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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动互联以前

2017-06-02石一枫

小说界 2017年3期
关键词:三级片黑脸贩子

石一枫

我的故事起源于几张光盘。对于光盘,你们这些移动互联网时代的人可能已经很陌生了,但在那个年代,想看点儿国家不让看的东西,只能通过光盘。更早以前还要不方便,得依靠录像带。现在好多了,有个手机就行。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这种格调的片子,想必见识过,因为吃不上猪肉的人总想看看猪跑,吃上了猪肉的人也想看看自己吃不上的猪跑起来有什么不同。既然我已经坦诚在先,诸君也不必感到太羞涩。

对于这种光盘,我还要作一个说明:只有外行人才会笼统地把它们都称为黄色光盘,而看过很多的人清楚,它首先可以分为“三级片”和“毛片”两类。“三级片”这个称谓显然来自资本主义国家的影片分级制度,而“毛片”则属于内陆土话,意义不太清楚,如果纳入分级制度,它应该被称为“A级片”。三级片和毛片有很多区别,除了故事情节、灯光效果、演员人选等等之外,最硬性的区分就在于镜头尺度。当然一定要讨论艺术性的话,也得承认,两者在情趣上还是存在不同的追求,三级片拥有柔和的灯光,幽默的对白,恰到好处的音乐,香港的导演还善于发扬国粹,拍出各个版本的《红楼梦》《金瓶梅》和《肉蒲团》。不过说来说去,都是淫秽录像,它们的共同本质,用我的一位河南同学的话来说就是:撑死眼睛饿死球。但是有些人就很强调这种区分,睡在我上铺的另一位同学就是这样一个人。我碰到他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偷偷观赏,总会大叫起来:

我操,你丫看毛片!

这位仁兄似乎受了极大的侮辱,他指着屏幕上遮住关键部位的“马赛克”气呼呼地说:不要乱讲,这明明是三级片。三级片!

他这副样子总能让我笑出声来。看三级片还不失为一个文化人的本色,看毛片就会沦为禽兽。连淫秽录像都能分出有文化和没文化,我们的遮羞布啊,总是戴在不该戴的地方。再这样下去,就连那些卖光盘的人都会瞧不起我们了。

以上说的是些题外话,目的是向大家交待必要的背景知識。下面是我的故事。

故事可以从一个全景镜头开始:那是移动互联时代以前了。中关村大街上的广告牌里,有的是IBM、联想和三星,但还没有淘宝、京东和小米。照完这个全景,我们把镜头逐渐推进,穿过广告牌、汽车反光镜、男人的腋窝、姑娘的乳房,最后捕捉到故事的主人公,也就是在下。在下正背着一个黑色的单肩书包,叼着一颗香烟走过来,并没有注意到已经被诸君饶有兴致地观察,因为我正在忙于驱赶一些外地人。那些人都是一些盗版光盘贩子。虽然我对他们的态度很不耐烦,但是心里还是有点喜欢他们,他们都是一些纯朴的人。他们脸色黑里透黄,牙齿黄里透黑,三三两两地站在马路边上,看到一个半穷不穷的家伙走过来,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好。他们搓着手,假装没看到你走过来,假装突然发现了你,最后鼓起勇气把手放在你的胳膊上,书包上,甚至踮着脚尖放到你的肩膀上。他们再尝试用二道贩子老手的口气向你说道:哥们儿,要光盘么,游戏软件。这个时候,你简直要请他们喝上两杯。一个想要冒充城里油嘴的乡下泥腿是多么可爱啊。当然,一切赝品都要比原作更加风格突出,所以他们也做得有点过分了。他们把“光盘”说成“光盘儿”,把胳膊干脆和你挽在了一块儿,并且不由分说,拽着你的书包就要拉你走。我认识一个自尊自重的姑娘,她对我抱怨说:中关村有很多流氓。我问她:你指的是哪一种流氓?她说:就是那些卖光盘的土流氓。我问:他们怎么耍流氓了?她当然非常矜持,或者时刻准备着矜持,于是淡淡地叹了口气,幽怨地说:叫我怎么说得出口。我就搂住她的肩膀,用鼻子吸溜着她的脸说:是不是这么流氓来着?这个姑娘就成了我现在的女友。又过了个把月,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恍然大悟地对我说:原来流氓还有这种耍法。我听了险些把她一脚踢下去,但是我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为了以后可以把这个流氓继续耍下去,姑且把她的话当作一个幽默,就对她说:还有其他姿势的耍法,以后可以慢慢耍来。结果反而被她扭过脸,一脚踢了下去。

我攥住书包带,防止他们直接到里面去掏钱。我向前走,这些男人也跟着我走。他们知道,我这样的大学生都是一些需要大量软件,但是又买不起正版的家伙。他们主要做我们的生意。说句实话,他们的确让我们方便了很多,十块钱一张,比起正版光盘要便宜上百。曾经有几家软件公司在学校里打出一个大横幅:我用正版我光荣。一夜之后下面就添了另外一行字:我用盗版我省钱。大家看到这个横幅,一起哈哈大笑。正版未必光荣,盗版却真是省钱。但是我现在并不想省钱,因为我根本不想花钱。他们也看错了我,不知道我是一个只会打字的文科生。我向他们摆着手说:不买,不买,我用不着。他们说:都什么时代了,有谁不用电脑?我说:我已经买过了,现在不需要。他们说:都什么时代了,怎么能不及时更新?他们好像一些有逆反心理的小女孩儿,你说一句,就会引出八句来。这时候还有两个做其他生意的男人凑上来对我说:那你要毕业证吗?我看你需要买一个。盗版的生意可真周到,甚至能把你自己变成一个盗版。我终于下定决心,勃然作色道:滚蛋!他们纷纷走开,互相摇着头,嘻嘻哈哈地笑着,好像在对我这个不识逗的人表示宽容。不管怎么样,我终于可以继续走路,回到我的学校了。

但是我随即发现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这是一个很矮的人,比他的同伴还要矮,我不踮脚尖就可以看到他的天灵盖。他不说话,两手插在兜里走在我身旁,我看他的时候,他就对我和蔼地微笑一下。于是我停下来,对他说:我确实不买,我用不着。

他说:不买,看看总可以吧。

我说:我不想买,为什么要看?

