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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故事二则

2017-06-02朱岳

小说界 2017年3期

朱岳

冬日留白

早上醒来,从窗口望去,下面的世界差不多已被白雪覆盖,只有我昨天走过的那条路线暴露出来,那是一道蜿蜒绵长的黑线。昨天这世上有很多人,而今天只剩下我自己。我可以把昨天的路线再走一遍,推开昨天推开过的门,进入昨天进入过的房间,那里不再有其他目光,我可以把需要的东西拿回这所房子,但只限今天享用,明天它们会如冰雪般融化。明天,是没有雪的日子,人群会再次出现,他们不知道自己曾消失过,因为没有对消失的记忆。我将走在他们中间,为明天的明天,留下另外一条路线。

真正的奇遇开始于我决定克制自己的想象力。

偶然翻看《说吧,记忆》,纳博科夫写了这样的话,“想象,是不朽和不成熟的人的极顶快乐,应该受到限制。为了能够享受生活,我们不应过多地享受想象的快乐。”这话不无道理,不过想象恐怕不能被简单地归结为一种快乐。

我是靠想象力写作的。有一个阶段,我除去睡眠,无时无刻不在想象、构思,试图穷尽所有可能性。但后来,我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和空虚。我逐渐意识到,想象是一种付出,是对现实的付出,或者反过来看,是现实在向大脑索取,就像一块硕大无朋的海绵在大口大口吸食那点可怜的脑汁。想象力的精髓就这样注入了现实大大小小的窟窿眼里。这与那种从现实中汲取经验的写作是何其不同。里尔克在一封信里写过:“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够了)——诗是经验。”我所说的正是此种意义上的“经验”。我也期望获得经验的滋养。然而想到这里,我又觉得从这种滋养中产生出来的东西倒像是某种霉。

反过来看,抽空所有想象以后,现实会是怎样一副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样子,却是“不可想象的”。想象并不是一种行为,它为各种行为提供背景,失去背景,就失去了出发点。而这也意味着,没有人能做到彻底断绝想象。我只能尽量取消那种主动性,就是说,不再主动奉献,而是将想象的输送维系在一个最低水平上。

这么做了之后,我感到自己像是忽然间陷入沉默,或是放弃了某种暴力,内心暂时得到一份索然无味的平静。

那么我是否要同时放弃写作呢?为此我曾犹豫不决。有一天,我随意翻看中平卓马的摄影集,被其中一幅照片吸引住了。画面中心是一棵高耸的龙柏,微微有点倾斜,也许是由于树顶没有收入取景框,树身便如从半空中喷吐而下的一道绿色火柱,而它又是如此明净、沉稳,仿佛整个盛夏的能量已凝缩于它的体内。我凝视良久,感受到了其中的叙事性。默然呈现的静物,一个凝固的瞬间,何以会给人以叙事感,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忘记是谁讲的,大概意思是,所谓叙事就是将一种时间转换为另一种时间。那么摄影作品的叙事,或许就是将一段不可测度的时间转换成一个瞬间。或许,貌似单纯的瞬间才是深不可测的,隐藏着太多东西,而完整的时间历程却是最为表面化的,因为它已将一切都展露在外了。

我不懂摄影,但我那时很想尝试一下与之相似的静观式的叙事。可惜这种尝试还未开始,我的生活就被打乱了。

据说T.S.艾略特曾把《了不起的盖茨比》读过三遍。我和他一样,也读了三遍,只不过,我是为了编辑这本书的中文译稿才读的。在编完这份稿子之后,我就提出了辞职,告别了出版业这个同行口中的“夕阳产业”。我不打算再继續做文学编辑了。

我寄居于这座城市,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辞职后,我没有急于找新工作,实际上,除了做出版,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的存款可以支撑一段时间,大概半年。那时已经过了中秋,我就想等到春节后再开始投送简历。想得很好,但失去工作还是令我有些惶惶不安。

我的日常开销很少,不抽烟、不喝酒,吃食方面瞎凑合,衣服几年也不买一件,本来喜欢购书,也慢慢戒掉了瘾头。我的钱主要用在了交房租上。虽然只是个一居室,但这房子不仅宽敞、安静,而且有其得天独厚之处。它占据着大楼顶层,三十三层,一个边角的位置,天气晴好时,从卧室的窗户向外远眺,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

不得不承认,躲藏在家中悠闲度日令我精神萎靡,一天中多数时候我都躺在床上,缩在被窝里,三餐只吃些罐头食品。我蓄起了胡须,面颊渐渐消瘦下去,偶尔照镜子,像是变了一个人。内心的不安也在加剧,因为苦思冥想仍找不到出路,时间的推进仿佛在发起进攻,而我筑起的一道道防线正被轻易瓦解。

入冬以后,我强迫自己每日外出散步。下楼不多远,就有一座很美的街心公园。下午4点到6点这段时间我总在那里徘徊。有一天,我走累了,在一棵银杏树旁的长椅上坐下,看着飘落满地的金黄叶片发呆。这时候,有个黑人老头出现了,他身形魁梧,一头银发,扛着个硕大的旅行背包,简直像从电影中走出来的。更为梦幻的是,他开始对我讲话,他的中文说得非常流利。

