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与现实: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
2017-06-02聂章军
聂章军
道德与现实的矛盾是赵德发小说创作的一大主题。之前的“农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中,通过对中国農民生存与发展的刻画,揭示了农村伦理结构的被破坏、重构与现实道德追求间的冲突,表现了作者对农民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层面的人文关怀;宗教题材姊妹篇《双手合十》《乾道坤道》,颇有见地的在宗教与现实社会的交融中,进行了多个层面的思考,提出了从宗教文化中寻找应对现实的智慧与力量。长篇小说《人类世》则是站在更高的维度审视这一主题,在人类文明进程的视野下关注人类历史主体的碎裂。通过对主人公孙参从一无所有到盛极一时最后锒铛入狱的经历的叙述,从农村到城市,从国内到国外,在信仰与现实的碰撞中表现了突如其来的人类洪水已经极大程度地改变了自然生态。人类文明飞速发展登上辉煌顶峰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忧患。全球化带来的现实语境,随现代性裹挟而来的负面效应日益凸显,使得中国当代小说面临着主体重构的问题。如今,人类的活动不仅仅改变了地表,而且连地质年代都改变了,《人类世》中蕴藏着的是作者对人类前途命运的思考。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贯穿小说始终,可以说这是一部大慈大悲之作。
一、撕裂的现实:发展的忧思与人类悲歌
人类世(Anthropocene)是一个新的地质学纪元名词,其英文释义为AgeofMan,意指人类的活动已经改变了地球。地质纪元本以万年为单位,步入工业文明之后,人类活动在极短的时间内造成了地球地质变化。《人类世》的题目让人联想起生态文学。诚然,中国的生态文学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和进步,近三十年,更是出现了一批力作。韩少功的《山南水北》表达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哲学思考,以及对人类回归自然的诗意栖居的期望;贾平凹的《怀念狼》中对世界平衡的思索,表达对人类前途命运的忧虑和警示;阿来在《空山》中对人类破坏自然提出谴责,对人类重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充满希望;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展现了在现代文明入侵下,一个古老民族所遭遇的尴尬与无奈。《人类世》在表现生态悲剧方面有不小的突破,故又不能简单的归为生态文学。这种突破源于作者站在了更高的维度,没有被限制于一时一地。小说中的地理版图不可谓不辽阔,国内的老姆山、沂蒙山、三峡,国外的斐济、太平洋上的达那岛、非洲的赞比亚、卡塔尔的多哈,直到小说最后去火星的计划,开阔的视野带来的是反思的厚重。
小说中存在两种话语力量,一是小说主人公孙参代表的发展主义、人类中心主义话语;二是地理教授焦石代表的生态文明、非人类中心主义话语。二者的交织、碰撞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冲突。