他说:商场里的东西也不是人人要买,难道就不让人看?

我笑出来:问题是,我就算看了也不会买。

这是一个友好的人,他也笑着说:我就是让你看看嘛。

我看着他。他长着一张圆脸和一个塌鼻子,正在仰着头,对我摊开手:看看也没有坏处,对不对。我说:对,对。然后忽然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向远处疾走。走出十来米远,我才回过头,看到刚才站过的地方已经没有人了。但是一个声音从我的肩膀传上来:那就去看看吧。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只能说:好吧,好吧。

他忽然间变得喜气洋洋,响亮地说:那你等一下,我去取自行车。说完他就转身走了。我看着他的两条短腿起劲地蹈着步子,走到街的拐角,心里奇怪为什么他不怕我再一次逃跑。这次我要是再跑,他绝对找不着我了,但是我居然就没有走,一直等到他骑着一辆通身生锈、吱吱作响的自行车过来。骑到我面前后,他把手向后一甩说:

上车吧。

我说:远么?

他说:反正我带着你。其实不远的。

我往下扫了一眼,他的两只小脚蹬在二六车的车蹬子上都很困难。但是这个光盘贩子催我说:上车吧。

我就坐到车座上,他骑起来,从马路上拐进一片住宅区。这里是我们大学的家属宿舍。我说:到底在哪儿呢?

他说:不远啦。

他在一片小平房里轻车熟路地拐着弯,自行车在我们的身体下呻吟着。过了一会儿,我感到后轮子底下咯噔咯噔地颠簸起来。看到一个宣传黑板前面的修车铺时,他停下来说:我先打个气。

那个铺子的老板是一个留着胡子的壮汉,他好像和这个人很熟。光盘贩子打气的时候,几乎要把气筒手柄提到胸前才能拉满,他打气的样子,好像在连续夸张地鞠躬。这个时候他已经很累了,脸上有很多汗珠,刚才带了我一路,可能腿都已经打战了。修车铺老板对他说:你起开,看我给你打。

光盘贩子对他气哼哼地说:你歇着吧。但是他立刻松了手,跳到一边去。

壮汉从椅子上站起来,捏了捏前胎,把气筒换到后胎,然后踩着铁架,用一只手上下拉着,非常之轻松。他每拉一下,浓密的腋毛就要露出来,好像胳膊底下爆出了一股黑烟。光盘贩子插着手,脑袋一上一下地点着,嘴里在给壮汉数数: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壮汉正在机械运动,忽然扭过头去对光盘贩子挤挤眼睛说:你看,就得这样——进去了吧,出来了吧,又进去了吧——

光盘贩子也有点兴奋了,他搓着手说:对,对。因为这个妙手偶得的比喻,两个人开心地笑起来。笑到一半光盘贩子戛然而止,叫了起来:不要再打了,再打就爆了!

壮汉伸手捏捏车胎,吃了一惊:硬得像那玩艺。他又说:什么事情干得过分了都不好。光盘贩子笑嘻嘻地把车推过来,这个时候他重新想起了我,向我招着手说:上马。

我说:干脆我带着你吧。

他说:这怎么行。

我说:我带着你还快一点。你来指路。

于是我们掉了个个儿,又骑了几分钟,他说:到了。他领着我走进一个平房小院,拿出钥匙打开一个小门。这间房子看来以前是一间厨房,墙上的油烟痕迹还在,房子里面昏暗一片,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屋里的一切好像都在发霉,味道很大,床上还坐着一个脑袋很大、前额突出的小孩,好像有三四岁。我说:你的小孩?

他说:锁在家里,不会丢。然后对小孩说:抓牢了。小孩就用两只手抓住破烂不堪的席梦思床垫的边儿,光盘贩子用两只手扣住垫子的一端,呵的一声,把垫子掀起来,在胸前顶住。垫子被他支撑着斜立起来。那个小孩扒在垫子上,张大了嘴,两只手像他父亲一样抓得很紧。我正在奇怪,这种模样的一个人为什么总是喜欢显示力气,忽然听到他说:就在底下。垫子底下有一个黑色的垃圾袋,我打开它,里面全是光盘。这个时候我突发奇想,想要和这对父子开个玩笑,于是坐到垫子下露出的床板上,一张一张地看起光盘来。一会儿,我感到侧上方的垫子在发抖,光盘贩子屏着气说:你坐到椅子上看好啦。这时我才起来,那对父子已经满头大汗了。

光盘贩子嘭地把床垫连带孩子摔到床上。那孩子居然一声不吭,又安详地坐好,看着我。气喘吁吁的父亲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巨大的搪瓷杯子,晃悠晃悠,然后对我说:你慢慢看,我出去一下。然后就拿着杯子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小孩。他一直在注视着我,什么声音也不出。我无奈地把那些游戏、软件、压缩电影一张一张地翻了一遍,我还是要告诉那个人,我什么也不想买。我站起来,想要看看那个人在不在院子里,但是脚刚一迈出门,那孩子就叫起来。这是我进来以后他发出的第一个声音,好像一只橡皮喇叭被全力吹了一下。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那孩子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手里的那些光盘。这个时候光盘贩子回来了,他的脚步非常之急,看来是马上跑了回来。他手里的一缸子水洒了许多,但是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

都看完啦?

我装作很失望地说:只有这些么?

