滑雪。“一上雪道我就像着了魔,瞬间爱上了飞翔的感觉。”从那之后的3个雪季,他每周都会准时去河北崇礼的万龙滑雪场“报到”。飞驰的雪道上,技术与经验一点点磨练出来,让李天乐越来越成熟。
尽管拿到全国大学生滑雪挑战赛单板滑雪平行大回转的男子冠军,但李天乐从没找过教练或接受系统训练,主要依靠视频学技术。出征大冬会前的集训,他跟着专业队员一点点改动作、练旗门技术。以“业余”身份出战,或许无法比肩有专业基础的对手,但对于名次和成绩,李天乐并不在意。“我就跟自己比,发挥最好的水平,回去再好好练。”
从大学赛事选拔、吸纳优秀运动员参加大冬会,折射出我国大学生体育发展理念与人才培养的变化。从2005年中国大体协正式组团参加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以来,“淡化竞技成绩任务,重在学习、交流与锻炼”的参赛目标延续至今,运动员们践行着“交一个朋友,走进一所大学,参观一所博物馆”的要求,在赛场内外展示着中国大学生的良好形象。
来自北京大学的孙骥此次参加高山滑雪比赛,学医学专业的他从没想过有机会跻身如此高规格的赛事。通过与欧美高水平选手短短几天的切磋交流,孙骥进步神速,甚至解决了困扰好久的技术难题。“高山滑雪在国内开展时间比较短,我们抱着学习的心态而来,希望通过自己的表现,吸引更多国内年轻人加入到冰雪运动中来。”
2.参赛高校突破地域局限
依山而建的麦迪奥高山滑冰场,海拔高达1900多米。1月31日,漫天大雪中,速度滑冰选手阎宇卓滑完女子1500米比赛,脸颊已被雪片打得通红。“这是我第1次在室外比赛,下雪影响了冰面摩擦,比最好成绩慢了不少。”虽然有点遗憾,这个20岁的姑娘依然笑靥如花。
在阎宇卓的母校东北师范大学,速度滑冰是传统特色项目,今年还组织了唯一一支高校队伍参加了全国联赛。“我之前练了10年的轮滑,后来才转到速度滑冰,通过体育单招入校。”阎宇卓说,学校的速滑队共有十六七人,大家每天正常上课,只有早操和中午休息时间训练,教练也是普通在校教师。
像东北师范大学这种非体育专业院校培养的“冰雪学生军”,在出战大冬会的中国代表团中越来越多。地域上也逐渐突破“东三省”的局限,扩展到北京、上海、新疆等地区。在中国大学生体育代表团副团长钟秉枢看来,尽管大部分地区的学校受到资源、场地等限制,还没有条件开展冬季项目,但类似于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在冰壶项目上的探索,就是一个可喜的趋势。
依靠大冬会的赛事杠杆,撬动冰雪运动走进大学校园,既依托于我国冬季项目跨越式发展的背景,也是大学生体育与时俱进的选择。李天乐在学校里组建了一个滑雪社团,每年都能招入七八十位新人,他说:“年轻人崇尚个性,更看重冬季项目的时尚感与挑战性,现在参与大学生单板滑雪比赛的学校就有20多所。”而这股日趋旺盛的冰雪需求,正有待更多高校创造条件主动“破冰”。
3.产业前景给高校更多底气
2月2日,阿拉木图“冰宫”体育中心的女子冰壶赛场上,中国队以7∶6艰难战胜德国队,终止了两连败。队伍里的4个姑娘全部来自哈尔滨体育学院,从中专就开始练习打冰壶,算是同年龄段水平最好的一批队员。“过去冰壶采取高集中度选材、高强度训练的战略,现在开始重视青少年的培养了,但二线队员很难短时间接替上来。”哈尔滨体育学院校长朱志强说。
对于中国体育而言,“夏强冬弱”的短板,实则是大众冰雪运动开展不均衡的写照。尽管“北冰南展”计划开展多年,但在很多地方始终未能形成相应的发展气候。借助举办2022年北京冬奥会的机遇,实现“3亿人上冰雪”的目标,不只出于夯实冬季项目群众基础的考量,更攸关健身方式的养成与国民体质的提升。在这一过程中,青少年的参与度至关重要,而学校体育将成为筑牢“金字塔底座”不可或缺的一环。
“冰雪运动对青少年来说,具有独特的锻炼价值,以前只在黑龙江的中小学和高校开展得比较好,在其他省市几乎是空白。近两年,北京、吉林、河北等省市也陆续推广了冰雪项目进校园活动。”朱志强介绍说,以往冰球注册运动员仅有200多人,现在激增至4000多人,其中一半来自北京,可见家长对冰雪运动的认知正在改变。