孙参的发迹与失败是小说的主线。对成功的渴望是孙参行动的重要力量,在他身上体现着的是为了成功可以不顾一切的逻辑。在现实与理想中,孙参一步步背离了道德,开始为了维护其一手打造的商业帝国而不择手段。从孙参的经历可以体会到作者的复杂感情。一方面,孙参有他可敬、可爱的一面。他出身贫苦家庭,父亲早亡,从小和母亲、姐姐一起捡垃圾为生。孤身赴美留学期间,偶然接触到两种神学,一种名为“解放神学”,一种名为“成功神学”。孙参对前者不屑一顾,对后者却抱有极端的热情,发誓要成功,要百分之百的成功。归国后的孙参,白手起家,以一己之力建立一个商业帝国。从一穷二白到扬名立万,孙参的发迹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作为商人的孙参,无疑是有能力的。他富有创意和独到的眼光,同时,他深晓人性,又深谙权力运作的法门,在商业的浪潮中如鱼得水。孙参又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无论是姐弟情、母子情、爱情,孙参对待每一份感情都是认真的。对姐姐的思念,是孙参发奋努力的动力之一。他把姐姐视为圣母,是来世上渡化他的。对母亲的孝,孙参自始至终从未改变。不管对母亲的行为多么不认可,孙参也尽其所能去做。爱情方面,孙参与田思萱、真真的感情都令人动容,虽然其中充满了无奈,孙参也尽其所能去弥补;另一方面,孙参又有他可怕、可恨的一面。为了建造彩虹广场,孙参“别出心裁”,要移山填海,炸掉老姆山之后整个移走,而且全然无视田明德、焦石等人的劝阻。之后因为广场的建造,使得持续了千万年的“天机鼓荡”停止,作为城市象征的象石被强行迁走孙参,近乎为所欲为。孙参到太平洋上的小岛达那岛四处发钱,不是为了做慈善,而是想要享受被众人朝拜,当天使的感觉。为了赚钱,孙参同意其名下砼厂在混凝土里掺河沙,全然不顾可能造成的危险。后来事情败露,孙参也因此事被捕。在孙参身上体现了成功至上的发展主义话语,以及为了发展丝毫不顾及生态破坏的人类中心主义。
作为小说的另一条重要线索,地质教授焦石探测地质,要在老姆山砸下一颗金钉子而不得。之后领悟“人类世”的概念,为了不让人类世过早终结,他致力于警示世人,并为此奔波。在焦教授的艰辛中我们看到了与孙参全然不同的、强烈的忧患意识、关注生态的非人类中心主义。得知孙参要炸掉老姆山,知道老姆山重要性的焦石痛心疾首,带着弟子关亚静前去阻止,无奈孙参政府批文在手,只得作罢。后焦石多方奔走,阻止炸山终于有了眉目,无奈还是晚了一步。在沂蒙山考察之时,在古老猿人留下的洞穴中,焦石顿悟了“人类世”的概念。与地球悠久的历史相比,人类的存在只是短短的一刻。远古的人类断然想不到,他们的后代有一天竟然能填海移山、飞上月球、运用原子能、改变基因组。地质历史“改朝换代”的意义与内涵超越了人的想象与预期。焦石看到地球短短二百年间被迅速改变,在对弟子关亚静的讲述中,他说道,科技的进步反而给人类带来了苦难,生物圈的变化,物种的急剧减少,乃至想到人类可能会因为自身欲望泛滥而导致自我毁灭。这背后透露出的是一种深深的悲悯。致力于宣传“人类世”以警示世人的焦石,遭遇的却是人们的不理解和多方阻挠,以至于几乎丢掉大学教授的工作。尽管如此,他仍然矢志不渝。
两种观念碰撞中,孙参所代表的发展主义长时间处于强势地位,但这不代表没有反抗的声音。在焦石言行中,体现了作者对人类发展的忧思。海晏的“死象”与丧失生育能力、最终失败的孙参共同演绎了一曲人类悲歌。
二、迷失的信仰:宗教文化的交织与人文关怀
马克思·韦伯的现代性理论认为,现代性的集中后果表现为“意义的丧失”。人类步入近代文明之后,原本源于基督教意义的一元论裂变为多元的价值状态。在这种价值多元,“诸神不和”的状态中,意义被文化的合理化剥夺。科学的发展本身不顾及世界的价值问题与生活的意义问题,其表现就是人类信仰的迷失。宗教是《人类世》中的重要元素,基督教与儒、释、道三教在小说都有不同程度的涉及。这其中体现的是民族、人类在现代性转化中出现的迷失,以及对重塑道德准则的诉求,这背后是对人类灵魂的叩问以及作家的人文关怀。
小说中描写了诸多在道德失范的社会中迷失的人。柳秀婷的爹因为和女儿赌气,决定和儿子去挣钱。其挣钱的手段极为残忍,他卖驴肉的时候牵一头活驴,顾客要吃哪个部位,当场切下来去做。当信佛的柳秀婷提醒父亲这样杀生是要下地狱的,父亲却冷笑着说“什么地狱,那都是编出来吓唬人的,老子早就不信了。”郭小莲是小说中有些“精神变态”的人物。作为一名成功的女企业家,因为上学时期的经历,她痛恨孙参。两人表面交好,郭小莲在背后则多次谋害孙参。在非洲时,郭小莲全然不顾当地的生态,砍伐、进口血檀木,猎杀野生动物;关亚静的同学褚倩,为了挣钱,一步步成为郭小莲丈夫的情人。后来事情败露,在郭小莲的威逼利诱下,褚倩落得惨淡收场;关亚静的男朋友蒋发达,为了飞黄腾达居然异想天开,想要造原子弹。这种耸人听闻的做法让人发笑的同时,也令人胆颤心惊。