他说很抱歉打扰我,他是一个到处旅行的灾难鉴赏家。他问我有没有听说过灾难美学。我说好像在哪儿听说过,但没什么深入了解。他点点头,然后向我解释什么是灾难鉴赏家。简单说,就是些对毁灭之美异常着迷的人,他们尽可能身临其境欣赏灾难。更离奇的是,他们对于灾难有一种特别的嗅觉,拥有预知能力。于是,哪里将要发生大的灾难,他们就会提前赶往那里。可想而知,他们很可能为此丢掉性命,但危险正是达成此种审美体验的必要因素。

为什么对我讲这些?我还是感到疑惑,当然也很警惕。他接着向我解释,说想租用我现在住的房子,为此愿意付给我五万块。此外,他建议我火速离开这座城市。

他给我两小时的考虑时间。

返回住处的路上,我冷静下来想了想,似乎没什么可顾虑的。我的行李很简单,几件衣服,一些杂物,最后挑了本厚实的书,《芥川龙之介全集 第2卷》。

我从黑人老头手中接过五沓崭新的百元钞票,随机抽出几张,都是真的。“这是钥匙。那……再见。”在我刚要转身走开时,老头忽然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必须保密。”

说实话,我想不出能把这件事告诉谁,我的父母亲人都在遥远的地方,而其他人,谁又会把我的话当真呢?

我走到路边,招手打了辆车。

“去哪儿?”

“火车站。”

这时出租车的广播中正在播放一则寻人启事:“……十七岁,智力有问题,骑自行车离家出走,出走时穿一身蓝色运动服,白色旅游鞋,带了十卷卫生纸……一箱饮料和一把小刀。请见到此人的听众朋友与本台联系,家属必有重谢。”读到“十卷卫生纸”时,主持人略有迟疑,可能又确认了一下。

“想得还挺周全。”司机和我都笑了。但我的心里不太舒服。

到火车站后,我不假思索地买了发车时间最近的一趟列车的车票。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选择的目的地是一座山城,一处避暑胜地,而此时正是冬季,去往那里的旅客寥寥无几。我所在的那节车厢里仅有我一个乘客。火车启动后,我从旅行包里取出那本已被翻得发黄的书,埋头读起来。

我对芥川龙之介晚期的作品很着迷,《悠悠庄》《海边》《海市蜃楼》《一个傻瓜的一生》《齿轮》……对于其最知名的作品《罗生门》《竹林中》则感觉一般。有人认为芥川龙之介晚期已然才思枯竭,作品常显出心力不支,我想这是一种很肤浅的批评。

据我观察,人有两种很强大的意志,一是求真的意志,也就是发现真相的冲动,另一则是拟真的意志,即制造假相、谎言的冲动。它们既相互协助,又彼此干扰,且各有各的诡计,引起无尽的怀疑和困惑。一个小说作者若还称得上是艺术家,则必将同时受到这两种意志的折磨。统一二者并超越之,需要奇诡的策略与极大付出。

晚期的芥川龙之介看似回归到了私小说的领域,像他的《海边》被认为模仿了志贺直哉的《篝火》,但我觉得他实际上已渐渐模糊了幻想小说与私小说的界线。这是凭借他本人内心的传奇化实现的,只是这传奇是一种地狱中的传奇,其结果是自杀。

川端康成曾说,芥川的《齿轮》是用命换回来的。吉本隆明谈到这些晚期作品时,则做了一个令人不适的比喻,他说,那就像一条蛇吞噬自身达到了尽头。

走下火车,我步入一片寒雾,很快被冻透了。但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我还是走了将近四十分钟,在远离火车站的地方找了家小旅馆。这旅馆的前厅和走廊同样弥漫着一层薄雾。在淡季,房间价格很便宜,我可以在此处从容度过一段避难生活。

入住以后,我每天早上都打开电视,调到新闻频道,等待关于灾难的报道。日复一日,我逃离的那座城市依旧常常出现在新闻画面中,什么也没发生。看来那位灾难鉴赏家的预测并不准。但也可能他另有阴谋,什么毁灭之美、灾难鉴赏,这些荒诞不经的话,只是为了骗我把住所让给他。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家伙根本就是个疯子。

那是不是应该回去?我看着那座城市的影像,忽然觉得它的的确确已然是一片废墟了。我再也无法折返。

我怠于谋划未来,只想在这山城中度过一段平静的日子。我请旅店服务生帮我买了件厚实的羽绒服。那以后,每天中午我都外出散步。这地方只在狂风呼啸的日子才会放晴,多数时候天空中总浮着一层薄薄的铅色的云。街市上十分冷清,许多店铺在淡季都关门了。我在一条较偏僻的小巷中发现一家不错的小餐馆,平时就到这里解决午餐,点一盘冬笋肉丝,一碗米饭,兴致来了,还会要一壶加热的黄酒。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几天踏实日子,我开始被失眠困扰。夜里不但无法入眠,反而格外清醒,头脑中总会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一块奇怪的金属表,银白色,表针被封闭在表壳下面,机械则暴露在外,一块内外翻转的表,一直在滴答滴答走着。