若以“3亿人上冰雪”的大盘子衡量,冰雪人才供求的缺口巨大。冰雪产业的蓬勃前景,给予高校推广冬季运动项目、开设相关专业更多底气。以哈尔滨体育学院为例,除了培养出不少冰雪世界冠军,普通毕业生无论是到商业冰场、雪场或俱乐部担任教练,还是从事冰雪器材管理、维护等专业工种,都有不错的出路。
“从参加大冬会的历程来看,校园参与到冰雪运动的壮大过程中来,促进了体教有机融合,而在这种良性互动中,中国大学生体育也将打开一片新天地。”钟秉枢说。
二、校园冰雪沃土 还需精耕细作
一枚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混合团体银牌,是中国大学生体育代表团旗手许诺在第28届世界大学生冬季运动会交出的成绩单。此前在女子个人决赛时的一次失误,让这个20岁的江苏姑娘哭了鼻子。不过,遗憾归遗憾,许诺很快打起了精神,“通过这次大冬会,我也明确了接下来的训练目标。”
尽管在出征前没有设定具体的成绩指标,而且一些项目由于备战亚冬会,参赛阵容并不齐整,但透过大冬会这面镜子,清晰可见我国校园冰雪运动的发展轨迹,这片沃土亟待进一步精耕细作。
1.摘金夺银仍靠传统强项
很长一段时间,中国派团参加大学生运动会都是以进入大学就读的专业运动员为主。在教育部接手组队工作后,开始淡化专业体育色彩,逐步向全职的大学生运动员倾斜。不过,在历届大冬会有能力摘金夺银的,基本来自短道速滑、自由式滑雪、花样滑冰等老牌强项,依然要靠传统路径培养的体育人才。
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是中国在冬奥会雪上项目的突破口。由于技巧性强、危险性高,这一项目只在黑龙江省的哈尔滨市、佳木斯市以及吉林省开展。哈尔滨体育学院校长朱志强表示,该校除了与一些业余体校、传统中小学校实行定向培养外,还从体操、蹦床和武术项目招收了大批可塑性强的选手进行专项培养。
很多学生运动员具有双重身份,学籍在高校,训练在专业队。中国速度滑冰队教练杨忠杰表示,“速度滑冰没有10年的基础不太可能达到高水平,这项运动在高校的开展也仅局限于东北地区,现代竞技体育的发展趋势一定是专业化的,目前依靠普通高校建立冰雪高水平运动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参加大冬会单板滑雪平行大回转的李妍锐来自中国农业大学,她练滑雪完全出于爱好,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在赛场上先不说技术,装备上就能看出差距,专业的平行大回转都是用竞技板,我用的还是追逐板,连阿拉木图的这种冰状雪都是第一次滑。”李妍锐坦言,她在国内参加业余比赛拿冠军是家常便饭,但在大冬会舞台上却觉得自己还像个“小学生”。
2.校园人才储备还有差距
在本届大冬会已经结束的越野滑雪比赛中,中国队选手成绩最好的在十几名左右,大多数都在三四十名开外,这基本是实力的体现。作为冬季基础大项,越野滑雪在国内尤其是大学校园的参与度很低,与欧美体育强国追捧“雪上马拉松”的氛围形成鲜明反差。
在瑞典、挪威等国家的大街小巷,扛着滑雪板的青少年随处可见,冰雪运动已然融入大众生活。其实,在我国黑龙江、新疆、内蒙古等地区,冬季雪期并不逊色国外,但训练水平的滞后、后勤保障的不利、参赛机会的局限,使得我国越野滑雪水平始终在低位徘徊,甚至出现人才断档。本届大冬会,俄罗斯队专职给雪板打蜡的人员就有十几人,仅此一个细节就可见我们的差距。
这种并不意外的落败,也出现在大冬会的冰球赛场上。中国男子冰球队首战以0∶22惨败给哈萨克斯坦队后,又接连以悬殊比分负于捷克队和瑞典队。这支冰球队的队员基本来自哈尔滨体育学院,刚刚达到参赛人数不能低于17人的门槛,在球员选择上没有太大余地。朱志强表示,尽管民间建立了不少冰球俱乐部,但水平还处于业余爱好者层面,短期内很难输出高水平人才。
