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出关》
2017-06-01田建民
田建民
鲁迅的历史小说《出关》,以中国古代思想家老子为主人公。作于1935年12月,最初发表在1936年1月20日的《海燕》月刊第一期,后收入《故事新编》。小说的前半部分写孔子两次问教于老子。第一次孔子向老子请教说:“我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很长久了,够熟透了。去拜见了七十二位主子,谁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难得说明白呵。还是‘道的难以说明白呢?”老子开导他说:“六经这玩艺儿,只是先王的陈迹呀。那里是弄出迹来的东西呢?你的话,可是和迹一样的。迹是鞋子踏成的,但迹难道就是鞋子吗?……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换的;时,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只要得了道,什么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么都不行。”孔子好像挨了当头棒喝。三个月后,孔子来告诉老子说自己想通了一点:“鸦鹊亲嘴;鱼儿涂口水;细腰蜂儿化别个;怀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变化里了,这怎么能够变化别人呢!”于是老子说:“对对!您想通了!”孔子走后,老子知道孔子已经搞懂了自己的权术思想,又知道只有自己明白他的底细。孔子说的“怀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这话暗含着威胁,感到这个一心“上朝廷”的“同道”是难容自己的,而且孔子的弟子遍布东夏,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老子要西出函谷关到“流沙”去“守静笃”。小说后半部分则写老子西走流沙出函谷关的遭际。老子到函谷关后被守關的长官关尹喜强行留下讲学,而听讲的却是一帮根本不懂学问的巡警、签子手、探子、账房、厨子等。他们听不懂就要求老子把讲的东西写下来,于是老子就把讲义写成《道德经》。他们终于送老子出了关,却把老子辛苦写出的《道德经》随便扔在堆着充公的盐、胡麻、布、大豆、饽饽等类的架子上。小说前面写孔子问学于老子的内容基本上是把《庄子·天运》中记载的两次孔、老之间的对话加以生活化和性格化,{1}而后面写老子西出函谷关则对《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的相关记载进行了较大的改动和虚构。如原记载老子出关是因“见周之衰,乃遂去”。小说中则写老子出关是为躲避孔子的打压迫害。原记载老子出关非常简略:“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小说则依据现实的生活体验点染铺排了许多生活细节,以表现老子的不容于世俗社会的个性追求与所处的现实困境。这样一篇写孔、老相争而老子出关避世内容的小说,究竟表现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情感呢?
