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我们的精神之乡
2017-06-02李君君
李君君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的开篇即谈到:“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①“乡土”是中国人的“根”,两千多年的农耕传统和儒家特有的伦理秩序相结合,形成了中国特有的文化传统,“乡土性”也成为我国文化结构的重要特征之一。乡土从来就是文学书写的重要资源,也是认识中国的重要视角。百年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从不同的立场出发,对“乡土中国”進行多维审视和书写,从鲁迅、台静农、茅盾、吴组缃、废名、沈从文到赵树理、柳青、莫言、贾平凹、张炜等,都力图对乡村、土地和农民的现实境遇和精神结构做出自己的思考。新时期以来,“如何书写当代中国经验,如何呈现新时期中国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着的前所未有的历史剧变”,更成为“新世纪每一个具有文学自觉意识的中国作家所无法回避的、也是亟需回答的问题。”②
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富矿》《后土》《福地》正是他辛勤多年而交出的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百年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中国农民到底经历了什么?中国这一百年的精神底色有无改变?乡土中国的精神结构是处于剧烈变动还是所谓的‘超稳定状态?”③这是叶炜多年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叶炜回到了那个生他养他的“血地”,在许多作家都将目光转向城市的时候,叶炜向乡村和历史回眸,在一次次的“精神还乡”中寻找百年中国精神变迁的答案。《富矿》《后土》和《福地》都定位于一个苏北鲁南的小村庄——麻庄,这三部小说各有侧重。《富矿》从经济入手,表现经济对人性和道德的挤压与扭曲;《后土》堪称中国乡村政治治理史,展现了以麻庄为代表的中国现代乡村基层政权生态;《福地》是三部曲中分量最重的一部,它由辛亥革命写起,一直延伸至改革开放以后,侧重在战争、政治运动、经济改革等冲击下中国乡村精神底色的演变。三部作品分别从政治、经济、文化几个方面来反映中国百年来的社会巨变与政治激荡,可谓是一部史诗性巨著。
《福地》以麻庄为地标,以万家几代人的经历为主线,表现了他们在清朝灭亡、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革等时期的命运浮沉。小说几乎涉及了中国近现代历史上所有的重要事件,叶炜以家族史的形式勾连起整个民族的百年浮沉。一部中国近现代史几乎就是一部苦难史。麻庄也不例外,麻庄人经历了众多难以想象的灾难:战乱、匪患、政治动荡、饥荒、水灾、旱灾,还有现代化对这个小村庄带来的巨大冲击。但麻庄依然是块“福地”,一颗被一个老妇人小心翼翼携带来的种子在麻庄生根发芽,成为屹立在麻庄几百年不倒的“守护神”,对“树神”和“土地”的敬畏让麻庄人历经多次劫难却依然繁衍不息,他们“曾经受难,终究蒙福”。在小说充满了魔幻化和神秘性的叙述中我们发现,这颗大槐树和麻庄的“地主”万仁义实际上有着某种共通性的,老万就是大槐树在人间的化身。
叶炜对“老万”这一地主形象的塑造颠覆了以往我们对地主的认知,老万不再是“黄世仁”式的恶霸,而是更多的充当了一个乡村守护者的角色,可以说叶炜小说中的“老万”地主形象可能更接近历史的真实状态。对于老万这个形象,作者没有简单地肯定或否定,而是正视混沌一片的人性,既写出了老万的“好”也写出了老万的“坏”。万仁义有他“罪恶”的一方面,他的祖先因为控制着麻庄这片土地自然也控制着这里的农民,长久地享有着“初夜权”。万仁义也是一个对女性有着强烈的欲望的人,他在妻子绣香死后与家里长工王顺子的妻子滴翠偷情十多年,又在四十四岁时娶了从窑子里救出来的年仅十三岁的冬菊。但另一方面,老万又是麻庄的守护神,“万家从建村开始就是麻庄的主心骨”,老万为守护这片村庄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万仁义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始终牢记父亲的遗憾:“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要好好经营家产,善待村里的每一个人。”④,老万“和他的爹老子一样,是个忠厚人,或许是肚子里有了一些四书五经,他对待麻庄那些租户和下人的态度一直都很温和。”⑤在村里老万有情有义,经常做些帮扶乡亲的善事。为了不让土匪害村,老万将自己的女儿送去给土匪做干女儿;在土匪进入麻庄作乱时,老万自己出资组建了民团来保卫麻庄;在日寇入侵时,老万也组织村民进行了防御;水灾来临时,老万用自己的粮食救了全村人的性命;大跃进时期,老万颇有先见之明的在山洞里储存了粮食,后来又用这些粮食救济村人;在庚子年大旱时,老万又颇有先见之明的用自己的粮食征集劳力打井,又将自己所剩不多的粮食分给村民做种子,最终挽救了麻庄……在多次的灾荒、动荡中,都是靠老万,麻庄人才挺了过来。小说中写到文革时期陆小虎命令王顺子上台批判老万时,王顺子却在台上历数了老万这些年在村子里做过的好事,几乎将批判大会开成了表彰大会,这是麻庄人对老万的客观评价。在当时那种无法依靠政府给予救助的情况下,以“老万”为代表的地主、乡绅在维系乡土中国基层社会的稳固中起着重要的作用。