与国内仅有一支冰球学生军对比,加拿大队的选材范围是近10万名大学冰球运动员。据该队主教练弗拉纳根介绍,加拿大的大学冰球队多达几十支,出战大冬会的资格要基于大学联赛的赛季表现、大学教练推荐等多重考量。正是校园冰球厚实的“金字塔底座”,才成就了加拿大冰球的长盛不衰。
3.冬季项目布局需要完善
“对大学体育来说,冬季项目确实是短板。整体竞技水平不高,参与的学生数量不够多,分布也不均衡。大体协每次参加大冬会组队,选拔完全依靠学校体系培养的运动员比较难。”中国大学生体育协会专职副主席薛彦青坦言。
为了扩大冬季项目的院校布局,大体协近几年支持南方有条件的高校开展一两项冰上运动,参加世界比赛时组队也向南方高校运动员适当倾斜。同时,借助筹办2022年北京冬奥会的契机,将北京、河北作为重点区域发展。下一步,大体协将研究如何利用新疆的冰雪条件,建立大学生冬季项目训练基地。薛彦青表示,“在东北地区和新疆发展雪上项目,南方发展冰上项目,这个布局就比较完整了。”
按照冬季项目的竞技特点,人才培养周期一般较长。在中国大学生体育协会竞赛管理部副主任胡京敏看来,大学阶段不一定直接出成绩,而是作为人才培养的一环。“先扩大参与冰雪运动人口的基数,再通过学校赛事和运动队提升水平,让一部分有天赋、拔尖的体育苗子涌现出来,高校也自然成为竞技体育的另一个后备人才库。”
已经完成了全部比赛任务的许诺并没有离开阿拉木图,而是留在大运村进行体能训练,她也会到赛场为队友们加油。她曾说,每个人都有两个口袋,一个揣着梦想,另一个揣着行动。第一次大冬会的征程已经结束,但为了心中那个站上冬奥会领奖台的梦,许诺还想在跳台上飞得更高、飞得更美。
三、高校冰雪路 得跨几道关
在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的这些日子,哈尔滨体育学院校长朱志强奔波于各个赛场,看着中国运动员顽强拼搏的表现,他颇感欣慰。在参加第28届世界大学生冬季运动会的中国军团中,63%的运动员来自哈尔滨体育学院。
不过,像哈尔滨体育学院这样形成冰雪运动气候的高校,目前在全国范围内寥寥无几。即便在冬季项目普及程度最高的东北地区,开设冰雪专业或组建冰雪运动队的高校也不普遍。“现在,筹办2022年北京冬奥会,为推广普及冰雪运动提供了良好机遇,更多学校借此加入到推广冰雪运动的行列中来,未来将大有可为。”朱志强说。
1.场地师资短板亟待补齐
距离哈尔滨体育学院本部约100公里,坐落着占地面积260万平方米的帽儿山冰雪教学训练基地。作为全国唯一全面开设冰雪专业的高校,完善的场地设施、强大的师资队伍、一流的科研团队,成为哈尔滨体育学院不断培养高水平冰雪人才的支撑条件。哈尔滨体育学院不仅成为我国历届大冬会参赛的“顶梁柱”,也直接为国家队输送队员。
但对大多数高校而言,目前连开展冰雪运动的基本条件都不具备。望着本届大冬会的麦迪奥高山滑冰场,中国速度滑冰队教练杨忠杰感慨:“这种室外冰场我当年经常滑,现在的运动员已经很少接触了。东北地区的高校还有条件浇冰上课,别的地方受气候限制,没有场馆设施又何谈上冰雪?有一部分高校推广轮转冰,但刚刚起步,占的比例还很小。”
如果说,场地设施和器材的“短板”能靠政策的倾斜、资金的投入在短期内有望破解,冬季项目师资的匮乏才是制约冰雪进校园的最大难关。朱志强算了一笔账,要实现“3亿人上冰雪”的目标,如果按2000人配备一名教练来算,至少需要15万名教练。哈尔滨体育学院就算一年有1500个毕业生,还要多少年才能补齐?大学都开设冰雪课不现实,目前高校冰雪教练的缺口很大,水平也相对较低。
为了破解师资难题,中国大体协在支持体育类院校培养冰雪教师的同时,还希望选派一部分优秀冰雪教练到国外集中培训,学成回国后再传授、培养其他教练和体育教师,一层层向基层辐射。“中国大体协已经与法国大体协签署协议,争取今年先选派20人左右,这种方式没有先例,需要一步步摸索着来。”中国大学生体育协会专职副主席薛彦青说。