《出关》甫一发表,即有人因看到小说中关尹喜得到老子讲义后送给他一包盐、一包胡麻和十五个饽饽,并说这是“优待老作家”,而账房先生则认为十五个饽饽太费了,若老子回来还叫他著书,只给五个饽饽,因为宗旨已经改为“提拔新作家了”等情节,于是推断作者可能是在讽刺时任《文学》月刊主编的傅东华。{2}随后,曾任创造社出版部主任的邱韵铎在《时事新报·每周文学》第21期(1936年2月11日)发表《?骉海燕?骍读后记》,在肯定《出关》“结构的凝练,对话的尖新”,“是一篇技术上很圆浑的动人的作品”的同时,委婉地批评作者是以老子自况,表现了孤独悲观和消沉的思想情绪。认为“读了之后留在脑子里的影子,就只是一个全身心都浸淫着孤独感的老人的身影。我真切地感觉着读者是会堕入孤独和悲哀去,跟着我们的作者。要是这样,那么,这篇小说的意义,就要无形地减弱了。”希望鲁迅及像鲁迅一样的作家们“继续地运用他们的心力和笔力,倾注到更有利于社会变革的方面,使凡是有利的力量都集中起来,加强起来,同时使凡是可能有利的力量都转为有利的力量,以联结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力量”。{3}小说作者的确在行文时常常联系现实的社会生活现象或个别人的言行给予讽刺,如《理水》中写文化山上的学者争辩说“其实并没有所谓禹,‘禹是一条虫”;{4}《奔月》中后羿教训用暗箭伤害他的徒弟逢蒙说:“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5}这都是顺带讽他一下的调侃笔调,就像不能把《理水》和《奔月》的主旨看为嘲讽顾颉刚和高长虹一样,《出关》的主旨也不是在讽刺傅东华或其他的某一个人。而认为《出关》是鲁迅借老子的消极避世表现自己的悲观消沉思想情绪的观点,更是把鲁迅置于尴尬的境地,因为《出关》发表时正是日本侵略者策划和发动“华北事变”,民族危亡引发了大规模的“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人们积极行动起来投入爱国救亡运动是当时社会的主潮和发展趋势,而避世悲观消沉则是与这种主潮与趋势不相协调的。所以鲁迅“破了向来对于批评都守缄默的老例”,针对以上对《出关》批评的两种观点写了《?骉出关?骍的“关”》,发表在《作家》月刊第1卷第2期。
鲁迅批评以上的嘲讽说和自况说“是把我原是小小的作品,缩得更小,或者简直封闭了”。明确自己塑造人物的方法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如果“从和作者相关的人们里去找,是不能发见切合的了”。针对邱韵铎把鲁迅看为消极避世的老子的自况,鲁迅明确表示:“老子的西出函谷,为了孔子的几句话,并非我的发见或创造,是三十年前,在东京从太炎先生口头听来的,后来他写在《诸子学略说》中,但我也并不信为一定的事实。至于孔老相争,孔胜老败,却是我的意见:老,是尚柔的;‘儒者,柔也,孔也尚柔,但孔以柔进取,而老却以柔退走。这关键,即在孔子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无大小,均不放松的实行者,老则是‘无为而无不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谈家。要无所不为,就只好一无所为,因为一有所为,就有了界限,不能算是‘无不为了。我同意于关尹子的嘲笑:他是连老婆也娶不成的。于是加以漫画化,送他出了关,毫无爱惜。”{6}尽管鲁迅对《出关》的创作意图进行了明确的表态,但一些对鲁迅抱有成见的人还是就这篇小说对鲁迅进行嘲讽或攻击。如向培良和苏雪林。狂飙社的首领高长虹是因为向培良出头而与鲁迅闹翻的,鲁迅的反击几乎让高长虹和狂飙社在文坛上难以立足,这可能是向培良在鲁迅去世之后还以《出关》为由头对其进行嘲讽与攻击的原因。向培良模仿鲁迅也写了一篇名为《出关》的小说。小说写老子被称为“思想界的权威”,但却是一个心胸狭窄,疑心很重,报复心极强的肺病患者。{7}只要了解鲁迅与狂飙社的关系与过节的人,都能感到字里行间都暗含着对鲁迅的影射、嘲讽和攻击。著名女作家苏雪林在《理水和出关》一文中,也从自况的角度把《出关》中的老子看成是鲁迅自己。认为老子根本不是真的要“出关”,“出关”只不过是为争夺文坛的统治权而采取的以退为进的策略。暗示关尹喜等和老子是同道,都属于左翼文化阵营。{8}文中对鲁迅和左翼作家的嘲讽显然是出于意气或偏见,但她也最早指出了鲁迅的《出关》与《?骉出关?骍的“关”》之间表现出的情感与理智的矛盾。
