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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迷是枝裕和的中国粉丝,你们可能真的误会他了

2017-06-02翁佳妍

看天下 2017年13期
关键词:侯孝贤母亲日本

翁佳妍

在中国,日本导演是枝裕和因“治愈”而爆红,而他想做的却恰恰相反——“我只想如实地看待人类”

这是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第一次来北京,以前,他只在电影里见过这个城市。

四月底的北京闷热,空气里混合着沙尘和柳絮,当他出现在库布里克书店里时,尖叫声几乎掀翻屋顶,没有能插脚的地方,地上坐满影迷,主要是女性。他们想知道关于是枝裕和的一切,包括影片里的料理和食物,喜欢走路还是跑步,个人生活是否像《海街日记》一样宁静,母亲是否像《步履不停》里一样唠叨。

“在日本,可不会有这么多影迷对我尖叫。”在访谈中,是枝裕和说得最多的话是“谢谢”和 “其实并非如此”。这次来北京,除了参加北京国际电影节,他还带来了由电影《步履不停》改编的小说和新作预告片。

2015年上映的电影《海街日记》,镰仓老宅里的四姐妹、梅酒、定食屋,烟火大会以及沿海而建的新干线,让是枝裕和被打上“日系”和“温暖治愈”标签进入中国大众视线。2016年北京国际电影节,《海街日记》一票难求;一年后,北影节特别推出了是枝裕和的8部电影套票,上市46秒即全部售罄。

事实上,“治愈”并不是是枝裕和的创作诉求,他“只想如实地看待人类”。

遇见侯孝贤

“如果没有认识侯孝贤,我现在可能不会是一名电影人。”是枝裕和说。

上世紀80年代,是枝裕和进了早稻田大学文学部,当作家的梦想被学校附近遍布的大小放映厅耽误了。他在那里消耗了大量的时间,“贪婪地”看文德斯、贾木许、肯·洛奇和安哲罗普洛斯的艺术片,这“在那时是很酷的举动”。

他也看亚洲电影,那时日本电影以动漫和爱情片为主,“没有让我真正感到震撼的”,而台湾电影却正在巅峰期。是枝裕和看了侯孝贤的《童年往事》和《悲情城市》,还有杨德昌根据社会新闻创作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被震住了。电影多用长镜头和自然光,安静的讲述背后,似乎暗流涌动,“竟然还有这样的电影,而且这和父亲讲述的台湾完全不同”。

是枝裕和的父亲在台湾高雄长大,醉酒后,父亲常无限怀念地讲起“故乡”台湾。祖父母因为同姓无法通婚,从日本来到高雄生活,父亲在气候宜人的台南度过了童年和青年,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日本战败后,父亲被发配到西伯利亚劳动,回国后,已经错过了昭和时代的经济腾飞。于是,是枝裕和记忆里的童年比同龄孩子紧巴得多。

在随笔《如同走路的速度》中,他回忆9岁前一直住在破旧的独栋小屋,院子里种满波斯菊。家里很挤,没有自己的卧室,想一个人呆着,只能躲进壁橱里读书。买不起车,常在别人家的汽车前摆拍,“要拍得像自己家的车一样”。也有美好的时候,比如洗完澡可以吃冰淇淋,他发明了把可尔必思冻起来的吃法,还跟着母亲看了不少电视台播放的美国黑白电影。这些往事后来都被他当作素材放进了《步履不停》《海街日记》《比海更深》等电影中。

1987年,是枝裕和大学毕业,进入电视台成了一名电视纪录片导演,以一年两部的速度,拍摄了不少社会题材的纪录片。

第一部作品是跟拍一所小学三年。三年级学生从牧场领养了一头母牛照顾,喂食洗澡,一起生活。两年后,母牛生产,小牛刚出生就死了。一天内,孩子们从无限期待变得伤心不已,给它举办了葬礼。他们在作文里写道:“哗啦啦,牛奶发出悦耳的声音。虽然悲伤,还是要挤奶。”是枝裕和很感动,“虽然开心,却夹杂着悲伤,能体会到这种复杂的感情,就是成长。”他说自己后来对“孩子”和“生死”题材的拍摄兴趣,就始于这部纪录片。

在这以后,他的纪录片拍摄也转向了更有公共意义的社会事件。他拍摄过一名社会边缘人的故事《我曾想成为日本人》,一名朝鲜人伪造护照冒充日本人五十年,隐瞒得连家人都不知情。《没有他的八月》,主人公是日本首位公开承认因同性恋而感染的艾滋病患者,是枝裕和用一台家用摄像机记录了他临终前最后两年的生活。《当记忆失去了》中,是枝裕和又和因医疗过失丧失短期记忆的患者及其家人朝夕相处。

1993年,是枝裕和因纪录片拍摄认识了偶像侯孝贤。那年,侯孝贤的《戏梦人生》在日本上映,是枝裕和去台湾拍摄关于他的纪录片。在接受《知日》采访时,他回忆侯孝贤身上“带有那种老派的人情味”,工作室在“陈旧的日式民居,还有一个总是穿着运动衫的老伯在炒菜或烤鱼”。是枝裕和说自己当时就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拍一部电影,给侯孝贤看。

两年后,是枝裕和拍摄了电影《幻之光》。电影改编自小说,讲述一名经历前夫自杀的主妇,在家人帮助下,逐渐接受现实。他不希望这部影片是一部“死去丈夫的女人带孩子改嫁”的俗套悲情戏,他更想探索人类如何与“生死问题”和解。

第一次拍电影,他有点紧张,给每个镜头都画了分镜剧本。侯孝贤看完片,语气非常严肃:“你应该是写了分镜头剧本了吧?”他告诉是枝裕和,如何取景得根据演员的现场表演决定,事先安排会让影片不够灵活自然,“作为纪录片导演的你,连这都不明白吗?”