我读过齐奥朗的一篇文章,讲他对付失眠的办法——骑自行车骑到筋疲力竭,然后倒地就睡。在这山城骑自行很不方便,到处都是上上下下的台阶,不过有一项运动是很便利的,那就是爬山。西边就有一座高山。

于是有一天,我来到了山脚下。我先是走入了一座寺院,寺院内空荡荡的,一间大殿的门半开着。迈步进去,殿内幽静、寒冷,弥散着一股尘土味。古旧的佛像前,烛火摇曳,昏黑中只有那一团橘色的光在闪动。看守大殿的女人缩在棉大衣里,呼着白气,对我怒目而视。

我穿过这座大殿,绕到寺院的后园,这里有一条石径蜿蜒向上,通往后山。我开始奋力登山,我想求得疲倦和睡意,所以一点不惜力,就这样低头疾走了一个多小时,中途没怎么休息。

天色越来越阴沉,四外十分荒涼,溟濛之中,仿佛就只有我一个人。这或许就是让年轻时的屠格涅夫想到“自杀 ”的那种山巅景象,不见人群、屋舍,远离尘世、一片死寂。

但是没过多久,我就遇到一个旅伴,一个女孩,看样子似乎还不到二十岁。她说她刚拿到导游证,等到旺季的时候就要在这里当导游了,现在没事就来这山里转转,熟悉一下路线和景点。她说她今天准备去一处景点看看,是一座山洞,问我有没有兴趣一起去。我表示有兴趣。于是很自然地,她成了我的向导。

我们离开原先的路径,走上一条小岔道。穿过一片枯寂的树林,走过一座跨越山涧的铁桥——桥身锈迹斑驳,也不知是什么年代修造的——上了一段陡坡,又下了几段缓坡,绕进一座荒僻的山谷。山谷三面环绕着陡峭的岩壁。这时从雾霭中渗出零星的雪,空气更加寒冷了。

“下雪了!”

“这点雪算什么,你看那边,崖壁上有个洞,看到没?”她用手指着。

我向上望去,一面岩壁上赫然有个黑洞,洞口近乎规则的圆形,隔着雾气仍很醒目。

“以前这里有道瀑布,这底下是个大水潭,洞口被瀑布挡在后面,有些好奇心重的山里人和游客冒险钻进去过,出来后的说法都不一样。有人说这个洞通到一个像仙境一样的地方,也有人说通到一座破败的古塔下面。还有一些挺吓人的说法,说洞里堆满了骷髅,说是藏着一条巨蟒,偶尔还会从瀑布后面探出头来。”

“那实际上呢?”

“你跟我进去看看就知道了,现在水都干了,想进去并不难。”

“这么高。”

“有路的。”

她所说的路,是山崖上一道裂隙,侧身紧贴岩壁,勉强可以蹭上去。她走得挺轻松,我却提心吊胆,费了很大力气。

一走入洞口,我就发觉洞内空间远比预想的大。女孩从挎包内取出一支小手电,打开后投出一道光柱,照亮了一块区域,而后像是下意识地拽了拽我的羽绒服,往里走去。洞很深,起初异常开阔,仿佛一座没有座位、没有银幕的大电影院,但越往里走越局促,最后变成了一条狭长的甬道。洞内静谧极了,只能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甬道的尽头到了,她停住脚步,手电的光打在黑色石壁上。

“洞就通到这里。”她回过头望着我,昏暗中,我发觉她眼神中像是带有微妙的歉意。

我走上去,用手抚摸石壁,然后把前额顶在石壁上,坚硬、粗粝、寒彻骨髓。我在脑海中飞速搜寻着什么,却一无所获。“难以接受,还是难以接受。”

“你干嘛呢?”她拽了我一把。

“想清醒清醒。”

“你刚才说,难以接受?是难以接受这里面什么也没有?”

“是啊。”

“可就是什么也没有。”

“嗯,不接受也不行。”

我们转身向洞外折返。走到开阔处的时候,手电忽然灭了。

“哎呀,没电了!”她轻呼一声。

我们都停住了脚步,站在漆黑的空洞中,默然无声,仿佛被寂静摄住了心魄。此刻我突然想拥抱一下这个女人,没有邪念,只想拥抱一下。我抑制住了这种欲望,但马上又升起另外一种完全陌生的冲动——我想要放声吼叫。

过了良久,我们才开始摸索着朝前走,还好可以望见圆形洞口灰白色的光。在接近洞口时,我们再次停下来。

只见洞外大雪纷飞,恍如一片白鸟,交织成一幅冰冷的幻景。

野人生计

每个人大概都有过一些十分可怕的念头,我自己就是这样的,所以才会如此揣测。

有一段时间我的精神状态有些糟糕,常陷于迷离恍惚,后来发展为疑神疑鬼。说来也怪,当我对人谈起我的忧惧,对方就会给我讲鬼故事。结果雪上加霜,我听来一大堆鬼故事,开始觉得鬼就隐藏在鬼故事里,借这些故事,它们游荡、相聚、吓唬人。

