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星
2017-06-02田原
田原
一
黯淡的房间里,窗户高高在上,阳光只能勉强落入。
这里只有一张和舒适二字距离很远的床,一张金属材质的冰冷桌子,嵌入式的衣柜以及一个一毫米多余空间都没有的卫生间。
Amber散着头发,蜷曲在墙角,拿着一个iPad——这种多年前流行的东西——玩着国际象棋游戏。她仍然停留在“简单”这个级别,而且马上就又要输了,她脑中又浮现陈涵的脸,他说,你啊,单纯地被直觉驱动,不可能下好国际象棋。
这句话,陈涵对她说过许多次,Amber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说时,是带着爱怜,他拍了拍她的头,就像疼爱一只呆萌的小猫。那时的Amber,眼神清澈,像孩子,让人想要保护。
初遇陈涵,是在片场,正值电影的大好时节,动不动一部电影就有几十亿的票房,一笔笔热钱涌入这个市场。但Amber只是一个小演员,在各种片场里穿梭,充当那个不重要也不会被记住的角色,直到有一天陈涵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那天是拍民国的戏,她穿着旗袍,因为只是不起眼的角色,她的旗袍有些松垮,细小的身子在布料里晃荡。
“服装组的人在哪里?”陈涵边往Amber身边走边说。
周围的人紧张了起来,副导演赶紧传话去找服装。
陈涵围绕Amber打量了一圈,然后紧紧贴到她身后,捏起旗袍宽松出来的部分,用双手卷起勾勒出了Amber的腰线。
“我们的服装能讲究一点儿吗?这件旗袍大了这么多,上镜能好看吗?”陈涵的声音威慑着周围的人,他的呼吸落到Amber的后颈,顺着领口的缝隙钻入了后背,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气息。
他的手炙热,Amber觉得透过布料都能感觉到他的掌纹,清晰又深刻,那双手又抓紧了一些,Amber的心跳加快了,努力忍着不让自己颤抖。
那天结束,Amber才知道,陈涵就是这部戏的编剧,一半大赚票房和口碑的片子都是他写的,他在项目中的地位甚至高于导演。
那天的拍摄,他一直在现场,除了看监视器,与导演攀谈之外,他时不时会看向Amber那里,没有特别刻意,也没有回避。
“我觉得这个角色的戏份应该加多。”陈涵指着监视器里的Amber对导演说。
“她吗?不会吧……”导演凑到陈涵的耳边,话里有话。
陈涵的表情变了,刚才和导演是那种称兄道弟的气氛,但他突然严肃了起来,说:“这个女孩跟别的不一样,你看Ali,现在当红,但眼神空了,没有魅力,懂吗?没有能量,正在消耗自己,撑不了太久。”
导演拍了一下大腿,陈涵说到了他心里,吐槽模式开始,“你说得太对了,现在的演员,红了就上天了,不知道自己是谁,卡着几部戏,还今天一个广告,明天一个商业活动,出去站个台,半部戏的钱就到手了,哪里有心思好好演?每天最多拍10个钟头,动不动就迟到,根本就不好好看剧本,觉得自己往那里一站就是太阳……”
陈涵深深地拍了一下导演的后背,意思是,我懂,不用说了,让我把戏加起来吧。
女一号Ali航班又延误,整个剧组等着她,焦急之际,陈涵拿着新加的一页剧本就出现了。他亲自把新加的剧本递到Amber手里,然后意气风发地对所有工作人员说:“来,拍吧!”
陈涵兴奋地坐在监视器后面,盯着Amber,他看到了许久没有见过的直觉。
一滴眼泪从Amber的眼中滚了出来,哪怕只是看着,都能感受到热量。
“卡!来来来,上前补特写,Amber你还可以吗?情绪还在的话我们就赶紧来,拍一个特写。”导演兴奋了。
Amber使劲忍着不让泪出来,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
Action!
陈涵死死盯着监视器里的特写,Amber说完台词,微微抬起头,她在用整个身体演戏,一颗颗眼泪落下,落进了陈涵心里。
那种恋爱的感觉,陈涵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他心头微微一颤,整个身体被微微的电流穿透。
二
啪的一声,iPad被摔到了地上,没有摔碎,Amber举起它又砸了起来。那盘棋,她输掉了,数字显示,她一局都没有赢过。
一個小小的机器人钻了进来,铁门的下角,有一个大约15厘米高的小门,刚刚好够小机器人进来。
机器人忽闪忽闪了一下,用那种进化的合成声音说:“Amber小姐,这是您在本精神疗养中心损坏的第十一个iPad,请问您还需要再购买一个吗?”