拍完《幻之光》,侯孝贤说威尼斯电影节不错,建议他送影片去参赛。“我就毫不犹豫地把录像带寄去了,并获得了竞赛资格,真是非常幸运。”这部影评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当年的导演新人奖和最佳摄影奖。

外国影评人都说这是一部“小津安二郎式”电影。小津擅长用平静克制的镜头表现日常生活的“禅意”,是外国影评人眼中“日式美”的代表。面对这种赞誉,当时的是枝裕和并不觉得自己和小津有什么关系,“当时并不想制作日本电影,我更多模仿的是侯孝贤和维克多艾里斯。”

是枝裕和一直耿耿于处女作中的模仿痕迹,“现在看来它就像是热爱电影的学生完成的毕业论文。让我有点儿羞愧。”不过,这部电影让他和侯孝贤的友谊保持至今,每当侯孝贤去东京,两人总要一起吃饭,“他在精神上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是枝裕和说。

《无人知晓》

第二部电影《下一站,天国》发生在一个看上去像是机关单位的老旧办公楼里。工作人员对坐在桌前的访客说:“我们遗憾地通知您,您刚刚亡故了。”这是个逝者中转站,访客从青年到长者不等,对天国工作人员讲述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这些记忆将被拍成电影,他们将带着这段记忆进入天国。

比起《幻之光》,这部电影用一种更为直白的方式探讨生死,是枝裕和带剧组在日本街头采访了500名普通人,让他们谈谈最想留存的记忆,甚至还邀请其中10人和演员一同出演。这使得《下一站,天国》形式上很像一部纪录片,现场没有灯光、黑幕和反光板,手持的晃动镜头对准一个讲述者长达三四分钟。

《下一站,天国》收获巨大成功,在超过30个国家上映,被英国评论家托尼·瑞恩斯称为“杰作”。是枝裕和甚至认为这部片子才是自己的“处女作”。

从这以后,是枝裕和的工作重心从电视转向电影,并于五年后拍出了《无人知晓》。

这是一次是枝裕和计划了十五年的拍摄。1988年,他在新闻里看到了当时震动日本的“西巢鸭弃婴时间”。东京西巢鸭一间公寓里,人们发现了三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和一具腐烂的尸体。母亲和不同男友生下五个孩子,托付给14岁的长子照料,自己不知去向。

在母亲消失的六个月里,两个孩子相继死去。长子甚至将一个死去的弟弟装进箱子,乘坐特别列车上山掩埋。在《知日》特辑里,是枝裕和曾谈到这个细节对他的震动,“他一定是想带弟弟坐一次特别列车。”

他以此事件为原型写下剧本,联系了不少制片人,但因他没什么电影资历,没人投资。十五年后,《幻之光》和《下一站,天国》为他获得了不错的国际声誉,他也终于完成了《无人知晓》的拍摄。

挑选演员费了一番心思,是枝裕和一向有点排斥用职业演员,“电影的拍摄对象应该是看起来真实的活人,最理想的是普通人”。

在海选中,他见了许多“有了不起的表演欲”的孩子,最后选择了看上去最普通的、没有表演经验的四个。他非常喜欢肯洛奇拍摄孩子的方法,《小孩与鹰》里的孩子发现鹰死去,洛奇真的藏起了鹰,小演员在镜头前的愤怒和失望来自真实感受。他决定借鉴这种方法,《无人知晓》的四个孩子表演时没有台本,是临场发挥的真实反应,“如果彩排,就会像校园剧一样。”

他改编了故事,用一种温暖的方式讲述这个残酷到恐怖的故事,形成一种奇特的矛盾感。母亲带着孩子搬进新公寓,孩子们捉迷藏一样从箱子里嘻嘻哈哈钻出来,他们不明白自己是需要躲藏生活的黑户,还以为是做游戏。母亲形象也并不令人憎恶,从表面上看,甚至是个有趣温柔的好妈妈。因此在她消失后,孩子们愿意遵守和她的约定,停水饿死也不走出公寓。

是枝裕和采用了过度曝光的明媚镜头,孩子们似乎过着快乐的生活,而事实正好相反。孩子们顶着野人一样的头发玩耍,嬉笑着从公园打自来水回家煮面浇花,其实他们已经停水多日,饿得皮包骨头。