大体上看,自鲁迅亲自对《出关》进行了明确的表态之后,除向培良和苏雪林这样对鲁迅抱有成见的人外,学界基本上认同了鲁迅对这篇小说所表达的思想意旨的解说。尤其是20世纪50年代后,在主流意识形态推崇鲁迅为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的历史语境下,人们更是以鲁迅的表态为圭臬来解释作品并竭力突出其积极性和战斗性。认为“鲁迅先生写这篇小说(他自称为“速写”)的用意是积极的,他主要是想通过老子这个人物批判道家的虚无思想,更进而批判当时所有‘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谈家。当然,此外他也想通过孔子这个人物揭露儒家的阴险虚伪,揭露当时一些知识分子的丑恶面目,通过关尹喜和书记账房这些人物讽刺统治者们的庸俗势利和浅薄无聊,并借此讽刺当时统治着文艺界的一种极恶劣的作风——市侩作风;但主要的还是批判知识分子的虚无思想和他们那种徒尚空谈的浮夸作风。”{9}“在这篇小说里,作者虽憎恶孔子的诈伪、忌刻、忘本,却肯定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无大小,均不放松的实行者的积极进取精神。因为和这种精神恰恰相反的老子消极退避的无抵抗主义,特别是在‘九一八事变不久的作者创作当时,正在给祖国民族以无比的危害,残酷地腐蚀着人民的抗战意志,‘无为而无不为,实际上就等于一事不作了。……然而作者的同情却在失败的老子一边,因为孔子的诈伪忘本,这又是作者所深恶痛绝的。我们决不能把人物形象简单化,粗暴地判定谁是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认为小说中对关尹喜等市侩主义者的讽刺虽“不是小说的中心思想,却加强了战斗性”。{10}这里虽然还是对鲁迅观点的阐释并强调小说的现实性和战斗性,但在20世纪50年代提出鲁迅对老子是理性上批判而感性上同情的观点还是很可贵的。日本学者片山智行认为:“《出关》的老子完全是一个否定的形象,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应该说这个老子,和为补天而耗尽生命的女娲、拼命地走马巡猎的羿、为治水而苦战奋斗的禹、奔走于制止战争的墨子这些‘勤劳、刻苦、朴素的肯定的人物形象是处在对立的位置上的。伯夷、叔齐因为是‘笨牛,所以鲁迅描写他们还尚留有余地,而到了后来写的《出关》,则把老子‘加以漫画化,送他出了关,对其‘空谈的‘虚妄完全是持批判态度的。”{11}可以看出,自上世纪50年代一直到上世纪末,认为《出关》的主旨是通过塑造老子这一人物形象批判道家虚无主义思想的观点在学界占据主导地位。
进入21世纪后,随着学术思想的多元化与学术研究的专业化,一些研究者开始跳出鲁迅自己对《出关》解说的拘囿,在作品细读的基础上从不同的视角探讨小说所蕴涵的丰富的思想情感与现实寓意,提出了一些新的见解或观点。如有研究者联系当年鲁迅与“左联”后期领导人之间的隔阂与矛盾来分析小说的“自况”意味与现实寓意。张钊贻在《?骉出关?骍的现实寓意》一文中认同邱韵铎和徐懋庸对《出关》的政治现实解读。即认为《出关》中的老子是鲁迅“自况”,所谓“出關”是鲁迅在“国防文学”或“联合战线”问题上与“左联”后期领导人意见不合而受到孤立,因感到“门徒的背叛”而产生了失望悲哀与消极避世的情绪。文章引小说中老子告诉庚桑楚,说孔子“以后就不再来,也再不叫我先生,只叫我老头子,背地里还要玩花样了呀”,就这段话作者分析,影射的就是当时“左联”的一些人表面上把鲁迅作为旗帜而背地常常私下批评他、称他为“老头子”。认为“冯雪峰和瞿秋白离开后,鲁迅看到的‘左联,除了在他背后耍花样,就是空谈高调不做实事,颇令他有点心灰意冷,想‘出关离开文坛,休息一下。‘联合战线之说一出,鲁迅跟周扬他们的分歧就更大。”{12}