而政策上的引导与支持,则是一线冰雪人最为期盼的。2016年11月,《冰雪运动发展规划(2016—2025年)》正式印发,在鼓励有条件的高校培养后备人才、冰雪运动教师等方面做出规划。杨忠杰呼吁:“现在还没有冬季项目的综合性学生运动会,如果能尽快创办,就能以竞赛为抓手,调动更多学校开展冰雪运动的积极性。”
2.人才培养机制至关重要
在阿拉木图“冰宫”体育中心,前来观看冰壶比赛的观众络绎不绝。这个被称为“冰上国际象棋”的项目,完全在室内进行,看上去很适宜在高校推广。但中国女子冰壶队教练岳清爽坦言,培养一名冰壶运动员需要6-8年,才有可能参加正式比赛,运动员必须从中小学就开始接受训练,目前国内也只有哈尔滨体育学院和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各有一条冰壶道。
冬季项目人才培养周期长的特点,决定了高校冰雪运动不能孤立开展,向下要对接中小学,向外对接体育系统的专业队。薛彦青说,“像美国都是在高校选拔高水平运动员,学校招收体育特长生具有自主权,对学生的吸引力很大。如果我们能有一些政策方面的突破,比如加大冰雪特长生的招收力度,就能带动更多中小学办冰雪特色队。”
在瑞典中小学,孩子们的冰球课都是在俱乐部完成,政府定期给家庭发放消费券,鼓励家长带孩子去俱乐部训练。在我国的北京、上海等城市,冰球、滑雪、花滑等民间俱乐部近几年发展迅猛,单板滑雪运动员李天乐平时参加的玩单板俱乐部,拥有五六百名会员,20多岁的年轻人占主流,每次活动能有200多人参加。
这股从民间自发涌动的冰雪潮流,赋予学校开展冬季项目更多路径。中国大体协曾设想与德国汉堡合作,让有条件的学校,以社会俱乐部为平台在青少年中普及冰雪运动,从而形成一个遍布全国的网络。在朱志强看来,我国绝大部分冬季项目还没有市场化,除了从人才培养机制上“破冰”,俱乐部和协会的发展至关重要。
“大学与职业俱乐部衔接也是一种趋势。比如上海对外经贸大学设立了冰壶队,如果建有冰壶俱乐部,学生运动员毕业后的职业发展仍在俱乐部,项目就会延续下来。”首都体育学院校长钟秉枢说。
3.冰雪文化尚需长期积淀
从申布拉克滑雪场沿山而下,中国单板滑雪队领队韩双启一边走一边给队员们分析着比赛得失。单板滑雪的几个项目中,我国开展最早、有夺冠实力的是U型槽,可惜这次大冬会没有设项。“跟欧美国家相比,我们差距最大的是冰雪文化,竞技上或许短期能突破,但这种底蕴是要靠时间来积淀的。”韩双启感慨。
在阿拉木图,当地民族的文化象征中就有雪橇、滑雪板的存在。春秋滑冰、冬季滑雪,不仅是每个高校的惯例,更成为家庭的传统。虽然除了体育学院,当地普通高校并未设置专业冰雪赛事或队伍,但对冰雪的热爱已经成为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
而参加大冬会的过程,让薛彦青越来越感受到,体育绝不是某一部门的事,整个社会体系都应融入其中。“这些年,大众对体育的认知正在改变,体育塑造人格、培养协作精神等功能凸显,在校园推广冰雪运动的落脚点,是把体育作为一种教育手段。扩大了金字塔底座,到了一定阶段,竞技体育人才的冒尖自然水到渠成。”
与此同时,一些困扰多年的人才培养机制障碍也有待突破。“当前学校体育体系与国家青训体系、职业体育体系之间仍存在冲突,在13-21岁年龄段,体、教两个赛事体系互不兼容,甚至出现参赛身份的矛盾。”钟秉枢认为,一个合理的结构是:教育系统、体育系统与社会组织有机融合,共同形成一条向上流动的人才机制。相比于夏季项目,目前大多数高校尚未开展冬季项目,恰恰是建构新体系的契机。
在“3亿人上冰雪”的蓝图中,高校不能缺位,更要发挥先锋者的作用。当更多青少年走进大自然、结缘冬季运动,中国的“冰雪路”也将走得更宽广。
(注:本文题目为编辑部后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