他立刻把水放到椅子上,趴到地上,一边向床底下钻一边说:还有,还有,你别着急。

看来他想要用耐性打消我的托词。现在我已经有一点不好意思了,再这么下去,我必须要买上两张回去,而这些光盘对我毫无用处。我口干舌燥地说:

别找啦,说实话,我是不会买的。

他正在地上趴着,这时脸和屁股一起扭向我: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说:不是我想要什么,我是什么都不想要。

他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说:怎么不可能,我又不靠吃光盘活着。

他忽然一下站了起来,动作之快好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我眼前一花,他已经拍着我的肩膀,微笑着说:

说吧,你想买什么盘我这儿都有。

我哭丧着脸说:你怎么就不明白,我什么盘都不想买。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遇见了一个神经质的家伙了,他好像听不懂正常人的话。虽然我什么事也不干,但是我也不愿意在这个地方耗着。

但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什么盘都有。他说得很诚恳,好像在帮我一个大忙,我已经没办法再忍下去了,索性对他大声说:

毛片!毛片你这里有没有?

他把脸向后仰了一下,好像我终于开了窍,给了我一个贊许有加的笑,随即赶紧探过头来说:小点声。

我说:到底有没有?这一次声音更大了。

他有点慌,赶紧说:有,有。你要这个干嘛不早说。

我没好气地说:你干嘛不早说?

他向我摆摆手说:那多不好意思。

我瞪着这个羞涩的毛片贩子,干脆像喇叭一样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道你不是干这个的?我还没见过你这样卖毛片的。要贩黄,你就别怕不好意思,怕不好意思,就别学人家出来贩黄。

他的两条眉毛变成了一个八点二十分,可怜巴巴地说:不好意思嘛,没办法。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其实是一个小学老师……

原来他也是知识分子。我赶紧打住他说:有就拿来,废话少说。

他无奈地说:好,好,你跟我走。

我跨出门去,跟着他往外走。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我插着腰,像一只准备斗架的公鸡,咯咯叫着威胁可怜的光盘贩子,让他给我搞一些黄色光盘来。后者是一个弱小、善良的男人,并且具有知识分子应该有的良知。最后在我的淫威之下,他不得不就范了,但是他惋惜的表情、幽怨的眼神在对我说:人无羞恶之心,非人也。

片刻,他又转回来说:三级片要么?三级片比毛片要好一些。

我又一次坐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方才的经历已经让我心存恶意了。我不得不跟着一个陌生人在烈日炎炎下跑来跑去,然后再买两张我并不打算买的黄色光盘。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在这位光盘发售者的面前,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急不可待地想要参观二百来斤肉滚上滚下的视觉性饥渴患者,而他则像一个温顺的、心怀悲切的母亲纵容自己学坏的不孝子那样,忍辱负重地流着汗水,用自行车带着我去搞那些东西。在这场交易里面,我们扮演的就是这样的角色,这才是我恼火的原因。我告诉自己,既然你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东西,那就干脆坏到底吧,当一个混蛋的快感不是何时何地都能得到的。

我索性把书包也挂到他的脖子上,对于这点他吭也没吭一声。他明白,我是要掏钱的。对于坐在屁股后面的上帝,谁会有半句怨言呢?在经过一家小卖部的时候,我对他说:去借一个打火机来,我要抽根烟。

他停车的时候,我把两只脚高高地跷离地面,巨大的惯性让他刹车的时候不得不两脚蹬地,我眼睁睁地看到自行车座有力地撼动他的肛门处。我尖声尖气地说:骑稳了,别把我摔了。当他拿着一个打火机从店里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用自己的打火机把烟点上了。我对他说:原来我带了。现在可以走了。

就这样,他把我带到住宅区的另一端再次艰难地停下车,对我说:你等一下,我去叫我爱人。

他在街边向一个站在树下的女人招手,对方看到以后小碎步跑过来。她就像改革开放以后大部分的农村妇女,穿着伪造的真丝花衬衫,有着黑里透红的皮肤、小铁铲一样的龅牙,以及高高突起的颧骨,颧骨上分别有一个小太阳。丈夫在田野边上呼喊,她就一颠一颠地跑过摇曳的麦子,一面跑一面解着裤腰带。

他要买。光盘贩子指着我说。

就是他?女光盘贩子抹着汗看了我一眼:买毛片对吧?

光盘贩子赶快说:小声一点。他的妻子对他置若罔闻,而是对我说:买多少?

我说:我看看,看看再说。

女光盘贩子又把头转向她的丈夫,不满地说:有人买你也不把孩子抱过来。

光盘贩子说:向别人借一个先用着吧。

女光盘贩子气呼呼地说:又是五块钱。然后她就一颠一颠地跑回去。树下还有两个妇女,其中一个怀里横抱着一件东西。她走过去,和她们说了几句话,就把那东西抱过来。

走吧。她对我说。我看到一个小孩被她夹在胸前。这个孩子比光盘贩子的那个要小得多,正在昏头大睡,把形状峻峭的脑袋放在女人扁成一摊的乳房上。

我跟在女光盘贩子的后面穿街走巷,她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步伐非常之直。这样的屁股扭在笔直的田埂上,四周都是金黄的麦子。在辽阔的屁股上,麦子毫无顾忌地向太阳生长。走了两分钟,男光盘贩子已经在很远的地方。我说:

这不是你的孩子吧。

家里那个是。

你干嘛非要抱一个孩子?

这你不懂。她干脆地说:抱着孩子警察就不能把我关起来。

女光盘贩子真是一个麻利的女人,她说话的时候并不影响走路的速度。她的两扇屁股已经变成一只振翅欲飞的甲壳虫了。这只充满力量的甲虫嗡嗡地飞着,把我带到了一幢楼房脚下。那里倒扣着一辆手推车,她一下子就把它掀起来,从下面抽出一叠光盘。

有日本的,也有欧美的。

我的手里一下子握住了这么多的女人,她们都很大方,恨不得把两条腿劈成一条直线。

我说:还有没有?