有学者站在自况小说的立场,反对《出关》是“扬孔抑老”的主流观点,对早在20世纪30年代苏雪林所指出的《出关》与《?骉出关?骍的“关”》之间表现出的情感与理智的矛盾,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并给出了合乎逻辑与情理的解释,认为《出关》的本意是否定孔子而肯定老子的。小说中孔子是一个心怀庙堂“走朝廷”的背叛恩师的阴险狡诈之人,而老子却是一个传道授业的智者。而鲁迅当时出于对大众的恐惧和无奈,在《?骉出关?骍的“关”》中几乎完全颠覆了《出关》的意旨。因为鲁迅深知“只有给社会、大众指出一个清晰的历史出路或树立起一个无私奉献的‘圣人偶像,大众才能满意,孤独的个人那些带有鲜明个人烙印的蓬勃多姿、生机勃勃的思想直至被修剪得与平庸社会完全一致,人们才能善罢甘休。……鲁迅只好收起孤独的老子,掩饰一下自己内心的孤独,拿出一个光辉灿烂的孔子。”“在对待大众的问题上,鲁迅思想一开始就是同情大众与否定大众的双重结构。……鲁迅一方面说大众会扼杀天才的个人,另一方面又肯定农民的道德纯洁。这种思想结构来自于拜伦式的浪漫主义激情和英雄情结。”“鲁迅说,老子之所以被读者误解,是因为他对老子漫画化的程度不够。鲁迅没有意识到的是,这种漫画程度不够实际上包含着潜意识的对老子的认同。”{13}认为鲁迅的反传统与老、庄以嬉笑怒骂的“愤辞”批判社会的道家文化有着深层的联系。道家文化狂放不羁的伦理人格与智慧已经伴随着尼采、叔本华们早已融化在鲁迅的血液里。“当鲁迅沉浸在小说创作过程之中的时候,他进入了一个更为丰富的活跃的心灵状态,便无意识地流淌出来,从而给读者以‘自况的强烈印象。当读者质疑、批评的时候,鲁迅如梦方醒,又回到了往常的意识中来。读者把鲁迅看做是‘全身心都浸淫着孤独的老人,无疑与鲁迅存在着极大的‘隔膜。鲁迅年轻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孤独、悲凉?这恰恰是鲁迅文学的基本色彩,在鲁迅任何时期几乎都能找到这种色调。这里,我们倒可以看出鲁迅心灵的丰富、复杂和悖论。”{14}
20世纪80年代末,海外的“新儒家”促生出海内的“国学热”,弘扬传统文化以重建民族自信似乎成了知识分子的责任。在此情况下,一些学者开始反思五四并对孔子及中国传统文化进行重新审视和评价,有些学者认为作为激进的反传统的代表人物的鲁迅,晚年在小说《出关》中重构了孔子的正面形象。董炳月在《论晚年鲁迅的孔子观——以?骉出关?骍及其关联文本为中心》一文中,认为在鲁迅的心目中是有两个孔子的,一个是被“政府”和“权势者”捧起来为其专制统治服务的“白粉孔子”,对此鲁迅一直是持批判和否定态度的;另一个是与“权臣”对立的孤独者、求道者、流浪者的孔子,即“原孔子”,对此,鲁迅是同情与肯定的。认为鲁迅在《?骉出关?骍的“关”》中所说的“孔老相争, 孔胜老败”“表达的价值判断,并非在思想与意识形态层面上进行,而是在人格与人生态度层面上进行。……青年时代‘绝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的鲁迅在‘后五四时代重构孔子形象乃顺应时代潮流之举,晚年鲁迅努力将孔子从历代统治者建构的‘白粉孔子中剥离、恢复‘原孔子的形象,在坚持批判作为封建制度、封建意识形态代言人的‘白粉孔子的同时将‘原孔子置于先秦诸子之中,通过褒孔贬老、援墨入儒建立了‘人格孔子。这种孔子观与鲁迅早年建立并一生坚持的‘立人思想一脉相承。”{15}此外,有研究者提出《出关》表现了鲁迅对儒家思想的继承与超越。认为小说中“塑造的孔子和老子形象,以及由此展示的‘孔胜老败的结局,有其必然性、合理性。这来源于他晚年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的再认识,并且试图在《出关》中借助孔子这一形象,对儒家思想给予肯定,对老子的‘无为给予否定。否定老子,显然也是为了肯定孔子。小说中,孔子多次执着地向老子请教,悉心钻研六经,游走诸侯宣传自己的思想学说,尽管‘拜见了七十二位主子,谁也不采用,他还是不放弃。鲁迅借助孔子这个形象,充分表现出了儒家思想中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进取精神、‘事无大小,均不放松的实干态度;而借助老子的形象,则对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谈家,进行了明确的否定。”{16}