小说中存在着多种宗教文化、信仰的交织。海晏城西有一座三教寺,佛、道、儒三教在海晏市的掌门人都在寺中。联系赵德发之前的两部宗教题材小说,《双手合十》反映了市场经济和世俗化浪潮对僧人的影响,旨在强调精神力量、重构道德理想世界的意愿;《乾道坤道》探察道教文化的式微与嬗变,提出了从传统的道教文化中寻找智慧与力量的命题。《人类世》则索性将儒释道三教置于同一叙事空间,在三种文化的交织下探求社会转型过程中中国文化的重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中对木鱼法师及其所代表的佛教文化的描写。老和尚的房间从东窗望出去,可以看到海晏市区,他觉得海晏市的天际线似有禅机,于是就用纸笔描摹下来。此后连续三十年,每年都要描写一张。从这些描摹中,三十年天际线的变化见证了海晏市的发展。留下这些之后,老和尚悄然圆寂,留偈“东窗日迟迟,天际线森森。犬牙交错处,恰好观世音。”寺中多次出现危机,田明德与翼成鹤道长往往着急上火,四处寻找解决之法,木鱼法师则是淡然處之。他认为有情世间生住异灭,器世间成往坏空,都逃不掉。佛教的深刻见解在于,真正的快乐不在于我们的主观感受。如果越强调主观感受,反而就越感到痛苦。痛苦真正的来源不在于感受本身,而是对感受的不断追求。对比为了追求成功近乎“走火入魔”的孙参,这种淡然处之的态度也是一种对比。
小说中的宗教文化描写又涉及基督教。应该说,百年中国小说和基督教“牵手”早有渊源。冰心的小说受基督教文化影响,形成了她的“爱的哲学”;入教受洗的许地山注重基督教文化中的归善渐进精神,《缀网劳蛛》中的尚洁就是位虔诚的基督徒;庐隐的创作中呈现出基督式的对不幸人生的关切与怜悯,有深沉的人道主义精神;当代作家北村的《施洗的河》《玛卓的爱情》也都有强烈的基督教色彩。《人类世》的高明之处在于,小说中存在两类人,一类是真正的、虔诚的基督徒,比如真真和郭芳;另一类是孙参为代表的“欺世盗名”的基督徒。在两类人的冲突、矛盾中,表现的是作者对现代社会信仰迷失的反思和强烈的人文主义关怀。孙参所信奉的所谓“成功神学”,其教义被孙参理解为贫穷和平凡都是诅咒,所以,一定要远离贫穷,拒绝平凡。马克思·韦伯在其著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论述所谓“资本主义精神”,即认为挣钱是至善,俗世的工作是上帝所赋予的责任和义务,这是每个人的“天职”。时光无价,虚掷光阴乃是万恶之首。孙参巧妙的曲解了这种精神。清教徒精神是一切为了上帝,孙参则是一切为了自己;新教伦理中作为基础的是出世的禁欲观和入世的救赎观,人类的劳动是增益上帝的荣耀。孙参对这些全然弃之不顾。孙参被人谋害,被抛进大海之中,侥幸捡回一条命,这样的经历被孙参奉为“神迹”,被他用来作为资本宣扬其所谓“成功神学”,以达到宣传他个人及其公司的目的。孙参手下的干部被称为“十字军”,可谓颇有隐喻色彩。历史上多次的十字军东征,不过是以上帝的名义去烧杀抢虐,造成了东方和西欧各国生灵涂炭。在这里,信仰成了一己私利下的工具和幌子。
三、重构的主体:全球化语境与现代性反思
《人类世》的章节构架似有深意,全文共32章,如同观世音的32面相(一说33化身),洞察世间种种。小说第31节亦名为“观世音”,本意为菩萨会听到众生救助的音声而予以救济。经济发展所带来的环境问题,使人类面临一种新的危机,如何面对“进步陷阱”所带来的隐忧,是全人类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全球化的语境下,中国当代小说面临在重新想象当下现实的基础上,如何达成主体重构的问题。当代作家在描述生态环境危机时往往陷入具体现实的窠臼,经常出现以下两种问题:一是以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来反思、批判人类中心主义。这类文学往往对人类对自然的破坏表示了强烈的悲愤和深沉的忧思。空气污染带来的雾霾,植被破坏引发的水土流失,全球变暖导致的海平面上升……以如此悲剧和来唤醒人们保护自然的意识。然而,这种沉痛的追问其落脚点还是自然对于人类自身的意义,对自然加以神性的敬畏与谦卑的背后,是对人类利益的谋划。