她说:那就是三级片,带情节的。那要贵一些。

我说:都看看,都看看。

那天下午,我把那叠叫作《红楼梦》的黄色光盘拿给我女朋友看的时候,心里面的恶意显而易见。诸君已经知道,我的女朋友是个自尊自爱的好姑娘,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这个爱好让她斜着眼睛看人,走起路来好像房事过度。她在十年的时间内,严格地用“娇花照水”和“弱柳扶风”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天道酬勤,终于变成了一个黑脸林黛玉。当然其代价也是相当之大,营养不良造成的平胸就不说了,另外由于没事哭一会子的习惯,使得泪腺格外敏感,落下了迎风流泪的毛病。当初这位黑脸林黛玉之所以看上我,是因为我勾引她的第一句话是:

我仿佛在哪儿见过你。

我女朋友说,她一下子就来感觉了。多有纪念意义的第一句话。她后来问我:当初你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我说:不为什么。

她说:不可能。这可不是平常话。

我说:我们那边拍婆子都这么说。这就伤了她的心,连着两个礼拜不肯行警幻所授之事,迎风流泪,不迎风也流泪。到我买来光盘那天,她的眼袋几乎患上了疝气。

我对她说:又哭了?

林黛玉向我翻了个白眼,好像两颗荔枝的壳自动剝开,露出里面的白肉。我又说:别哭了。然后向她解释,我那样说是因为我含蓄,老说海誓山盟的话让我不好意思了。我诅咒发誓,她半信半疑,最后我说:别谈这个了,让我们进行艺术欣赏吧。然后就把三级片《红楼梦》拿了出来。

她看到封面上林黛玉或者薛宝钗那对横行霸道的乳房,又哭了起来,说她的确看错了人,原来我就是一个流氓,和别的流氓没什么两样。尽拿些坏光盘来欺负我,看我告诉叔叔去。我说:好妹妹,求求你别去告诉,其实这也挺有意思的,毕竟是《红楼梦》嘛。

她说:这是黄色光盘。黄色啊。

我说:郭沫若写过一篇《斥反动文艺》,里面提到沈从文,管他叫黄色作家。沈从文黄色么?可见黄色不黄色,是一个如何理解它的问题,也是一个历史范畴。也许再过若干年,三级片也是老少咸宜的艺术性形式呢。

她说:不看,反正坏东西我不看。

哪能不看呢?她不看就没意思了。否则我还不如买一部《作爱师姐》。但是她说得这么绝,我也不好强求。当着她看也挺有意思。我说:那好,我自己看。我是坏东西,正好看坏东西。

她跑到床上,用大棉被把自己蒙得紧紧的,只露出脑袋来,对我叫道:看完之后,你不准来摸我!

自摸,我自摸还不行。我说着把盘放进了电脑光驱。

她这时哇地大哭起来,悲愤地对我说:你就是喜欢看别的女人不穿衣服!

我说:怎么会呢,我只喜欢看你。

你就是喜欢看我不穿衣服!

别臭美了。我开始烦了:我宁愿看到你穿着衣服。这时我发觉她已经从床上冲下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鼠标,噼噼啪啪地点击:

好,好,那你看她们去。让你看个够。

等她把光盘启动起来,光驱里发出摩托车一样的轰鸣,我们都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 我赶快对她说:别动,我看看。我把光驱打开,取出光盘迎着太阳观察。

他娘的。我说:好像狗啃的。

她幸灾乐祸地说:报应,报应。看不成了吧。

我取出《红楼梦》的第二集说:再试一张。把盘放进去之后我还在气她:光驱快转,要不怎么看光躯。这样又把她请到床上去了。

第二集倒是打开了,只不过出来的屏幕是:欢迎使用金山词霸。我又打开第三集,还是金山词霸。我终于愤怒起来,把那叠光盘摔在桌上。遮遮掩掩地卖给我黄色光盘,实际却给我一堆盗版软件。我想起下午的遭遇,越来越生气,原地跺着脚骂道:

操你妈的B!

她说:操谁妈?

反正不是你妈。谁卖给我假冒伪劣商品我操谁妈。我垂头丧气地把光盘都放进包装袋,扔进废纸篓。这时候她忽然从床上下来,舞蹈着说:

没戏了吧?看不成了吧?

我说:哼,哼。你高兴什么?

她咬牙切齿地说:就高兴,我还不应该高兴么?你瞧你那点出息,想耍流氓,反而让人家耍了流氓。活该,就该这么治你。

我一把拽住她说:她娘的,我让人家坑了,你还说我活该。你再说一句,小蹄子,你再说一句?

她翻着白眼说:就活该,你还不活该么?你少拽我,你也就这么点本事,吃了亏就知道在我这儿找平衡。谁坑了你你找谁去呀。这才叫有本事呢。

我脑袋一热,推了她一把,跌到床上:操蛋的,你闭嘴行不行?

林黛玉立刻哭起来,一边踢枕头,一边咬被子,还要咳血:这会子你倒威风起来了,好几十块钱啊,你过圣诞节连一束花都不给我买,去买见不得人的东西倒眼也不眨。而且在外面挨人蒙,却回来欺负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也就这么点出息。你要是有种,你就把钱给退回来;你要是不满意,就找他们把钱退回来啊?别拿我出气!

我头脑一热,索性跳起来说:行,我这就退去,我就不信退不回来!

