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桥下,春夏秋冬
2017-06-05高梁
文|高梁
杭州市城市品牌促进会文化创作总监
桥上桥下,春夏秋冬
文|高梁
杭州市城市品牌促进会文化创作总监
长桥塔影
长桥
看雷峰塔的最佳观景处之一。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十八相送”发生在这里,塔影柳浪,给人无限想象。
↑ 长桥一带游人织(只是边缘/摄)
春
祝英台离开万松书院那天,连绵细雨在夜里无声地消停了,凤凰山松柏青翠,鸟声啁啾,百花烂熳,春景融和。
纤尘不染的山路石板台阶,将两个少年书生引向西湖。
过了净寺,行至长桥。梁山伯心中早已方寸俱乱。他拉住祝英台的衣袖,在亭子中坐定,亭子如一方净土,在湖面上淡定地向前延伸。两人看着面前的湖水,一时半刻竟无言相对。湖面并无涟漪,风也仿佛停滞,远山如黛,雷峰塔伫立着,如同在水一方的智者,默默地打量着他们。
一路上,祝英台将井的清澈水面当菱花,而他,在井中看到的始终是两个少年的影子;她让他看沿途的花蕾与落英,让他早日去祝家采牡丹,而他,满眼只有一棵浅绿色的修竹。
情若醉、心似痴的他,自跨出万松书院的那一刻,就已心灰意冷,他想伸出双手拉住时辰的翅膀,这样,就可以阻止叶上的露珠被晒干、含苞的花朵向阳开。
亭子其实就是为别离而筑,而桥,是走完一段路再走下一段的必然通道。在长桥上的亭子中,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梁山伯手中握着祝英台相赠的扇子,目光悲怆,光滑的湘妃竹扇骨给他刺骨的寒意,上面浅褐色的斑点,在他的眼中,如同干了的血迹。祝英台的握别,在他的腕上越来越重:“记住,早日来祝家。”
他用衣袖使劲拭干眼泪,凭栏凝望:红日西沉,彩霞满天,西湖水光斑斓、如梦如幻,半轮月亮也从天边上来了。
夏
红日西沉,彩霞满天之际,陶师儿被王宣教扶上了小舟。
也许是宿命,上船处就在西泠桥畔,湖水微泛涟漪,清风带来几声脆脆的鸟啼,像是那“风为裳,水为佩”的苏小小的呢喃。
小船行至长桥,陶师儿低头,抚了抚身上月白色的长裙,看到裙裾竟被晚霞染成了金红色,目光移入湖中,但见湖面金波粼粼,炫人眼目,雷峰塔顶挂着几块浓艳的红色云彩。这种喜庆的色调,让她近日郁闷的心情稍有缓解。十几天不见王生,她甚至觉得他的相貌已开始模糊。如今,望着船头玉树临风的王生,袖笼着湖光山色这璀璨的黄昏,她别无他求了。
青楼的时光在日夜笙歌、灯红酒绿中,伴着角妓的青春流逝,如同大运河不息的逝水。今夜的欢情,或许是他们的永诀。
不知何时,天空和湖面已褪尽红霞,夏日的明月升上来了。她为他斟酒倒茶,浅吟低唱,想将这世上的温存,在一夜间全数奉献给他。
良宵苦短,船在长桥边泊了已久,艄公的一句话,竟成全了她的满腔痴情:“客官,城门已闭,游湖么,也游到了尽头。”
素手撩开细密的竹帘,湖上一座三孔石桥,双顶六檐亭子依偎在桥边,甚是秀丽。水面上的荷花,在月色下婷婷袅袅,清香扑面。
陶师儿心头一颤,自己为何不做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眼前的清朗月湖,不正是合她心意之处?湖水的轻柔,胜过她所有的绫罗绸缎,而荷花的香气,也会盖过金银錾花香熏里的沉香。
舟往荷叶最密集之处划去,早已愿生死相随的王生揽住了她的腰,两人抱在一起,四目相对,轻轻一跃,就入了荷花丛中,在莲藕的缠绵中,缓缓沉入湖底。
后来,长桥也就有了双投桥的叫法。有诗人这样吟唱:意切人路绝,共沉烟水阔,荡漾香魂何处,长桥月,短桥月。
那夜,长桥边山色苍茫、月光如水。
秋
也是山色苍茫、月光如水之夜,长桥对面清河坊的雪出生了,十六的月亮晃晃地悬在天空中,照着一湖静水,银色的光笼着湖水和岸边的花树,柔柔的,如同冬天傍晚的细碎初雪,所以被呼为“雪”。