Amber捡起iPad继续砸,因为整间屋子里,除了iPad之外没有其他可以砸的东西。
机器人突然变高了,一个个机关打开,他就噼里啪啦地伸展开,成了一个比Amber还要高的细长家伙,两只细细的机器爪卡住了Amber的肩膀,把她按下。细爪测了一下体温,腰间伸出的另一只细爪又按了一下脉搏。
“Amber小姐,您现在的体温和脉搏都已超出正常范围,我将给您注射微量的镇定药物……” Amber拼命挣扎,那小细爪中间是柔软的合成材质垫圈,瞬间锁紧,无法反抗。
呲的一声,镇静液体被注射到Amber体内,她瞬间被冻住了,似乎可以被一只手指点碎。
机器人放开了细爪,她的手臂和肩膀都有红红的一圈圈印记。
“Amber小姐,您会考虑用更新的设备玩国际象棋游戏吗?”机器人说着又眨了眨眼。
“我就要iPad。”这几个字是尸体,从她嘴里吐了出来。
三
陈涵和Amber之间放着一个iPad,国际象棋的界面,陈涵移动了一个棋子,然后直直看着Amber。
Amber抿着嘴,有些紧张,陈涵才刚刚教会她各种棋子的走法,她还在努力默念着,胆胆怯怯地,她走了一个士兵。
一秒钟后,陈涵就走了下一个棋子,Amber脸红了,脑子里涨得发热,只能尴尬地又走了一个士兵。
再来两步,陈涵就要将军了,但他拍了拍Amber的头说:“我退回去,再来。”
这时,副导演来催场了,Amber站起身,抖了抖旗袍,恋恋不舍地走开。
和陈涵在一起,她总觉得浑身发热,这种无名的温度会在她身体里上蹿下跳,让她时而轻浮,时而沉重。他如此聪明,如此渊博,Amber仰慕着他,甚至有一丝丝敬畏。她的内分泌被打乱了,变成了一团游窜的气体,唯有站到摄影机前,喊Action后,她才能变回固体。
一开机,她终于可以躲入角色,暂时逃离那个被恋爱抓挠的自己。
那部戏成就了Amber,她完全压过了女一号,一举成名。
拍摄的过程中,陈涵一直都在,他是出了名的风流,和圈内无数女演员都有过一段,泡妞快准狠。然而这次,他只是常常出现在片场,拿着一个iPad教Amber下国际象棋。有几次,他甚至带来甜点,大家都说,陈涵变了,这次可能是遇到了真爱。
打动陈涵的,是Amber的天真。她不是技术流的演员,没有逻辑,只有直觉,也正因为这样才能够不带痕迹地进入角色。
她细小的身体里,有一个神圣的地方,那里不属于她自己,是一个可以让角色入住的房间。
那年Amber刚刚21岁,陈涵已经35,他们理所当然地在一起,无比笃定,认为从此就是彼此的唯一。
四
被注射了镇定剂的Amber静止着,有一颗泪从眼角涌出,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伤害和折磨之后,清澈的,只剩下眼泪。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看了看投影在墙上的电子钟,已经过了12点,陈涵还是没有来。
她按下了床头的呼叫按钮,问:“我有访客吗?”
对面是机器答录的声音:没有。
她又回复到静止的状态,屋子里如此寂静,呼吸的声音都显得像从远处刮来的冷风,但她脑中,无比吵闹。
啪的一声,Amber摔碎了桌上的盘子,陈涵一把抓住了她,死死按住说:“你够了吗?”
Amber拼命地去抢他手里的手机,歇斯底里地喊着:“你把手机给我看啊,你要是什么都没做,就给我看啊!”