现在,诸君又看到了一个全景镜头:我又一次回到了街上。但是這次不是卖光盘的找我,而是我找他们。现在我已经后悔啦,想一想都觉得可笑,我对那个光盘贩子说:你这盘不黄,给我退掉。那他不仅会说我斤斤计较,而且还要用知识分子的眼神审视我,让我意识到,我无耻得有多么肆无忌惮。多少年来,最让我痛苦的就是这样的眼神。但是我明白,我这种窝囊废,如果空着手回去,只能又拿我女朋友撒气。除了她还能有谁呢?到时候她就会把两笔账算到一起,左眼哭我心怀叵测地侮辱她,右眼哭我吃亏上当泄愤于她,最后两只眼睛彻底变成疝气肿。我这么开导自己:你这么做不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一个少女光明的世界,你必须承受这种压力啊。

这些人都有各自的活动地点,在街头的一般不会跑到街尾去。但是我在街上来回走了两三次,都没有看见卖给我《红楼梦》的那对夫妇。邪了门了,真是与众不同的光盘贩子。在此期间,我的胳膊差点让别人给拽脱了臼,我走过去又走回来,而且眼睛还不停地瞄着他们,他们已经把我看成了一个犹豫不决的买主,我每次经过他们身旁,都给他们带来了希望,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一次比一次有把握。干这行就是不能灰心丧气。

回来了?看看吧?他们的口气已经变得得意洋洋了。

我又打量了一圈,对他们摇摇头。

两个人善解人意地笑了:是不是要毛盘?别不好意思。

我气血翻涌地说:毛你妈蛋!

我把他们甩开,跑到街尾,在几个胡同口之间辨认着,但是想不起来那天去买光盘走的是哪条路。地形太复杂了,没有内应绝对找不到他们的老巢。即使我找到那间小厨房又能干什么呢?他们肯定出去做生意了,我只能把更多的盗版光盘抢回家去。

我垂头丧气地又走回来,那些不记前嫌的男人又跑过来:真的,毛盘。不黄包换。

我对他们眉毛一扬:不黄包换么?

那当然。一个黑脸汉子拍着胸脯子说:我们是讲信誉的。长期在这儿卖。

那行。我打开书包,把那套《红楼梦》拿出来:这就是在你那儿买的。根本就不是三级片。

是么?我看看。黑脸汉子伸过手来,被我躲开:不用看,就前天买的。我认得你,都找你一下午了。

他们两个哧地笑了,我也跟着笑了。黑脸汉子随即眯起眼睛,把手抱在胸前,沉着地审视着我:让我想想。

我歪着脑袋让他看了一会儿说:记起来没有?你敢说你没卖过《红楼梦》?当时你也跟我这么说,不黄包换。

卖过,卖过。黑脸汉子说:但是我记不起来你了。

我勃然作色:我操当初就欠让你开发票。

黑脸汉子笑着说:那你让我看看盘不行么?

少来这套!我尖着嗓门叫起来:我都明白,到时候你又说不是你这儿卖的,孙子不孙子你们!我一叫,把他吓得倒退了一步。旁边不少人都往这儿看,黑脸汉子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了一眼说:有话好说,何必这么大声。

我知道他们怕什么,街首已经有两个警察踱过来。我更加大声说:不行,咱们这理得讲清楚。你明明跟我说的,亚洲第一乳房,不黄包换,回家一看满不是那么回事,有你们这么做生意的么?我买的是黄盘,黄盘你知道么,就是哪儿都露的那种,有本事咱们就近找一电脑看看,这盘里要是有一块人肉我把它吃了。

行行,给你换还不行。黑脸汉子向远处张望着:给你换。你说,欧美的还是日本的?

不换。我退。我都不敢跟你这儿买了。

给你换就够不错的了,哥们。黑脸汉子愤愤不平地说:我还不知道这盘是不是我这儿的呢,再说只换不退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

不行。我看见警察已经看见我们这边了。今天我就吃定他了。我说:再不黄怎么办,还得找你来?我还嫌麻烦呢。赶紧给钱。

我操,你这就不像话了,我操。你这就是讹我。黑脸汉子变成了红脸汉子,挺着胸往我身前拱。这时候他旁边的另外一个人说话了,他是一个瘦高个:算了,算了,给他钱得了。他向街尾撇撇嘴,捅捅黑脸汉子。

我们三个一齐向街尾望,警察越来越近,他们或许注意到了我们,或许没有。行,行。黑脸汉子说:给你钱。多少?

二十。一分不找你多要。

行。拿着。他拿出一叠旧钞票,数出两张十块的给我,我把盘塞给他说:本来就该这样。做生意要讲公道。两个男人没说话,匆匆地走了。

嘿嘿。我拿着二十块钱心里笑:不但退了,而且赚了十块钱。跟卖毛盘的耍流氓,我可真够流氓。我回到学校,用这十块钱带着我的黑脸林黛玉吃了两根冰棍,然后又买了块花色蛋糕,其间极尽温柔体贴、装疯卖傻之能事,终于稳住了她的疝气,并且在次日就有好转的趋势。现在我的心情很舒坦,我抢了要饭碗,坑了婊子钱,还增进了爱情,感觉真他妈的不错。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谁也不要再提它了。我对我女朋友说。

谁想到事情还没有完。过了一个月,我的班主任,一个女博士将出国去当访问学者,于是给每个寝室打电话,要请大家吃饭。不要不给面子哟。她轻佻地说。

可见我的老师是个平易近人的女性。提起她,我们所见略同:当女博士当得这么丑不奇怪,奇怪的是当得那么贱。她经常很晚跑到男生宿舍来聊人生和学术。来的时候用猫爪子挠挠门:

穿上衣服呀。

然后又说一句:我说的是男生。女生没关系。接着一个人在门外用颤颤巍巍的声音笑起来。我们从床上爬起来面面相觑:这娘们怎么这么傻B。

开了门之后,我们必须在灯光下对着她的麻子、她的驼背、她由于驼背而凹进去的平胸谈女性文学。她落落大方地把手放在某人的膝盖上,斜着眼睛四处乱射,外表不占优势的女学生的毛病,一样也没有改掉。直到我们每个人都对张爱玲和波伏娃有了更新的认识,她才把手从那条僵硬的腿上拿下来,抹一抹,走掉了。她一走,就有人喊:快放一部毛片来压压惊。于是大家一起看,唯有我上铺的老张不看,因为他只看三级片。看完毛片,话题又回到女老师的身上。大家讨论,症结何在?异口同声:脐下三寸。大家啧啧惋惜,惋惜之余也涌起惜别之情,一起说:吃他娘的。