雪长到六岁,未曾见到西湖的雪,直到那天清晨,被杨文的声音喊醒:“下雪了,下过大雪了!”于是被牵着手,出了墙门,到长桥公园看雪。雪记忆中的雪,是与少年杨文冰凉的手联系在一起的。她甚至忘了从长桥亭子朝北山路看过去的一片洁白,忘了湖那边汪庄那雪树中隐约可见的亭台楼阁。
那时西湖南面,并没有雷峰塔点缀,就连杨文和雪的父母,也只是从鲁迅的文中读到过,“但我却见过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烂烂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落山的太阳照在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倒是杨文的祖父,有时会想起压在樟木箱下面的那块青灰色砖头,在夏日夜饭后,给墙门里坐在竹椅上、摇着芭蕉扇乘凉的孩子们讲白娘娘和许仙的故事,心中惭愧着自己的那块砖,或许正是导致雷峰塔颓然的那一块。至于陶师儿和王宣教的故事么,却很少提起,一是双投桥就在墙门外,怕说多了引来晦气,二是陶师儿为宋代青楼女子,难说。
↓ 夜游(只是边缘/摄)
后来,杨文去了外地上学,寡言的他惜字如金。雪无比怀念跟着他晚上去长桥公园钓虾儿、去临水的那片水杉林挖蚕蛹、听蟋蟀的时光。长桥一带白日里游人如织,只有夜色降临时,她才会穿过马路,坐到亭子里看水上的涟漪,岸边柳树倒映在湖上,一团团暗影,给她带来忧郁。
他毕业回杭州后,仍少言寡语。他夜里去双投桥的亭子中坐,有时,雪也会同去,她吟的“杨柳岸晓风残月”,让他觉得自己是一块铺在桥上灰不溜秋、毫无情趣的石板,只能默默地支撑着她的脚步。
雪大学毕业那年秋天,杨文被住在隔壁墙门长着丹凤眼的阿慧套牢了。两人看的第一场电影散场后,杨文如释重负,但这种轻松感只持续了几分钟,他看到坐在路边崴了脚脖子的阿慧。
那天傍晚,整条街的人,包括穿着茜红长裙的雪,她有着骄傲被践踏了的眼神,都看到了一脸甜蜜的阿慧,稳稳地坐在杨文自行车的后座上——八十年代版的恋爱宣言。
↑ 长桥月夜(赵老/摄)
后来,也是个秋天,雪走了,走得很远,直到冰天雪地的挪威。杨文和雪的婚姻坎坷都源于“造人”。杨文结婚三年造人无果,造人的明确目的性,使造人实践的乐趣荡然无存,再往后,乐趣的荡然无存,导致了造人功能的彻底丧失,杨文最终无法再造人,阿慧支撑数载,离他而去。
雪造出两个肤如雪、眼如漆的孩子之后,深知永远达不到越来越贪杯的挪威丈夫造五个孩子的要求。雪又回到了清波门,在长桥边上住完了整个秋天,但她仿佛把话留在了挪威的寒冷中,带回来的只有她的抑郁。
杨文来看她,同去双投桥伸向湖面的亭子中静坐。放眼望去,秋日的透明空气中带着一点颓废,远山近水尽入眼中,目光随着脚下湖水,望见的是苏堤上的黄黄的灯光,保俶塔的婀娜掩映在斑斓的深浅绿色灯影中。月光在倚栏的雪身上滑过,无声息吹过水面的风,伴着雪的无言。他凝视着眼前重建的雷峰塔的轮廓灯,温暖的金色光芒洒在水上,使那块湖面既饱满又玲珑,像是现实世界中一个恍惚不定的美丽童话。杨文开始讲话,他知道,只要他还有话讲,只要雪还会坐在他身旁听,他们脚下双投桥的故事,就将永远只是一个传奇。
冬
雪住完了残秋,不知不觉住进了冬季。长桥的亭子中,杨文的故事每次都有新的开头,却从未讲到结尾。
一个晚上,杨文来清波门找她,坐在黑暗中的她,听见这样一句话:“ 下雪了!”杨文的手,坚定而温暖,丝毫没有少年时的冰凉。
双投桥上,雪在黑暗中密密地下着,如同蝴蝶般的雪花,飘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消失。雷峰塔上的橙黄灯光已黯然,塔身在它脚下汪庄晶莹剔透灯影间,呈得庄严凝重。
此时,雪的心,却一下子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