一个阴沉的下午,我去一所大学旁听了一堂心灵哲学的讲座,结束后,我从学校出来,乘公交车回住处,車开出许多站,我才发觉坐错了车。而这路车正好能开到一个朋友家附近,于是我就给他打了个电话,问是否能去拜访。他表示很欢迎,还说家里正巧有个小聚会。

我到了,随便吃了两口东西,就与一群陌生人闲聊起来。不知怎么回事,大家的话题又渐渐转移到了鬼故事和灵异事件上。

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吸着烟,谈起她去一座海滨城市旅行的经历。她借宿在朋友家中。夜里,她独自躺在客房的床上,室内黑黢黢的,床下忽然传来呼吸的声音。她吓了一跳,但又怀疑是自己发出的声音,就一动不动,屏息细听。确实有另一个人在床下呼吸。但是她没有开灯看床下,也没有喊人,只是静静地躺着,听着那呼吸声,后来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对那家的主人只字未提。

这个故事勾起一个年轻女孩的回忆。几年前她租了一间公墓附近的老房子,这房子墙皮剥落、门窗生锈,散发着一股霉味。一天晚上,角落里的老式座机突然响了。真不知什么人会给这里打电话。她跑过去拿起听筒,没有声音。然后她又仔细看了一下,这电话机并未连线。

这么你讲一段,他说一段,气氛渐渐热烈起来。我忍不住讲起了自己的童年往事。那是我五六岁的时候,有个雪后的夜晚,父母带我去看电影,他们本以为是部科幻片,可以开发我的想象力,没想到却是恐怖片。故事讲的是,一艘船去百慕大三角洲考察,船员意外发现一个布娃娃漂浮在浑浊的海面上,他们把它捞起来交给了船上一个小女孩。接着,小女孩就开始向厨师要生肉,说是布娃娃想吃,人们以为是小女孩的幻想,而实际上,这个布娃娃是活的,很凶恶,后来便以船上的人为食,它的嘴唇上总是沾着鲜血。电影演到一半,我妈怕我被吓坏,就带我先回家了。我至今还记得,我被领着,在寒夜中快步行进,脚下是咯吱作响的残雪。我后来没在任何地方看到过关于这部影片的介绍。

接下来,像是做小结一样,我那位朋友说,他从来没觉得鬼有什么恐怖。而后,他指着靠近房门的两把椅子说:“那样的空椅子才恐怖。”我们都向那两把椅子看去,没什么特别。我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等我们都走了以后,留在这里的空椅子更恐怖。”那个年长的女人说,看来她心领神会。

天已经很晚了,大部分人谈兴正浓,我却有些疲倦,便告辞出来。站在电梯门前,按了下按钮,没有亮光、没有反应,看来电梯已经停止运行,或者有什么故障。这里是二十五层,我得走楼梯下去了。刚拉开通向楼道的铁门,身后有人喊:“等一会儿,我跟你一起下去。”我回过头,灯光下是一个文静、漂亮的女孩。我刚才就注意过她。

我们一起走进楼道,顺着楼梯向下走。

“我也看过你说的那部电影。”她突然说。

“是吗?”我略感惊讶。

“嗯,有一阵很迷恐怖悬疑,看过好多。”她笑了笑,样子很可爱。

接着她就给我讲起了电影的后半段——当船行驶到百慕大三角洲,科考队员们穿好潜水服,潜入深海,去探寻海底遗迹。小女孩抱着布娃娃站在甲板上,布娃娃的面孔渐渐变成了一个老太婆的样子,狂笑不止,小女孩把它抛入大海,顿时天昏地暗,暴雨倾盆,海底发生地震,科考队员都死了,最后只剩下那个小女孩,看着海里变成老太婆的布娃娃——楼道里的灯也有毛病,有些楼层亮着,有些楼层黑洞洞的,使劲跺脚也没用。

不知不觉间,我们错过了一楼的出口,走到了地下,摸黑来到一扇铁栅栏门前才醒悟过来。

“这环境还真适合讲鬼故事。”她说。

“还真是!”

我们转身返回一层,走出了大楼,不约而同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我们一起走到路边,我陪她等出租车,趁这机会很自然地交换了联系方式。

那以后我们开始约会了。

她每次都迟到,短则十分钟,长则一小时,我总是等得很焦躁,想责怪她,但当她出现时,我又会马上高兴起来。我们去公园、动物园、美术馆、博物馆之类的地方闲逛,像朋友一样,没有亲密的举动。并肩而行时,如果我过于靠近,她会有意识地拉开一点距离。当然,在此过程中,我也增加了对她的了解,她看上去文静,却是个十分机敏的人。

她在市法院的刑事庭做书记员,正在准备司法资格考试,要是能通过,就有机会成为法官。而我处在待业状态,还在找工作,所以我们的对话总是围绕着我想做点什么展开。不过,对这个问题,我给出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回答。

“嗯,想当海浪计数员,就是在海边统计海浪拍打海岸次数的人。一天之内,海浪一共拍击了海岸多少次,总得有人去数一数吧。荒芜的海滩上戳着一把旧帆布伞,我坐在下面的破藤椅上,手里拿着笔和本子,海浪每次冲刷过来,我就画上一道,就这样一道一道画下去。”

“有这种工作吗?”