那天晚上,大家喝得都很尽兴。我们把饭馆里贵一点的菜都点遍了,又要了一瓶一瓶的葡萄酒,然后对老师说:您留着人民币还有什么用。她被我们夹在中间,几条胳膊搭在肩膀上,连话也说不出来,兴奋得麻子都变成了疹子,用手挠来挠去。我的黑脸林黛玉没吃两口就歇了,撑着腮扫着一桌子人。这个时候我胃里一顶,吐了幸福的老师一身。老师一边用毛巾擦一边说:无妨,无妨。我女朋友终于忍不住了,说我腌湃,腌湃。

吃完饭,大家像烂泥一样淌到街上,男男女女搂在一起,嘴里不清不楚,不干不净。风一吹,我的酒醒了一半,感到太阳穴有两只钻头在钻我。这个时候眼前一花,多了两个人。架着我的两个人对他们说:

你们干什么?

天色昏黑,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知道一个很黑,另一个又瘦又高。黑脸的指指我说:

找他。

我说:你们是谁呀?

黑脸的说:这回你不认识我了?我認识你。

大家都停了下来,瞪着眼睛看着我们。黑脸的看了一圈他们,从怀里套出一叠光盘来说:兄弟,你也太不仗义了。

我说:我又没有搞你妹子。

他把光盘塞到我手里说:你这盘根本不是从我这儿买的。《红楼梦》我是卖过,但是我们是从广东进的货,你这个呢?你看看,你看看,你这是北京货。

我的脑袋里好像塞了一块海绵,正在不停地膨胀。一个人把光盘从我手里拿走,看了一下又传给下一个人。男生看完了又被女生要过去,她们好像让人家捏了一把大腿,叫得很清脆。她们看完了,又对黑脸林黛玉说:你看看,你看看。

几个男生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用力地拍着我的背,这让我又想吐了。我咬着牙说:大哥,你是不是看错人了。

没错。黑脸汉子严肃地说。瘦高的也说:绝对没错。

怎么可能!那些男生说:我们都是知识分子,我们怎么可能买毛盘呢?他们已经笑弯了腰,两个人一边笑,一边呕吐起来。

两个汉子抿起嘴,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们。黑脸汉子坚韧地说:我们做事要讲良心,你们这么做怎么可以?他一把揪住了我的领子,让我喘不过气来:不行!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操你还想怎么样。我照着他的肚子踢了一脚,同时还有三四条腿踢过去,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悲愤地吼叫道:

奶奶的,你们也太欺负人了!

瘦高个也说:你们凭什么这么欺负人?说完向我们冲过来,但是看到几只脚,又跑了回去。

这个时候我的老师清醒过来,喊了一声:不要打架!然后走过来说:大哥,你先不用着急。我是他们的老师,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又幽怨地对我们说:你们怎么能打架呢?你们怎么能打架呢?

黑脸汉子腾地从地上爬起来,胸脯呼哧带喘,他说:你是老师,那太好了,我就跟你说。

他拍拍衣服,立正站好,先自我介绍说:我是卖光盘的。老师说:哦。那个人说:也卖黄色光盘。老师说:哦?

黑脸汉子说:他买了一套光盘。

老师说:是不是黄色的?

黑脸汉子摆一摆手说:是不是黄色的跟这件事没有关系。关键是,他这套光盘不是从我这里买的,拿回去一看,不黄。老师说:哎哟哟。又瞟了我一眼。

黑脸汉子继续说:不黄吧,谁卖给你的就找谁换去呗。娘的。干我们这行的,在这儿常来常往,都讲个信用,没有不给你换的。你倒好,找到我,非说是从我这里买的,拉着我要退,我就退了。回去一看,不是我们这儿的,这不是坑我们么?我们小本生意,现在上货又难。我别的也不图什么,我就是想讲讲道理。你看,你看,你这样讲道理么?你们是念书人,当然要讲理。从我这儿买的,质量不好,可以换,但是绝对黄,我不会干这种事。你也不能这么骗人。

瘦高个走到黑脸林黛玉跟前,又掏出一叠光盘来:你比比看,我们这里的是广东音像出版社,你这个是北京音像出版社的。对不对?还有呢,我们这个是红字,你这个是蓝字。

黑脸林黛玉拿着两个光屁股林黛玉,左看右看,嘤咛一叫,把盘都塞到对方手里,抹着眼睛独自跑了。瘦高个就走到老师面前,让她比比看。

黑脸汉子还在说:抢不能抢要饭碗,坑不能坑婊子钱。

这个时候老师和所有的女同学都在看我。我站在当地,旁边是几个又笑又吐的男生。老师说:他说的对不对?

我又看看两个光盘贩子,他们有干柴一样结实的肌肉,布满皱纹的脸,四面开花的头发,表情又郑重,又委屈。我从心里面喜欢他们,这些纯朴的人啊。我觉得我不能骗他们。但是我摇摇头说:

对是对。你看他们像是说谎的人么?但是那个人的确不是我。

老师说:真的不是你?

我说:那我像是说谎的人么?