这种呼天抢地的悲哭,泣诉的究竟是生态破坏的不可逆转,还是人类对自身未来的畏惧?尼采在其著作《悲剧的诞生》中认为,悲剧快感实质上是一种形而上的慰藉,通过毁灭现实而给人一种与宇宙本体结合为一体的神秘陶醉。一味的悲情触及不到深层的哲理幽思,使这些小说在反思人类行为的同时却走不出人类中心主义的桎梏;二是只停留在暴露、揭示生态问题的层面,缺乏对生态危机产生原因的深度思考,尤其是与社会文化方面的关联。美国著名环境史学家唐纳德·沃斯特指出,消费性文化在本质上是反生态的,把自然当作任意支配的商品,必然导致焚薮而田、杀鸡取卵式的毁灭性开发。他在《尘暴》一书中写道“生产,生产,生产——以前何曾有过一种如此不倦地被这单一的思想所驱动的文化?”①生态危机产生的原因肯定不在于生态自身,而是人类的文化系统。要真正解决这一问题,要从人类文明对自然的影响这一层面入手。如只是局限于问题的表现与揭露,则难免单一化、表层化。
而赵德发的《人类世》则避开了这两种“陷阱”,打开了新的思路,在固有的模式上形成了突破,其原因在于作者宏观的视野。小说中地理版图的开阔在前文已有叙述,在全球化的语境中,在更深的层面上,作者引入了对文化层面的思考,以及对现代性的反思。小说以《圣经》中“立虹为记”的传说起笔,到最后孙参来自远方的儿子觉得地球已经被糟蹋的不成样子,想要成为开辟火星的先驱结尾。广阔的视野带来的是小说内涵的深邃。孙参炸山填海的行径看似荒诞不经,却符合各方的利益。对孙参个人来说,是为他的家乡开辟了一条进城的路;对孙参的公司而言,填海造陆使其获得了开发广场、楼盘的土地;对海晏市而言,城市的发展需要廣阔的空间,炸掉老姆山便于城市的扩张。这项异想天开的工程,就这样在多方利益的共同诉求下付诸实施,也由此带来了一系列生态恶果。“主体性”欲望的膨胀使得孙参们以征服者自居,以至于无视持续了千万年的“天机鼓荡”的消失——这一来自自然的警告。围绕彩虹广场的存废,孙参多方奔走,用尽方法,多方利益的博弈之下透露出的是作者文化层面下的思考。消费主义的浪潮之下,人类对消费和消遣无节制的渴求,并把此作为生活的目的和人生的价值。把罪责全部归于个人行为是不公平的,是文化之手逐渐打磨了人的价值观和天性。“人类世”可谓是一个全新的视角,这为寻求发展与生态之间的平衡打开了新的思路。沉溺于现代性的发展神话固然会带来种种恶果,但拘囿于生态至上的观念中又会使很多问题留于表层。解决问题真正需要的不只是对商业、工业的变革,而是从根本上改变文化观念。只有引入新的视角,由“主体重构”而带来深刻的内部变革,才能在多种声音的碰撞中强化反思的力度。
小说中关亚静夜晚仰望天空,看到一颗光亮划过,不知是小行星还是卫星碎片。她感叹道:“哎,人类世的天空,也不像从前那么纯粹了。”①小说中非洲森林被滥砍乱伐,大量的洋垃圾流入发展中国家,靠大海吃饭的人仍在竭泽而渔,给人太多的无奈、叹息、悲泣。值得庆幸的是,小说中还是给了我们希望。毕竟还有为了宣传人类世四处奔波的焦石,毕竟还有以一己之力填埋大坑的田思萱,毕竟还有单纯犹如一张白纸的真真。上帝与挪亚立虹为记,从此不再以洪水灭世。小说最后孙参对儿子张开的双臂,拥抱的不只是这位朝思暮想的亲人,更是儿子那颗纯真而善良的心。
赵德发在《突如其来的“人类世”》一文中写道:“三十年的时间,可以让这个世界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发生剧变,可以在我的骨头上刻下三十圈年轮让我变老,但如果用地质学的标尺去打量,却是微乎其微,无法计数。”②人在自然面前是渺小的,也许人类不能毁灭自然,但人类时时刻刻都在改变着自然。我们的交通工具从车牛马变成了汽车、飞机,但我们却迷失在路途中。今天人类拥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大的力量,却没有与之匹配的道德去规约这份能力。进入“人类世”的我们,是时候反思人类中心主义了。
注释:
①[美]唐纳德·沃斯特:《尘暴》,侯文蕙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48页。
②赵德发:《突如其来的人类世》,《齐鲁周刊》,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