“也许有吧……”

“不可能,从没听过。”

……

“我可以做嗅书员,我全身上下就嗅觉还算灵敏,在图书馆,根据书的气味给书分类,满足那些对书的味道有苛刻要求的读者。雨季过于潮湿,影响判断,就集体休假。质检员是一条训练有素的狗,边境牧羊犬,谁分类失误,它就扑上去咬谁。”

“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

“过山车催眠师,在游乐园的过山车上为乘客催眠。我坐在第一排,过山车向上行进,极慢、极慢,钢轨发出隆隆的震动声。我听着身旁的乘客诉说苦恼,然后指指那个最高点,告诉他,过了那里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们看着天边涌起巨浪般的云,终于,那个高点到了,我们一同大喊:‘会好起来!会好起来!呼啸着俯冲下去。”

“不想听你说了。”

……

她的这种态度,让我以为她希望我找个好工作,之后我们会有进一步的发展。有一次,我们在一家咖啡厅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着,她忽然问我会不会开车。

“会开,但技术不过硬,勉强能开。”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别客气,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

“我想请你帮我调查一下我男友的行踪。我可以给你报酬,正好你现在还没工作。”

听到“我男友”时,像有什么在我心上刺了一下,但我很快克制住了。

“别谈报酬,咱们是朋友,反正我也无所事事。可是你为什么要调查你男友啊?”

原来她的男友每个月都会消失一段时间,有时十天,有时半个月都不见踪影。他会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事后见到她时,也绝不做解释。她曾经威胁要离开他,但他只是笑笑,而后沉默不语,总之拿他没办法。所以,虽然已经交往很久了,她却对这个人的内心茫然无知。最后,她告诉我,她的男友是一位小说家,叫杜松,出过几本小说集。我对文学不感兴趣,自然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我问她书名都是什么,她说了两个。

我们所在的小咖啡厅实际上是在一家书店中隔出来的一个区域,所以我立即站起身,说想找本他的小说来读读。

“在这儿找不到的,他的小说没什么人看,一般书店都没有。”

我不听她的,还是结了账,快步朝书店地下一层文学类图书区走去。

地下一层空荡荡的,别说顾客,连个店员的影子都见不到。我站在几排高大的书架前细细搜寻,真的找不到。我情绪有些不稳,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便闭上眼睛,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到一页,心里想着“第四段,第二句话”,之后睁开眼睛。这一页第四段第二句话是这么写的——

他引用这位纳粹元首的唯一一句具有表现力的句子(多么具有表现力!)是他在1941年进攻俄国的前夜所说的句子:“我觉得我将推开一间屋子的门,这间屋子幽暗,从未见过天日,而我不知道等待在门后的会是什么。”

“是没有吧?”

不知何时她已经站到我身后。我只得承认找不到。然后将手中的书合好,看了一下封面,《边读边写》,朱利安·格拉克著,顾元芬译。我买下了这本书。

分手时,她让我先把车准备好,等她通知,到时候会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说全听她的。

第二天,我在市立图书馆借到了三本杜松的短篇集。拿起最早出版的一册,翻开,书勒口上有作者的小幅照片,三十来岁,相貌俊朗,神情忧悒,头发斑白。再往下翻是题辞页,写着一段尼采的话:“我是靠自己的信誉活着的,说我活着,这也许只是一种偏见吧?”

我坐在阅览室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一口气把三本书都读完了。杜松小说的特点是,全是以第一人称写成,故事皆缺少结尾,还都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诡异气氛。不管怎样,我对自己即将调查的人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之后,我给一个朋友打电话借车,说是想带新交的女友出去玩。他家是做房地产生意的,有几辆车闲置着,很痛快就答应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了无睡意,很奇怪,我并没有去想她和她的男友,而是回忆起将近两年前的冬天发生的一件事。

那一次,我带着自己炮制的一篇所谓的哲学论文去拜访一位哲学教授。教授很热情地在他新装修的房子里接见了我。我们漫无边际地聊着,后来话题渐渐集中在一个古老的哲学问题上——唯我论是否成立?我认为唯我论存在内在矛盾,而教授认为唯我论是自洽的,人们只是不愿意接受它,但并非不可以接受它。我们争了起来,教授说我的论证太跳跃了,后来我还很不明智地提到维特根斯坦的一个美国学生马尔考姆,教授说那简直是个完全不入流的学者。教授问我有没有读过维特根斯坦的原著,我说我只读过一部分中文的《维特根斯坦全集》,他说,那套全集每个字都译错了。

后来,我发现教授和我的哲学观就是对立的。教授认为许多问题没有唯一答案,只要你给出的解答能自圆其说就足够了,这些解答彼此矛盾也没办法。而我坚持总有一个须要被揭示的真相。

我们争论了一个多小时,谁也没说服谁,都有点累了。这时教授努力平静下来,问我是不是想考他的研究生,随后又说,很遗憾他已经不带研究生了,但他可以把我推荐给另外两位教授。