陈涵的脸涨红了,他大喊了出来:“你能给我一点儿空间吗?你一出去拍戏就是两三个月,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抢不到他的手机,Amber在他手臂死死咬了一口,陈涵疼得大叫起来,手机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Amber完全不顾自己的样子,爬行在地上捡起了手机,打开微信,翻看聊天记录。
看着看着,她的眼泪飙了出来,她把手机当世纪仇人一般死死砸在地面上,碎了。
她站了起来,一巴掌扇在了陈涵脸上。
陈涵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平生头一次,有人这样正面扇在脸上。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着,Amber已经哭得跪倒在地上。
陈涵跪了下来,托起她的头,擦干她的眼泪,把她抱在怀里。
“对不起……那个女的自己扑过来的,你又一直不在,我只是无聊,男人就是这样,特别容易无聊,这点特别卑劣。”陈涵亲着Amber,认真地品尝她的眼泪,味道是咸涩的,带着她皮肤的香味。
“为什么要骗我?”Amber几秒钟就哭湿了陈涵的胸口。
“我从来不想骗你……只是我内心有一个缺口,遇到你,填上了,但你不在,这个缺口就又敞开,我受不了,那个女的,对我来说,只是物品。”陈涵说着,胸口一阵闷痛,男人诡异的自尊在作祟。
他成就了Amber,一方面他如此骄傲,但另一个方面,他竟默默开始嫉妒和自卑,镜头里的Amber如此美丽,有越来越多的人喜爱她、崇拜她、觊觎她,他可笑地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他需要无知又廉价的女人,需要她们的盲目崇拜,来填补失落。
他不想失去Amber,但更害怕失去自我。
他玩起了一个隐秘的游戏,他把自私伪装成脆弱,伪装成对Amber的需要。
“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不能……”他紧紧抱住Amber,让她没有一丝动弹的余地。
Amber哽咽着,她还在颤抖,她虚弱到没有力量離开陈涵。
五
疗养院的游戏厅里,病人们都穿着惨白的衣服,戴着VR头盔,一人一个小小的透明隔间,他们有的傻笑,有的拿着玩具枪四处扫射,机器人在各处走动,维持着秩序。
Amber来到下单处,疗养院里用的设备已经是其他地方淘汰的,所以价格也相对便宜。点开菜单,出现各种游戏分类:设计游戏类、迷宫类、冥想享受类、歌舞类……
Amber选择了歌舞类,找到了她最爱的那首歌,把眼睛对准了虹膜识别处,验证并付款后,她被指引到自己的小隔间,戴上头盔,另一个世界出现。
她回到了盖茨比的年代,女人都穿着漂亮闪光的裙子,男人们都看上去像绅士,主持人堆满笑容引Amber上台,用打了鸡血的声音对她说:“Are you ready?”
1、2、3、4,音乐响起,是After You Get What You Want, You Don't Want It。
Amber开始边唱边跳,台下的观众纷纷给Amber卖命地鼓掌,一切都是温暖华美的。
虚拟之外的世界里,Amber穿着白色长裙,光着脚,戴着头盔,认真地跳着,像没有观众的小丑。
陈涵来了,他默默站在透明隔间外,看着Amber,没有音乐,她的脚踝还是如同少女一般纤细,仿佛无法支撑整个身体的重量,但又奇迹般完成着各种复杂的动作。听不见伴奏,但能听见Amber轻轻哼唱着那首歌:After you get what you want you dont want it, if I gave you the moon, youll grow tired of it soon……
曾经,陈涵是她最好的舞伴。Amber从小就喜欢看歌舞片,她爱那种不真实的快乐,如果永远都不会醒来,就最好。那年Amber生日,陈涵送给她一件vintage的flapper,亲自给她拉上拉链。陈涵穿上了三件套的西装,拉着她的手,1,2,3,4,他专门给她雇了一支乐队,唱她最爱的那首After You Get What You Want, You Don't Want It。
舞台上的Amber,那么美,陈涵看着这个完美的她,却又不自禁地想起他们的各种吵闹。
生日前,Amber好不容易才有几天的假期,她死死趴在陈涵的背上,说要一刻都不分离。但陈涵还有一个剧本没有写好,他有种深入骨髓的危机感,他说不行,得先写完。
Amber瞬间就暴跳了起来,她喊道:“陈涵你患上了绝症,比癌症还糟糕!”
“什么?”