“土地”是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的核心意象,《富矿》中的矿场、《后土》中的砖厂和《福地》里的麻庄村都是这一意象的延伸,人与土地的关系是叶炜乡土书写的一个重点。在《福地》中,人与土地的关系是和谐的,人们对土地怀着深深的敬畏之心,敬鬼神,尊教化,乡村的习俗禁忌、价值观念与伦理秩序对乡村的的日常生活与大小矛盾都起到维系、调节的作用。文革中陆小虎等对万仁义的批斗、打压首先破坏了乡土中国温柔敦厚的氛围,这片原本催生仁义、宽厚等中国传统美好道德品质的土壤遭到破坏,此后在现代化的物质大潮的冲击下乡土道德和人性状况更是不断恶化。《富矿》中的矿场隐喻着人们对土地的进一步开掘,旷工们不断地向土地深处“掘进”,既从这块“福地”里攫取财富,也是对土地的破坏。在这里人们对土地的敬畏之心渐渐失去了,现代化和城市所带来的巨大诱惑使得人们对金钱和欲望中渐渐迷失。《后土》中的砖厂开始由对土地的开掘直接变成“吃土”,那些曾经肥沃的耕田都被送进砖窑制成了制造“钢筋水泥森林”的砖块,现代化“吞噬”着土地,也改变着乡土中国的精神品格,人们对土地的信仰进一步崩毁。叶炜在小说一开篇就写到“在苏北鲁南的小山村里,差不多每个村子的东南角都会有一座土地庙。麻庄也不例外。麻庄人崇拜土地,视土地为娘亲”⑥,土地庙是麻庄人的精神信仰,麻庄人凡事都要请教土地爷,王忠厚在去四川娶亲之前也在土地爷面前叩了三个头,人们对土地的信仰浸润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百年来所形成的新传统在文化消费主义面前不堪一击。物质、欲望、享受成为一种可怕的“新意识形态”肆虐侵蚀着从城市到乡镇、农村的当代人心灵”⑦,欲望让乡村伦理秩序彻底失守,金钱可以颠覆乡村的伦理秩序。“现在村里有钱的人越来越多,谁有钱谁就活得舒坦,谁就能得到别人的尊敬。”以前在麻庄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可以立碑,而现在那些外出打工挣了钱的人回乡以后就开始给自己的亲人迁坟、立碑。在新土地庙的请神仪式上,代替土地神回答的竟是一个人,人们表达祝愿的语气也不再是祈求的,而几乎是命令式的:“韩贵成你听清,今天搬到新屋中,麻庄全村为你盖,你要保他们都安宁”。人们的精神信仰开始动摇了,“现在谁还信土地神呢,只有少数人还信那个!现在村里的老娘们儿接近一半的人都‘在主啦!”⑧人们不再崇拜土地和土地上的神灵,麻庄一点一点空起来了,作者借“土地神”之后说出了这段话:“我在麻庄这块土地呆了这么些年,看着麻庄雨顺风调,雪落花开,衰极而盛,盛极而衰,一代代一世世,生生不息,绵延不止。麻庄为何这么兴盛?因为麻庄人敬重土地,善待众生。可是现在的麻庄人越来越失去了对土地的敬畏感,不再信任本神,有的还皈依了外教。我这次托梦给与你,就是想让你告诉麻庄人,不要亵渎土地,也不要远走他乡,他乡的世界再好,那也是别人的,与他们无关,他们可以在那里得到金钱,满足享乐,却终将得不到最后的安息。”⑨这也是叶炜为中国的乡村指出的一条出路:回归土地,重返我们的精神之乡。在《后土》的结尾,作者让那些离开了麻庄的人又重新回到这里,让土地来安抚那些疲惫的心,让那些受伤的心灵在神灵的安抚中得以修复。这也正像“三部曲”以天干地支和农历节气作为小说的章节一样,四时流转,循环往复中“隐含的就是乡土中国建立在自然物候上的生活秩序。”⑩
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从政治、经济、文化三个不同的方面展开,对乡村伦理和传统文化进行重新审视。作者抓住“土地”这个核心意象,对“人与土地”的关系作出了深刻的思考,既对百年中国的历史变迁进行了描绘,又对当下“新乡土中国”进行了探索和展示,在“一次又一次的精神返乡”中,叶炜指出了我们的来路。
注释:
①费孝通:《乡土中国·乡土重建》,北京:群言出版社,2016年版,第2页。
②张丽军:《“新乡镇中国”的“当下现实主义”审美书写》,《文学评论》,2014年第1期。
③刘永春,叶炜:《百年乡土中国的痛彻解析与深刻书写》,《创作与评论》,2016年第4期。
④叶炜:《福地》,青岛:青岛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页。
⑤同上。
⑥叶炜:《后土》,青岛:青岛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
⑦张丽军:《“新乡镇中国”的“当下现实主义”审美书写》,《文学评论》,2014年第1期。
⑧叶炜:《后土》,青岛:青岛出版社,2015年,第95页。
⑨同上书,第344—345页。
⑩汪政:《贴紧大地的书写——评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之〈福地〉》,《关东学刊》,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