我说我不准备考研究生,我不太喜欢学习,我只是来找他讨论哲学的。教授陷入沉默,当他再次开口时,他请我离开,他說他身体不太好,需要休息。

从教授家出来,我一身轻松,但脑子里还在思索着唯我论的问题。外面冷极了,风一吹,脸都冻住了,但天空晴朗得可怕。我赶上了一辆很空的公交车,从教授家到我住的地方有一段漫长的路程要走。我坐在结着冰霜的车窗旁,仍在想着自己是对的,一定有一个真相存在,唯一的真相。这时,外面的阳光正猛烈地拍打在大玻璃上。

又过了几天,我还在吃早饭的时候,接到了她的电话,让我下午四点在某处待命,当然,要开车来。

在半路上,我想到反悔,不帮她这个忙,把车还给朋友,然后去看场电影,吃顿好的,以后不再跟她联络。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当我到达指定地点,发现她早已经在那儿了,我刚在路边停好车,她就打开车门钻进来,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再往前开一点,停在那个小区门口附近。”她指挥着。

我照她的吩咐做了。之后是漫长的等待。不知何故,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问,我的精神又有些恍惚,思绪开始飘远。

“看见前面那辆黑车了吗?跟上它!”她突然叫起来,吓了我一跳。

一辆黑色轿车正驶出小区,我等到它上路之后,慢慢跟了上去。但它很快就加速了,开得飞快,害得我手忙脚乱。还好,它并没拐几次弯,还不至于跟丢。不久之后,我们驶离了城区,向着西边的山区开去。阴沉的天空下,山影横亘在前方,远远望去,既幽暗又陌生。

我从上大学就来到这座山城,毕业后仍然淹留此地,却从未到过山区这边。自然有过好多次机会,但就像是有一道无形的障碍,机会都错过了。

前边的黑色轿车一旦转入山区公路,我的追踪就变得艰险了。它一点没减速,在狭窄的盘山道上飞驰。我不敢开得太快,那无异于玩命,还好,坐在身边的女孩也并未催促我。

“只要没有岔道就能追上。”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没过多久,下雨了。起初是细小的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不久雨点密集起来,我打开雨刷器,探头向前张望着。雨势越来越大,逐渐演变为滂沱大雨。雨刷器失去了作用,眼前的挡风玻璃已成了一道瀑布,视线模糊一片。我费了很大力气,将车拐上山道边的一处缓坡,刹住了。

“今天没法跟了,下回继续吧。”我说。

“不查了,以后也不查了。”她说,像是在赌气。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实在找不到可信的人,才请你帮忙,很抱歉把你卷进来。”说这话时,她并未看我,而是看着挡风玻璃上流淌的雨水。

那以后我们都没再说什么。雨水狂乱地扫过车身,发出啪啪啪的杂音。这场秋雨足以令山中万物陷入萧索。我忽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倦怠,身心疲惫,于是伏在了方向盘上。她还在自言自语着什么,而我大概很快就睡着了,接下来的事,我搞不清是不是在做梦。我感觉有一只手在轻抚我的头发,十分温柔,我好像侧过脸去看,随后一个女人凑过来,和我接吻,长时间地亲吻。我完全陷入迷醉的状态,意识缓缓沉入晦暗的深渊。

醒来时,天黑了,暴雨已停息。她斜倚在旁边的座位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我降下车窗,山风随即灌进来,清新、寒冷。她感觉到了寒意,立即睁开眼。几乎与此同时,我听到一声极其怪异的吼叫从不远处传来,不禁心惊肉跳。紧接着又是一声,我的第一感觉是,那是什么野兽在狂啸。

“什么声儿?”她的脸色苍白。

“我去看看。”

“你别去!”

但我还是打开车门,钻了出去。吼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我又觉得那像是一个人发出的长啸。我寻着声音朝前走了一段。这里已经很高了,但还未到半山腰,抬头看,一轮圆月悬于夜空,银光洒落山谷,斜上方的位置,有一栋小楼,亮着灯,格外醒目。我走到山道边缘向上眺望,可以看到楼体上有几个发光的字,像是旅店招牌。

突然,我身后的车喇叭响了,狂乱地响个不停。这是她在催促我回去,也是在向那个发出怪叫的东西示威。我只好转身折返。

回到住处我就病倒了,高烧不退。病中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醒后印象仍很清晰。

在梦中,我是一个侦探,正在着手调查一桩凶杀案。案发地点是一家医院。后来,我得到一个消息,有人知道凶手是谁,想告诉我,就在那家医院等我。于是我就坐到了医院一层候诊室的一把塑料座椅上。说是候诊室,不如说是一条昏暗的走廊。这时候,那个知情人出现了,是个矮小的男人,戴一顶渔夫帽,半张脸都被帽檐遮住了。他轻巧地坐在我身旁的座位上,说这家医院有不少秘密,然后他抬手指了指我们上方的天花板。我仰脸细看,天花板上画着许多古怪的符号。我不知道它们代表什么意思,跟案情有何关系,就问他:“凶手到底是谁?”他咧嘴一笑,说:“跟我来,我告诉你。”说完就站起身往医院大楼外走。我跟了上去。天是黑的,我们朝院内偏僻的地方走去,进入一条巷子。这时,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问:“是不是你就是凶手?!”还没等我问出口,他似乎就感应到了,跑了起来。我在后面紧追,但转眼间他便不见了踪影。我进入一片荒地,这里可能是医院的后院。我看到前面靠着院墙有一座破败的黑屋子,院墙外斜立着一杆路灯,发出惨白的光。我猜测,那个矮个子就藏在黑屋里。脚下,有一条蛇形小径通向那边,两侧是枯萎的灌木丛。这时我迟疑了,感到恐惧,不敢靠近那黑屋,只想逃跑。后来就醒了。