“自私是绝症!”Amber说出了刚演完的戏的台词。
“你不要丢人了,把那种二流编剧写的糖水词拿出来跟我吵架。”那个编剧,和陈涵齐名,总是写大卖的爱情片,为陈涵所不齿。
“糖水又怎样,她写的片子比你写的票房好!”此话一出口,局面不可收拾。
陈涵开始收拾东西走人,Amber又开始摔东西。
哪怕她事业再好,在镜头前再享受,只要得不到陈涵百分百的关注,她便会哽咽。她需要陈涵对她永远如同刚认识时那样,她需要他对她的好奇、珍惜、疼爱。没有这些,她会怀疑自己。
是我对你没有吸引力了吗?还是你就是一个low货,你就是内心污浊,你是不是又搞上别的low婊了?
陈涵终于从座椅上弹起,没有!他吼着。
他冲到Amber面前,如同猛兽一般,大喊,我没有,你够了吗?
Amber吓哭了,眼泪失控地滚落,她抽动颤抖地说,我只不过想要你的关注,都不行吗?
说完,她像小动物一般散落在地上,这样不堪一击的她,才终于戳中了陈涵。
这样脆弱的她,才没有任何威胁。
陈涵把Amber像孩子一般抱起,把手插进她的头发,亲吻她眼泪流过的地方。
只有大吵大闹到没有退路,筋疲力尽,他们才会向彼此投降,紧紧抱在一起,假装不会再有下一次。
六
知道自己怀孕,是在拍了一整晚的夜戏之后。近一年以来,Amber并不开心,她被两人的关系摧残着,也似乎失去了最初演戏的天分,经常在镜头前找不到状态。
说到底,她是一个会被情绪控制的人,随时可以变得不堪一击。
但更不堪一击的是陈涵。现在大部分电影公司都开始用机器主导剧本创作,一家叫做Scriptup的公司发展出了一套剧本开发系统,选择一个故事类型,机器便可以生成10个以上的框架。接下来把人物、情节、节奏按照数据验证过的模式铺陈开,剧本就出现了。这个体系中,也留出了给人类的“缺口”,Scriptup雇佣了大批编剧来做出非理性的决定,在每个节点都加上了Human touch。这个系统在不断地学习和积累数据,编剧这个行业,随时都有可能被取代。
她把验孕棒显示阳性的照片发给了陈涵,有种少女般的兴奋,她甚至天真地觉得这个孩子会挽救她和陈涵的关系。在等待陈涵回复的时间里,她期待着他兴奋地打来电话,第二天就赶过来,抱着她,对她说他们终于可以组成一个家庭。
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没有回信。
Amber突然想起陈涵经常对她说的那句话,你这样的人,单纯地被直觉驱动,永远都下不好国际象棋。她不懂布局,横冲直撞地试图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是一点点被吃掉。
那晚,陈涵冷冷地说我们还是先不要孩子为好。
Amber被激怒了,她说他不爱她,一个爱她的男人,听到她怀孕的消息,第一反应一定是兴奋。
陈涵说不是这样的,我爱你,也觉得兴奋,但现在两人的状态并不合适。
但是孩子来了,以我们的状态,永远都不可能完全“合适”,你只是不够爱我,我懂了……
说完Amber挂掉了电话,彻底关机,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把瑞士军刀,然后走进酒店的浴缸里,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虽然那晚陈涵及时赶到了,但悲剧才正式开始。
陈涵抱着一缸血水里的Amber说,我们结婚,把孩子生下来,好吗?你不能离开我,我不允许。
那时起,Amber就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事业毁了,一蹶不振。
Scriptup越来越完善,曾经不可一世的陈涵被轻轻一推,开始无尽地下落。
用陈涵这样价那么高还觉得自己是神的编剧,早就受够了——制片人们这么说。
只剩下无比信任陈涵的老朋友,还给他留着一席地盘,但更多人在等着看Scriptup出品的片子票房大胜。陈涵把心悬了起来,没日没夜地修改剧本。
而Amber的肚子日渐隆起,她开始越来越无法面对自己,工作无法继续,出门怕被拍,她终日披头散发地待在家中。陈涵又拿出iPad,打开国际象棋游戏,进入人机对战模式。
“你不是说我永遠也不会懂怎么玩吗?”Amber说。
“你赢了机器,我就跟你一起玩,好吗?”陈涵亲了亲她的额头,无法直视她空洞的脸。
“你什么时候写完剧本,我们一起去很远很远的、没有人的地方旅行好吗?”Amber从背后抱住了陈涵,哀求着。