以上我们梳理了学界解读《出关》的几种有代表性的观点。除向培良和苏雪林的文章是带着很强的个人意气和成见对鲁迅进行影射、嘲讽和人身攻击,写得比较随意之外,其他研究者都是在认真阅读和分析作品的基礎上,从不同的研究视角提出自己的观点并寻根找据进行逻辑的推导或理论的论证,因而也都具有一定的学理性与启示意义。但有的研究者或因受特定时代意识形态的影响,或因只关注作品的某个侧面以求自圆其说,因而也难免有鲁迅所批评的把作品“缩得更小,或者简直封闭了”的局限或偏向。如何家槐、张仲浦等学者的文章,明显是阐释和印证鲁迅在《?骉出关?骍的“关”》中的观点并竭力突出作品的积极性和战斗性,带有较强的时代政治意识形态印痕。而张钊贻把《出关》的现实寓意理解为鲁迅因在“国防文学”问题上与“左联”后期领导人意见不合,感到孤立而产生了失望与消极的情绪。这种分析对了解鲁迅与“左联”后期领导人之间的隔阂与矛盾及鲁迅当时的心态是很有帮助的,但却窄化或封闭了作品所蕴涵的复杂而丰富的思想情感。至于有些学者认为鲁迅晚年在《出关》中重构了孔子的正面形象或表现了鲁迅对儒家思想的继承与超越的观点也是值得商榷的。尽管董炳月把鲁迅心目中的孔子分为被“政府”和“权势者”捧起来的“白粉孔子”和与“权臣”对立的“原孔子”的分析是深入而辩证的,但就小说《出关》本身来看,老子无疑是作品贯穿始终的主人公,而孔子只不过是为交代老子“出关”缘由而设置的一个陪衬人物罢了。作者对老子的言行及心理活动、情绪变化、性格特点等都有仔细的描写或刻画,而对孔子却着墨极少,只有作品开头与老子的两次简短的对话。并且给人的印象起初谦恭勤奋,但学到了“道”却威胁老师,是一个一心“走朝廷”而又心胸狭窄的阴险狡诈之人。所以,认为《出关》是鲁迅晚年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的看法发生了改变而正面塑造了孔子形象的观点是难以让人接受的。
笔者认为,《出关》是熔历史性、现实性和自传性于一炉的作品,其蕴涵的思想与情感不是透明单一的,而是复杂而丰富的。小说对历史人物的祛魅性书写与对现实人情世态的讽喻性书写是显性的,而在历史人物身上投射或说借历史人物表现作者自己的人生体验与思考的自传性或自况性书写则是隐性的,而小说的意蕴与魅力正是源于这种深层隐性的思想情感,因而探讨和分析这种隐性的思想情感是解读作品的关键。就历史性即对历史人物的祛魅性书写看,在小说中鲁迅是以现代人的意识和情感来审视、评判和还原历史人物,明显具有祛魅性。老子在历史上被尊为道家的始祖,是一个非常具有传奇性的偶像人物,而孔子更是被奉为“至圣先师”,是“仁义礼智”的化身。在小说中鲁迅形容他们像“两段呆木头”一样木讷可笑。老子处处遭人戏耍嘲讽,孔子处处碰壁还一心“走朝廷”。作者把这些历史上的偶像人物以漫画化的手法进行了解构,达到了祛魅的效果。就现实性即对现实人情世态的讽喻性书写看,鲁迅确实通过小说中人物的言行对现实社会中一些令人反感或庸俗的人情世态进行了讽喻。如老子对庚桑楚说孔子以后“再不叫我先生,只叫我老头子,背地里还要玩花样”的话,确实令人联想起当年曾学习鲁迅的杂文并得到鲁迅帮助,在自认为“得道”之后,就骄横地批评鲁迅不了解统一战线的政策,指责鲁迅“最近半年来的言行,是无意地助长着恶劣的倾向”{17}的青年,以及当时“左联”后期领导人当面称鲁迅先生而背地称他为“老头子”。在鲁迅看来,这就是“门徒的背叛”与“背地里玩花样”。又如关尹喜表面上彬彬有礼地请老子到关上讲学,实际上是强行扣押老子演了一出对牛弹琴的讲学著书的闹剧。讽喻现实中一些官僚市侩借助名人学者附庸风雅,而实际上根本不懂文化,更不尊重学者,只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至于关尹喜与账房先生对老子所说的“优待老作家”与“提拔新作家”的话,则明显是讽喻当时出版界的“玩花样”。如果说这些还都属于鲁迅一贯的顺带讽他一下的行文风格的话,那么鲁迅自己表述的借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一事不做,来讽喻社会上那些“徒作大言的空谈家”,则无疑就是《出关》的最重要的现实寓意了。