生病这段时间,她不曾联系我,我也没再联系她,一段关系大概就这样结束了。但是,我又觉得有一个谜团还留在心里,挥之不去。

我没吃什么药,过了一周时间,烧自然就退了,但浑身上下仍然虚弱乏力。就这样拖拖拉拉,又过去一周,我忽然产生一种紧迫感,想让自己的生活进入正轨,不能总这么恍惚,于是振作精神,投出几份简历。后来也收到了面试通知,却又泄了气,没有去。

我意识到,西边的那片山正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要是不去了结某件事,不克服心里莫名的恐惧,我的生活将一直陷于停滞状态。于是,我做了些准备,又出发了。

这一次,我没再开车,而是搭乘旅游大巴来到山脚下,而后再坐缆车上山。一个月过去,天更冷了,山中一派肃杀之气,游客寥寥无几,山道上落满枯枝败叶。我借助一张山区地图才搞明白,上一次我们所走的那条路位于后山,距离景区还很远。我肩背行囊,在山里转了大半天的时间,直到天色暗下来,才发现那栋小楼,它的确是家旅店,楼体上的字是“山音旅舍”,到了夜晚,這些字会发出红色的光。

旅店里很冷清,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在前台接待我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这人给我的印象是,极度颓废。

“一共三层楼,房间可以随便挑。”他嘟囔着,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为我引路。

我选了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从窗口可以望见我们上次停车的缓坡。

“后山有野兽,还发生过凶杀案,夜里千万别出去瞎溜达。”在消失前,男人留下一句警告。

我锁上房间门,卸下背包,躺倒在床上,身体已经筋疲力尽,精神却处于亢奋状态。

晚餐是自带的三明治和咖啡。夜幕降临了,我拉上窗帘,打开灯,等待着。也许什么也等不到,但是我想,如果是那样,那么我还会一次次回到这里的。

我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窗扇侧面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上。画中是两个男人的背影,其中一个把胳膊肘搭在另一个的肩膀上,他们正在山谷中观赏一弯新月,很奇怪,月亮不在他们上方,反而在下面,在他们身旁是极度倾斜的树与巨石。那树张牙舞爪,却几近枯萎,而巨石则仿佛一块无字的墓碑。

嚎叫声猛然袭来,完全是非人的声音。我感到窗玻璃都震颤了一下,仿佛从蛮荒走出的巨魔就站在窗外。我关了灯,猫着腰慢慢靠近窗口,撩开窗帘一角朝外看去,灯光照亮的地方,没有任何异常迹象。我拎起背包,走出房间,来到一楼。

令我惊讶的是,在旅店前台值夜的,不再是那个络腮胡子,而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说漂亮还不够,应该说是美艳。

“你听到了吗?”我问她。

“听见了,是一种獾在叫,很可爱的小动物,就是叫声吓人。”她笑着说。

那笑容让我觉得她戴着一副面具。

“我出去走走。”

“后山有狼,很危险。”她说着,就要过来阻拦我。但我已经快步冲出了旅店大门。

转眼间,我来到了荒山野路上。又是一声长啸,让我掌握了大致方向。走了一段,前边出现一堵砖砌的高墙。月光明亮,墙壁上晃动着修长的草影。我顺着墙一直往前。吼声从墙的另一边传来,这一次声音减弱了。我继续向前走,盘算着怎么翻过这堵墙,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墙壁有一道裂口,正好可容一人侧身通过。

穿过墙,我从背包里取出手电,打开,照亮了前方的斜坡。踏着倒伏的荒草顺坡而下,便看到一座铁桥。我走到桥中心,等待那个声音的提示,但是过了许久,宁静未被打破。我只好凭着感觉过了桥,沿一条荒僻的山道前行。

山道起起伏伏,我像个孤魂野鬼一样走了很久,最后走入一座空谷,我觉得自己已经迷路了。正在茫然无措,又有声音响起来,不过这次不再像是野兽的吼叫,而像是一个人的哀嚎。那声音就来自我正对面的峭壁。我把手电光打过去,仔细看,那上面隐约有个洞口。我来到峭壁下,看出有一道罅隙可供人向上攀爬。此刻,是一种执念或一股蛮劲在推动着我,我紧了紧背包,把手电别在背带下,紧贴石壁,开始向上挪动脚步。

进入山洞后,我先定了定神,从背包里取出一把匕首,这是毕业时一个神经兮兮的同学送给我的礼物。我打着手电,握着匕首朝山洞深处走去。能听到里头有个人在喘息、呻吟。我慢慢靠近,手电的光把这人照亮了。那是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正剧烈地抽搐着。

这也是我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景象。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斜倚在一张长沙发上。有个男人正坐在对面一把靠背椅上吸烟,阴暗的房间中烟雾弥漫。我头痛欲裂,一阵阵晕眩,勉强支撑着坐起身。

“醒了?”