“就快写完了,你先赢机器,好吗?乖。”
每次陈涵说“乖”的时候,Amber就会莫名地安静下来,她想永远扮演那个小孩,因为听话而得到表扬。
但是,剧本写好了,也没有旅行。
陈涵说,他必须扎根在片场,这次最后一次机会,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笑话,看机器主导的剧本大获全胜。他说他必须时刻警惕,与演员沟通,修改剧本,做那些机器做不了的事情。
好吧,Amber说,现在我们是一个家庭,我们必须相互理解和支持。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看着各种电视剧,用永远都赢不了的国际象棋游戏塞缝。
当然不止这些。她渐渐侵入了陈涵所在的剧组,通过A认识B,又通过B认识C,从摄影组到服化组,甚至场务组都有了她的眼线,她需要知道陈涵在做什么。
“Amber,我一直都是你的粉丝,认识你让我欣喜若狂,这些天跟你微信聊天,让我觉得仿佛在梦中。我不想伤害你,但实在也无法做到视而不见。”Amber也终于收到了这样一条微信。
是的,陈涵又一次出轨,这次是剧组的造型师助理。
“你太低贱了,女演员都搞不到了。”她给陈涵发了这样一条微信,然后把消息透给了狗仔。
陈涵背着有五个月身孕的明星妻子,在剧组搞造型师助理,这样的新闻漫天飞舞。
看到所有人都开始对陈涵落井下石,Amber居然有了一丝快感。
陈涵编剧的电影和Scriptup编剧的电影同期上映,他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影院,看完后,他瓦解了。
对手的结构无懈可击,他曾经以为机器写不出漂亮的台词,其实,机器收录了所有经典句子,再根据关键词和语义语境分析对其进行改编和分配,好几次,男主角都说出了王尔德式的俏皮话。
他被吓得失去了体温,他的所有,瞬间崩塌。
他输得很惨,也无力还击。
他想过死,但爬上楼顶,却被阳光刺痛了眼睛。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如此懦弱,对未知是如此恐惧。
他回到了Amber怀中,“还记得《射雕英雄传》吗?”陈涵像孩子一般把头埋在Amber怀中,呓语一般问她。
他说,你一定没有看87版的《射雕英雄传》,黄日华和翁美玲那个版本的。那时,只有三岁的陈涵就能背下剧情。闷热的夜晚,他在院子里给没有看过的大人们讲解。讲着讲着,他就入戏了,挥舞起手臂,演了起来。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以后自己会是一个以贩卖故事为生的人。
虚构一种真实,曾经是他的所有。
“现在,我什么都不是……”陈涵哭了,这是Amber第一次见他流泪。
一无所有的他,才可以完全属于我,Amber默默对自己说,她竟感到了占有的满足。
“你是我爱的人,你还是孩子的爸爸。”Amber亲着陈涵,把他的手放到她的肚子上。体内的胎儿踢到了陈涵手上,他的心头颤抖了,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一个小小的人儿,就要闯入这个困惑的世界。
七
April就这样来了,4月的一个晴天里,她突然就闹着要出来。Amber发作得特别快,连麻药都来不及打,她痛到几乎休克,生下了一个小女儿,皱巴巴的一个早产小人儿,眼睛也没有完全睁开。Amber把她拥在怀中,脑子是空白的,却不由自主地哭了出来。
陈涵把这团小肉抱在怀中,猛然意识到,这世间多了一种无法割舍的联系。
Amber生完孩子之后,兴奋地给经纪人打电话,准备复出,但得到的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冷淡回复。坐月子、哺乳、肚子上留下的赘肉、身体的不适也让她烦躁无比,她让自己的情绪撒了一地,无法收拾。
陈涵坚持让孩子喝母乳,“我查过了,喝母乳的孩子免疫力会好很多。”他拿着iPad,点开一篇篇讯息对Amber说。
“那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你的事业已经没戏了,我还得复出挣钱啊。”
你的事业已经没戏了,这几个字如同散射的子弹,把陈涵的心打成了马蜂窝。