上面这些都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能够明确感觉和认识到的内容,无需多论。下面我们来看小说中借历史人物表现作者自己对人生的体验与思考的隐喻性或自况性书写所蕴涵的思想情感。
鲁迅确实在《出关的“关”》中否定了徐北辰与邱韵铎解读《出关》时提出的“影射”说和“自况”说,并明确表示自己的创作意图是批判老子那种“徒作大言的空谈家”的。徐北辰的“影射”说把小说的意旨缩小到讽刺某一个具体的人,而邱韵铎的“自况”说,也是委婉地批评作者跟不上当时建立文艺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势而表现了悲观消沉的情绪。所以邱韵铎的“自况”说是一种现实寓意上的“自况”而不是深层的人生体验的“自况”。鲁迅之所以“破了向来对于批评都守缄默的老例”站出来对“影射”说与“自况”说进行批评和澄清,一是“影射”说会直接关联或伤害到某些人而引起不必要的矛盾或纠葛;二是邱韵铎这种现实寓意上的“自况”说,是把鲁迅与“左联”后期领导人在“联合战线”问题上的思想认识分歧,视为鲁迅落后于形势发展而产生了悲观消沉的情绪;三是鲁迅说的把作品的思想情感内涵缩小“或者简直封闭了”。可能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鲁迅明确表示自己并不悲观消极,而是批判消极避世“徒作大言的空谈家”的。由此看来,鲁迅否定的是那种特定的现实寓意上的“自况”,而并不否认那种深层隐喻的人生体验的“自况”。退一步讲,即便鲁迅真的反对“自况”,批评者仍然有从自况角度解读和分析作品的必要与权利。就像有学者所说:“小说是文学性的叙事,其指意要从人物形象、情节安排中判断,而不是从小说之外的作者的另一篇文章来确定。”小说的“指意往往超越了作者自觉或不自觉的意图。……小说一经发表,便客观上脱离了作者的控制范围,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部分。作者不是一个有特权的‘意义决定者。他自然有解说的权利,但作者的解说只是对文本意义的种种解说中的一种,不能代替读者的自主阅读和评论家的解释。”{18}
表面上看,鲁迅是用漫画式手法来写老子的木讷与不识时务。老子像“一段呆木头”一样的形状,独自骑青牛避世出关及面对一群俗人大谈玄而又玄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行为举止确实有些滑稽可笑,但实际上,老子却是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智者,一个参透世事追求超越而无人理解的思想家。面对求教者,无论是孔子式的心怀异己的“同道”,还是关尹喜式的沽名钓誉的俗人,他都不厌其烦地把他悟出的“道”悉心传授。他不附和世俗,不迎合权贵,而以探求真理、关怀人类为己任。在现实生活中他是无权无势甚至无人理解的弱者和孤独者,然而在精神上他却以拥有真理而高傲、淡然、宠辱不惊。他宁可历尽磨难“走流沙”也要坚守自己的原则与信念。他把思想的自由与人格的独立看得高于一切,为此他不惜舍弃体面的职位与安逸的生活而坚定地要“出关”。这里的“出关”既没有边塞诗人笔下将士远赴边塞卫国建功的豪气,也不同于诗人姜特立在《出关》诗中把“出关”作为“宦路”和“山林”两个世界的界限。