是枝裕和总是在修改剧本,随着拍摄,他对故事的理解也发生着变化。在原剧本结尾,长子梦到死去一家人团聚,一起幸福生活。在拍摄中,他觉得这个梦仍然“有点逃避现实的心态”,于是改掉了结尾,在埋葬妹妹后,长子带著剩下的孩子打水觅食做游戏,生活仍在继续。

是枝裕和对这个残酷的故事并没有附加任何道德判断,在一次采访中,他否认拍社会题材电影能改变现状,“我不喜欢传达社会观念的电影。导演总以为自己真理在握,但是世界不按他的道理出牌。”

《无人知晓》发行后,是枝裕和收到一些观众来信,说因为这部电影开始关心很晚还在社区公园游荡玩耍的孩子。他很欣慰,“影迷把电影带入了生活,而不是一出影院就抛在脑后了”,尽管他并不想刻意通过电影使世界变好,“但这种改变是好事。”

突然翻页

母亲去世后,是枝裕和总是想起和母亲一起吃“寿喜烧”,尽管心里有预感“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和母亲吃饭了”,然而他什么都没做。失去母亲后,他在新干线上写了一部剧本,打算拍电影纪念,“否则无法翻篇,大概母亲去世让我太悲伤了吧。”在剧本封面上,他写了一行字“人生路上,总是晚一步”,他给电影取名《步履不停》。

拍摄时间是2008年,这部电影记录一个家庭相聚的一天,像是导演把摄像机往家里一架就走了。几乎没什么情节,“除了细节别无他物”。

《步履不停》中的母亲和是枝裕和母亲有点像,看上去体贴温柔,其实唠叨毒舌。是枝裕和并不想把她拍成一个完美母亲,尽管与女儿媳妇相处融洽,背后却有许多不满牢骚。大儿子因救落水儿童早逝,每年忌日,她总邀请当年被救的孩子来家中做客,殷勤招待背后是为了让他记住恩人,在一年一度的坐立不安中内疚自责。在男主角眼中,这种心思简直有点“毛骨悚然”。

拍摄时,是枝裕和一度担心观众是不是会觉得“这样的东西算电影吗?”但这部电影却让他在观众里有了具有辨识度的电影风格,是枝裕和也承认家庭剧对自己的重要:“《步履不停》是我的风格,如果说北野武的起点是黑帮片,那我的起点就是家庭伦理剧。”2008至今近十年,他又接连拍了另3部家庭剧《如父如子》《海街日记》《比海更深》,这并非有意为之,只是十年里母亲去世和成为父亲,让是枝裕和对家庭题材有了更多想表达的东 西。

尽管在外国收获声誉,是枝裕和的电影在日本却一直颇为小众,票房不高。“这种影片的观众在法国要多于日本——几乎两倍。”来自西班牙、挪威、加拿大的观众告诉他,《步履不停》让他们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直到《如父如子》,这部电影由偶像明星福山雅治出演主角,在日本票房第一次高达30亿日元,在此之前是枝裕和的电影从没超过10亿票房。“街坊邻居会跟我打招呼了,被看过自己电影的人打招呼,我单纯地感到很开心。”

来北京前,是枝裕和并没想到,他在中国有这么多影迷,他说自己的电影发行方从未到过中国宣传,“不明白为什么会受到如此关注。”是枝裕和电影在中国的热潮爆发于2015年的《海街日记》,这部电影改编自漫画,还有四名当红女星加盟,讲述四姐妹在沿海老屋中相互支持的日常生活。

在豆瓣上,《海街日记》评论人数超过十万,远远超过《无人知晓》的三万,是是枝裕和其他家庭片的两倍多。评论有点两极分化,“温暖”“治愈”“平淡生活中的美好”出现频率最多,另外则是大篇幅夸奖人美景美。而一些看过多部是枝裕多影片的影迷则表示“平庸”,认为该片甚至落了商业片窠臼,在满足外国观众对唯美日式生活的猎奇外,并没有更深刻的探索。

当观众沉浸在对唯美日式日常的争论时,是枝裕和已经打算翻篇了。在访谈中,他聊得更多的是下一部电影——他看了一堆侦探小说,拍摄了一部刑侦片《第三次杀人》,福山雅治饰演的律师在为一名杀人嫌疑犯辩护时,发现真相并不简单。

他还打算拍摄一部和中国有关的历史片,已经计划十年。在中日战争时期,日本上世纪30年代在中国满洲地区建立了傀儡政府,其中有个拍摄电影的“满洲映画协会”。据是枝裕和调查,在其中一个时期,满映内部消除了民族差别,中日韩三国人以平等的身份,拿着一样的工资,在同一张桌子上制作电影。

在接受《知日》采访时,他谈到自己一直想拍摄那段历史故事,十年前“觉得在中国拍摄这样的电影有点不可能”,而现在“情况或许有所改变,正在筹集资金”,“电影就是要做政治做不到的事。”他补充道。

在电影接连引发家庭剧热潮时,突然翻页,是枝裕和说自己“不打算尝试拍摄任何人眼中的‘热门片”,他的电影只出于“表达需要”。在另一部电影里,是枝裕和让一名音乐人父亲说了一段话:“世间也需要没用的东西。如果一切事物都必须有其意义,会让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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