“你的事业也早就没戏了,你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陈涵放出了狠话。
Amber发疯一般砸掉了身边一切可以砸的东西,无辜的April哭了起来,被哭声刺激的Amber居然尖叫了起来,叫到声嘶力竭。
陈涵知道自己的编剧事业已经无望,卖了一套房子做生意,亏了。
两人搬到了窄小的屋子,阿姨也辞退了,生活露出了狰狞的面目。Amber除了埋怨还是埋怨,她蓬头垢面地终日待在家中,会突然痛哭,突然狂叫,突然望着陈涵发呆,最过分的一次,她差点儿把April淹死在洗澡盆里。
前一秒,她温柔得如同最伟大的母亲,把April抱在怀中,轻轻亲吻额头,下一秒,她会突然尖叫起来,说April是怪物。有时,她会突然大段说起台词,那些她曾经演过的角色,会突然附体。
诊断说,她有严重的抑郁症和精神分裂,必须住院治疗。
对一个人,从爱到恐惧,也不过两年多。
那是一个晴朗的四月,April的生日刚过,陈涵把Amber送进了精神病院。
八
“您好,我是Personal Star的经理人Ken,Amber小姐,我是您的粉丝。”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出现在Amber面前。
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我是您的粉丝”这样的字眼。Amber被点亮了,这是在哪里?她努力看了看周围,哦,对,是在医院的游戏室。今天是她的生日,已经是进医院的第三个年头。
Amber莫名地害怕这个西装男人,她用目光向男人身后的陈涵求救,此时的陈涵早已不再意气风发,整个人如同一碗冷掉的汤,身体也似乎因为气场变小而萎缩。但对Amber,他还是那个她深爱的人,她一头栽进陈涵怀中。
“我想跟您介绍一下我们公司。目前我们是全球最大的艺人虚拟形象管理公司,80%的明星都把虚拟形象授权给了我们,我们会对您进行整体扫描,然后从您巅峰时期的作品里提取信息,把最佳状态的你复原出来。我们公司和目前世界上最大的VR内容提供商隶属同一个集团,授权给我们,我们可以把您提供给千千万万个您的粉丝。”Ken说得如同背书一样,他看了看Amber,他读不懂Amber的眼神。
Ken继续说:“说得简单一点,只要授权给我们,您的虚拟形象可以再次出演电影,我们也可以以您的形象定制内容,然后卖给用户,您可以从中得到利益分成。”
Amber又往后退了一步,她在医院待了太久,听到真实的人说话,她突然丧失了理解的能力。
别害怕,陈涵说,他抱住Amber,他说Ken不是坏人,只是想来帮我们,你只需要签一个字,做一次扫描,就好。
“我能出去吗?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Amber并不在乎他们说的,她只能感受到自己。
“签下合约,我就带你走。”陈涵说。
“真的吗?”Amber颤抖着说。
“真的,合约我已经帮你看过了,是对你好的,有许多要签字的地方,来吧,乖。”说着陈涵摸了摸她的头。
Ken唰的一声拿出了合同,熟练地指挥着Amber,在各处签下她的名字。
陈涵抱住她,说:“你还记得吗?你说你想做默片时代的女演员吗?”
是啊,那是Amber一直以来的梦想,穿着华丽的衣服,在大大的摄影棚里,被耀眼的灯光浸泡着,忘情地表演。陈涵说现在就要她帶去那里,那个好莱坞的黄金时代。
无人驾驶的车开了很久很久,Amber靠在陈涵身上睡着了,在她脑中,时间已经错乱,迷迷糊糊地,她仿佛回到了初识陈涵的时候,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把头埋进他的脖子,努力吸着他的味道,他就像温暖的水泥。
她不想醒来。
Ken领着他们来到一个建筑的入口处,外表看来,就是普通的房子而已。然而打开门,里面有无数个圆形的球体,Ken堆起了职业的笑容说:“Amber小姐,我们已经为您准备好了一次完美的体验,陈涵先生说您特别喜欢Fritz Lang的《大都会》这部电影,您来演女主角如何?”
Amber疑惑地看着陈涵,那一个个球体,好像小时候居民楼顶的水箱。
“您需要去那边换上传感衣。”Ken指向那边的小房间,陈涵拉着Amber走了过去。
陈涵轻轻脱下Amber的白色病人服,她是那么瘦小,脊椎凸起。她的皮肤,曾经如同饱满的花瓣一般,透着香气,但我没有好好珍惜,陈涵对自己说,如果不曾那样伤害Amber,今天会是怎样?