“你是什么人?”

“我还想问你呢?”

这时我认出坐在我面前的正是杜松,只是比照片上要苍老一些。于是我说出了她的名字,说是来帮她调查男朋友行踪的。

杜松显出错愕的神情,说自己从没听说过这个人,而后他想了想,说那可能是他的一个女读者,出于好奇才这么做的。他还笑着对我说:“看来你不太懂女人。”

“那昨晚是怎么回事,在山洞里……”

“既然你卷进来了,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些事,但说了大概你也不会信,因为太离奇了。”他把烟头扔在地上。

“还是想听听。”

他又点燃一支烟,浅浅地吸了一口,开始给我讲他的故事。

“你也许已经知道了,我是个写小说的,不过我并不是所谓的‘作家,我不靠写作为生,写小说根本挣不到什么钱。我做生意,皮货生意。至于本钱,可说是天赐的。离奇之处也就在这里。

“我是个狼人。就是你在各种虚构作品里读到过的那种狼人,一到月圆之夜就化身为狼。老实说,我自己没读过这类书,也不想读,只是道听途说。我并不是生下来就这样,我是在精神成熟的那一刻才变成这样的。那以前,我只是个普通人。起初我为变成狼人苦恼,它让我彻底孤独,什么女朋友,那不是做梦吗?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了这个变化的妙用。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我认识了一个很厉害的家伙,他后来成了我的合伙人。这人头脑精明,心狠手辣,我有一种直觉,他肯定杀过人。

“每次,在月圆之夜到来前,我就会去那个山洞,我脱下衣服,我的合伙人用铁链将我捆结实。然后我们一起等待。一等我化身为狼,他就动手剥我的皮。那是一层狼皮,剥掉它对我来说不会构成器质性损伤,不过剥皮是很疼的。有人说什么精神的痛苦要比肉体的痛苦可怕,那纯粹是胡扯。肉体的痛苦才是最极致的。我一点不想夸大,不信你可以剥下自己一小块皮试试。被剥皮的时候,我会有内外翻转的感觉,睁开眼睛,看见的是自己的脂肪、筋肉、血管、脏器、骨头、脊髓,闭上眼睛,却能看到山岭、树木、白云、城市、人群,只不过都是铅色的,闪着银白的光。

“更奇妙的是,当痛苦强烈到一定程度,就显得不那么真实了,就像快乐到极点的时候,你会怀疑是不是在做梦一样。现实感一旦削弱,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也就相应减弱。现实感这东西,给痛苦和快乐都划定了极限。

“皮被剥下来之后,我的样子大概有点吓人,一大团鲜血淋淋的肉在那里不停抽搐。但不用管我,当朝阳初升,我就会渐渐好起来,恢复人的样貌,连伤痕都不会留下,只是很虚弱。

“让我们高兴的是,我的皮在黑市很紧俏,它当然不同于普通的狼皮,被视为珍稀的高档货,每张都能卖个大价钱。货一脱手,合伙人就会跟我五五分账。这笔钱数目可观。在山中修养两周后,我就返回城里的住处,在那儿,集中写作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对我来说很宝贵。然后我又要进山。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知说什么好,而且头比刚才更疼了,但不提问又感到不安,沉默片刻后,我问了一个自己也觉得莫名奇妙的问题:“你写的那些故事为什么都没有结尾?”

杜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

“原来你也是我的读者。这又是件怪事,你可能一样难以相信。”

“现在我好像已经失去信或不信的感觉了。”我说。

“这种状态不错。可以告诉你,那些故事并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听来的,在这山上有个地方,站在那里闭目倾听,就会在风中听到絮絮低语,说的都是些没头没尾的小故事。我是在山道上散步的时候意外发现的。现在我送你下山,会经过那地方。”

我们来到室外,此时山中浓雾滚滚,就连眼前两三米的景物都看不真切。我们在雾海中穿行,杜松在我前面一点,脚下的草叶湿漉漉的,偶尔会有奇松怪石的暗影从白雾中浮现。

我被带到一处被木栅栏围起的地方,一块巨石立在那里,上面刻着字,但被雾包裹着,看不清楚。

杜松向前指了指,说:“刚才讲的地方就是这儿,你可以过去亲耳听听。”

我向前走去,此处的雾气比方才经过的地方更为浓重,感觉像是走入了云层。

“什么也聽不到。”我说。

“再往前走点,闭上眼睛仔细听。”杜松在我身后指点着。

我照他说的,又走出几步,之后合上双眼。湿冷的雾霭中有风在缓慢流动,的确有个声音,像是一个人在说话,近在咫尺,但过于细微,无从把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