两个汉子悲切地说: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王八蛋,你今天别想走。他们像牛一样向我撞过来,我的老师拉住黑脸汉子的胳膊,如同一根牛尾巴,几乎横着飞在半空中,然后脸朝下拍在地上。其他人连忙跑过去,把她扶起来,此时她的嘴已经变成了一个血窟窿,眼镜被大家踩得不知所终。而两个汉子一下子就用他们的肩膀撞到我的胃上,我对着黑脸汉子的脸开始呕吐。他们根本就不是怕脏的人,带着满脸的汤汤水水,几拳就把我给打到地上。我正在吐,一点也感觉不到疼,仰面倒在地上,嘴变成了小温泉。我看到他们的脚在我身上飞来飞去,没过多久身体就开始扭曲了。

那天晚上我是被抬回学校的。我被打翻之后,仰望着星空,脸和脖子上一片热乎。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我这样静止了很久,听到身边又杂乱了起来,我成了大家关注的第二个伤员。虽然我自我感觉很平静,甚至比做完爱还要安详,但是事后别人告诉我说,我正在四肢抽搐,嘴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液体来。有个内蒙古同学断定,我正在发羊癫疯,就说:我操。然后把球鞋脱下来,掰着我的嘴塞进去。我的嘴里满满的,话也说不了,只能拼命摆动脑袋,想把那个臭东西吐出去。他们更加惊慌,两个人按住我的四肢,用力地把鞋往我的嗓子里塞。到最后我没有办法,只能随遇而安地咀嚼着那块粘满了泥土的橡胶,让他们抬上了一个平板三轮车,那上面已经躺上了老师。仗义的内蒙古同学光着一只脚,蹬着三轮车把我和老师并排送到了医院。在路上,老师侧过来摸着我的胸口,嘴里血呼啦撒地漏着风说:

想不到。想不到。

如果当时我想到把胶鞋吐出去,肯定会对她说:他娘的,我也想不到。但是我很快就含着那东西睡着了,就像婴儿含着奶嘴一样。老师则是我的母亲,正在爱抚着我,低声哼唱着,催我入睡。没办法,让她摸去吧。

我第二天才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一个护士正在我身边用叉子吃鱼罐头。昨天晚上,黑脸汉子用他生产过粮食也贩卖过光盘的拳头捅进我的右肋,打断了我的一根肋骨。把我送到医院的内蒙古同学怕我不知道,把当时的情况又复述了一遍:他们把老师扶起来的时候,她的精神反而更加亢奋,两只手像欢度国庆一样摆来摆去,只是嘴里乱七八糟,不能把心情表达出来。刚刚安顿好老师,就听见另一边噼啪乱响,然后看见我们三个人好像狗一样咬作一团,再一看,并不是咬作一團,而是两只在咬一只。他们跑过去的时候,黑脸汉子忽然对瘦高个说:行啦。然后转过身来说:咱们讲理吧。这几个家伙,真是他娘的知识分子,一听说讲理就什么都忘了,就算把他娘杀了也不例外。于是几个人围着我站着,开始讲理。而此时我已经躺在地上,听天由命了。一个同学说:

你们为什么打他?

黑脸汉子一挥手说:这是另外一件事。

我的同学就说:那你要说什么事?

黑脸汉子说:我们做买卖要讲信义对吧?他买了不黄的光盘,该找谁就找谁去对吧?被人家骗了就更不应该骗别人对吧?他把假黄盘塞给我们我们就亏了对吧?

我的同学说:对对对,就算你说的都对。但是你为什么打他呢?瞧你把他打得这样儿。

黑脸汉子再次挥了一下手说:没跟你说么,这是另外一件事。我们也不容易对吧?把钱要回去也没错对吧?他一边说着,瘦高个就弯下腰,从我的上衣兜里拿出一叠钞票,数出二十块钱,向大家展示一下,然后把剩下的放回我兜里。

黑脸汉子继续说:我们的东西我们要回去了,不是我们的我们也不能要对吧?这套盘还得还给他对吧?瘦高个就从怀里掏出一叠光盘,又向大家展示了一下,然后放进我兜里。

黑脸汉子还在说:现在这件事解决了对吧?我们可以谈另一件了。我们把他给打了,你们不服气对吧?那你们谁先上,要不就一块来吧,我们什么没见过,也不在乎这个对吧?

我的同学就开始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告诉我,黑脸汉子当时那叫一个凛然,真是一条好汉,把他们全都给镇住了。可是就在一愣神的功夫,那两个男人忽然在同一时间拔腿就跑,动作之快,配合之严密,好像排练过无数回了似的,转眼功夫就不见了。同学们说:当时你的屎都快给打出来了对吧?人道主义要以人为本对吧?冤冤相报何时了对吧?于是没有一个人追上去,大家齐心合力找了一部收废品的平板三轮,把我和老师运了回来。我说,谢谢大家,还是自己兄弟仗义。

内蒙古同学接着补充了胶鞋的事,他再一次把那玩艺脱下来放到我面前,让我看一看自己的牙印。我说,多亏了你,味道不错。他说,区区一履,何足挂齿。然后话题又扯到了老师身上,她那一摔,像一张煎饼一样拍在地上,嘴里的牙就像她课堂上的学生一样,稀稀拉拉。在平板车上她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用手疯狂地指着摔倒的地方,大家意会,派人去找,总算捡回两块碎琼乱玉,给她留作纪念。另外她前额碰到半块砖头上,出现了一个窟窿眼,现在必须用纱布牢牢堵住,否则情绪一激动,就会喷血不止,高达二尺,好像一只鲸鱼。我说,那她的两个乳房也要被摔爆?诸人大笑:哪里有乳房可言?加之驼背,就算有也不会受伤,看来你的脑子也被打出毛病来了。最后总结说,她就这么错过了出国的机会。说到这里,他们就告辞了,走出门去又回来问我:

说到底,那光盘到底是不是你买的?