他不敢再想,只能把这种罪恶感化作一个拥抱。
陈涵给她穿上单薄的罩衣,Amber像孩子一般,被陈涵带领着,来到一个球体前面。一个工作人员出现了,让她脱掉衣服,进入球体内。她闭上眼睛,一种和身体密度一样的液体将她淹没。
准备好了吗?这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一道亮光。Amber一阵眩晕,眼前出现一个大灯,天啊,真的到了好莱坞片场,就像电影和纪录片里看到的那样:巨大的摄影机,戴着贝雷帽的工作人员,搭建起来的华丽场景。
导演亲自走了过来,他说Amber,接下来是非常重要的一场戏,你要开始变得邪恶,跳着散发不良诱惑的舞步。这是《大都会》里让Amber印象最深刻的一场戏,女主角微微弯着腰跳舞,散发着阵阵邪气。
服装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条亮闪闪的裙子,请她去换衣服。
换完,Amber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发现是Rachel Weisz,她走近,死死盯着镜子看,没错,就是她最喜欢的女演员。
Amber曾经对陈涵说过,好希望自己是Rachel Weisz的样子啊,而现在,分明就是钻入了她的身体,而且还在演自己最喜欢的电影《大都会》。
副导演来催场了,灯光,打板,Action!
音乐响起,Amber终于又回到了自己所属的地方,她属于镜头,不属于这个残缺的现实世界。
她尽情地跳着,那个自己被放空、角色侵入体内的感觉又来了。忘记自己,难道不是最奇妙的事情吗?是近乎宗教的升华。Amber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她把自己交给了一个只存在于影像中的灵魂。
Cut!
导演兴奋地喊着,所有在场的人都起立鼓掌,大家都说太棒了,太完美啦。在赞美中,Amber眩晕了。
突然,眼前漆黑一片,时间到,体验结束。
Ken问道:“Amber小姐,想让这种体验一直继续吗?”
“想。”
九
Amber把自己卖给了Personal star,她在虚拟的世界里被重建,然后被贩卖给不同的客户。曾经的她,是无数男人心中清澈的女神。现在,在虚拟的世界里,你可以和Amber一起干很多事情,吃饭、逛街、聊天,当然还可以做爱,在不同的场景,用不同的姿势,只要你付得起钱。
从此,Amber会有持续的收入,这些钱会用来让April长大,受教育。而Amber,永远住进了球体,永远年轻地活在片场,Ken告诉她,系统还会不断更新,会越来越逼真。
确切地说,是陈涵卖了她,然后把她放入了虚幻之中。
Amber被全身扫描,声音也被采录,技术人员又从她曾经的影视作品、采访中校正她的形象,美化到最佳状态。
在这个下沉的世界,如果你年过60,或者身体残疾,患有精神疾病,便可以申请进入球体,活在虚幻中,靠营养液为生,消耗最少的实际资源,直到死去。
然而到了那一天,我们还要真实的世界有何用?
陈涵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时常看着入睡的April,陷入沉思,我们究竟为何在这里?又将去到哪里?
陈涵深深地厌恶着这个世界,但正是因为厌恶这种强烈的感情,让他和这个世界产生了不可分割的联系。
他安慰自己说,让Amber活在美好的幻觉里,也许是最好的出路。
“陈涵,你和April在里面吗?”被采录完的Amber问道,她的眼睛是湿润的,“除了演戏之外,我还想和你们在一起。”她说,她想起了自己是谁,经历过什么,就像濒死体验一般,她的一生在脑中燃烧。
“可以吗?你们可以也做扫描,然后,和我在一起吗?”她说。
陈涵抱着她,他差点儿说出,不如我们重新开始。
但他知道,那只会是另一个错误的起点。
“你知道吗?在和你的关系里,我一路都在输,因为我爱你比你爱我多一些,这让我甚至放弃了尊严,知道我仅存的骄傲是什么吗?”说这番话,Amber的眼神突然清醒了。
“是什么?”陈涵问。
“是我不爱你……我爱的,是一个更好的你,但他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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