我怀着对老师的歉意,只能说:是我,是我。

他们说:操,事情总算不是不明不白的。

他们走了以后,我把自己的外衣口袋打开,里面果然躺着那碟光盘。妈的,这两条朴实的汉子啊。

我住院期间,黑脸林黛玉忍辱负重地看过我几次,毫无疑问,她的眼睛又变成了一对疝气肿,而且每来一次,就要加重一些。每天她都告诉我,她已经没法做人了。现在女生中间,我的事情被传得风起云涌,先是说我买黄色光盘,后来又说我贩卖黄色光盘,我说,再往下呢,我该演黄色光盘了吧?她说,也差不多。人家说:我带着她在宿舍里做爱,大白天的门也不关,声音之大,四邻皆闻。我说,我操,你没告诉她们你是不出声的么?她登时要去寻死,说我也把她看成粉头娼妇。我说好妹妹这话从何说起?我敬你爱你天地良心若我死了化作灰不不不灰还有个形迹化作一阵青烟云云,好歹把她稳住。但是第二天她不顾我身上有伤,气势汹汹地把我从床上拽起来,问我和某某某某还有某某某有没有过一腿。因为现在传闻中我已经拥有了一根无孔不入的鸡巴,经常带着不同的女生到不同的宿舍去做爱,声音之大,四邻皆闻。我捂着肋骨说:她娘的,你明明知道这是谣言么。她说,没办法,谁说得都跟真的似的。我说:他娘的,反正我也臭到底了。以后谁再传我,我就告诉大家我跟她干过,否则怎么会说得那么真。我女朋友一下子又警觉起来:对,否则怎么会说得那么真?我就仰面躺下,任她自杀去了。

黑臉林黛玉这一自杀就杀了半个月,等到我出了医院的第一天,发现她的眼睛已经开始溃疡,需要时刻注意苍蝇。相应地,那天晚上也给我留下了后遗症:嘴上居然开始长出真菌,要把达克宁当作口红,每天抹三次。我说:都怪你,当初劝劝我,我就不去退那劳什子了么。她说:你居然还有脸怪我,当初是谁去买那劳什子的。于是我说,现在是达成谅解的时候了。经过了这番荼毒,我们两个都已经声名狼藉了。我已经确立了本系流氓的形象,长期以来这只是大家的主观推测,现在证据确凿,我可以名正言顺了。而她,虽然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还是说:你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狼和狈何以为奸?我总结道,今后的日子里,我们只能相濡以沫。相濡以沫你知道吧?就是两条鱼互相吐唾沫,互相恶心着又互相温暖着,我们的爱情就是这样。这也是我能给她唯一的安慰。

最后我说: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生活还可以继续。

她说:好吧,好吧。看来她也想通了。人生开阔了吧?我把光盘贩子还给我的光盘又拿了出来。再看看,再看看,封面多黄色,孰料它是假的。我笑着又把电脑打开,把光盘放进光驱:不过也好,我们也可以安装一下金山词霸,聊以纪念。

我点击了两下,然后向她转过头去:对吧?我们也不能白买。以后我们使的就是黄色金山词霸了。

这个时候我看见黑脸林黛玉那两个疝气肿艰难地瞪得很大,好像剥开两颗荔枝,荔枝核一动不动。我说:又怎么了?

她指着电脑屏幕说:你看看,你看看。

我回过头,看见怡红公子正在撅着屁股说:小蹄子,看我怎么收拾你。然后往某个姑娘两条大腿中间冲过去。

现在,诸君又可以看见一个全景镜头了。故事的主人公,也就是在下,此时正叼着一颗香烟走在中关村的大街上。镜头慢慢向前推,向前推,穿过行人的腋下,姑娘的乳房,最后停在我的脸上。我正在左顾右盼,盯着那些光盘贩子看了又看。他们同样察觉了我,沉着地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臂,拍着我的肩膀说:

哥们,光盘要么。

我说:不要,不要。

看看,看看也行。毛片呢?毛片和三级片也有。

我摇摇头,像他们一样和蔼地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找人。

他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来,然后成群结队地离开。这些人有着千篇一律的乱草头发和黄龅牙,他们穿着乡镇企业生产的肥大的西服,趿拉着破皮鞋,是生活在我们这个城市的英雄好汉。我已经找了好几天了,还是没有找到黑脸汉子和瘦高个。我别无选择,我对黑脸林黛玉说。我必须找到他们两个,把真的黄色光盘换给他们,把假的要回来,然后再去找小学老师,把假的退给他,或者换回另外一套真的。就像光盘贩子们说的,我们要讲道理对吧?道理就是这样的。黑脸林黛玉说,道理何止这么简单?如果这两个人未经察觉,又把假光盘卖给别人怎么办?如果新的买主再把那套假光盘退给别的光盘贩子怎么办?我说,你说得真对,好妹妹。如果是那样,我就要和黑脸汉子他们一起再去找到那个买主,再和买主一起去找另外的光盘贩子。黑脸林黛玉说:我看你是有病了。要知道,在你找他们的时候,这套光盘又可能已经无数次转手了。我说,好妹妹,这我也知道,因为谁都不能吃亏对吧?这是道理。那我能做的就是把这套光盘经手的人全都纠集起来,最后有可能在中关村形成一支寻找假黄色光盘的浩荡大军。当然这样做是有一点不现实,那我是不是可以在《电脑报》上登一则寻盘启事?她说:他们没打你脑袋吧?我说:不知道。也有可能我的脑袋的确是被打出毛病来了。脑袋有毛病的人就特别爱较真,从前我有一个中学同学,脑袋就让汽车给撞过,撞过之后变得义无反顾,谁招了他,他一定要砍人家一刀才能找回道理。有的时候就怕讲道理,如果我不去找他们,他们就会逆向地来找我,最后有可能在某天晚上,那支寻找黄色光盘的浩荡大军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轮流暴打我一顿,然后再和我结算误工费、车马费。事情的逻辑就是这样,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以攻为守。林黛玉就笑了,说:滚你娘的吧。我说:你也学会好好说话了?好吧,那我就滚我娘的。

于是,我就滚到街上,开始了我新的旅程。既然我已经在移动互联时代之前把自己搞臭,那么我准备什么也不干,就这么找下去。我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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