{19}老子“出关”的“关”决不仅是作为地界标志的边塞函谷关,也不局限于政治上的仕途或王权界限的象征,而是有着更深刻的文化意蕴。也就是说,这里的“关”,是指一切限制和束缚思想自由与人格独立的政治体制与世俗传统。正像有研究者指出的:“《出关》里老子是为了对抗这个荒诞的世界主动选择出走的。他的出走代表了他对于现存世界价值标准的不认同和批判,代表了他对于自身理想、个人价值的坚持,……他的主动选择也象征着他对不同于关内世界的新的世界的寻找。这种从个人独立的价值意义出发对理性重建也正是对伟大、严肃、庄严进行解构的时代荒诞性的反驳。”{20}我们看,老子这个为坚持思想自由与人格独立,为坚守信念与探求真理,坚决地与现存体制与世俗传统决裂,不惜蒙受世人的误解与嘲讽而毅然“出关”“走流沙”的思想家,与鲁迅这一启蒙思想先驱的人生经历与精神追求何其相似!鲁迅早在日本留学时期就确立了他的文化改造与建设的思路及“立人”的主张。在《文化偏至论》中他提出:“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较量,去其偏颇,得其神明,施之国中,翕合无间。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之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遵个性而张精神。”{21}可以说,这一立足本国文化“固有之血脉”,放眼吸收“世界之思潮”的文化改造与建设思路及“立人”思想是鲁迅一生为之奋斗的理想。投身五四文学革命之后,鲁迅更是以揭破封建奴隶道德文化的假面、唤醒沉睡在“铁屋子”中的国人为己任。他用他那支锋利如解剖刀的笔,剖析封建礼教仁义道德华美外衣掩盖下的“吃人”本质,揭开几千年来中国老百姓在封建专制奴役下经历的只不过是“暂时做稳了奴隶”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两种时代的真相,指出:“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筵宴的厨房。”{22}可以说,鲁迅对封建专制文化和奴隶道德的揭露与批判是直奔命门,击中要害,然而,他要劝转“吃人”的人反而被当成疯子受到关押;他要为居住在黑屋子中的人们打开一个窗反而被当成强盗赶跑了;他揭破封建礼教的虚伪反而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这使鲁迅产生了“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而“无可措手”的荒诞感。从精神层面讲,鲁迅犹如《过客》中义无反顾地走出精神文化荒原的“过客”。从现实层面看,鲁迅以极大的热情积极参加各种文学活动和社会活动。支持发起成立语丝社并成为《语丝》周刊的主要撰稿人;鼓励扶持青年人组织的浅草社、沉钟社、狂飙社、未名社等文学社团;团结高长虹、黄鹏基、韦素园、韦丛芜等狂飙社和未名社成员组织莽原社并亲自主编《莽原》杂志。可以说,从五四落潮的1922年到1926年,鲁迅由在新文化运动中“听将令”的“呐喊”助阵的边缘走上了中心或领袖的地位。然而,《新青年》团体分崩离析,五四新文化运动高潮期并肩作战的战友们星云流散,也使鲁迅产生了“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深深的孤独感。尤其在“女师大事件”与“三一八惨案”中,鲁迅为学生和被无辜遭到枪杀的牺牲者仗义执言却受到“正人君子”们的围攻,这使鲁迅感到像交了华盖运一样处处碰壁,加之“三一八”惨案之后,北洋政府的反动统治更加严酷。1926年3月26日和4月9日的《京报》上披露了执政府要通缉的进步人士名单,周树人即名列此中。鲁迅被迫到山本医院等处避难。在此情况下,鲁迅毅然辞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佥事(主管图书馆、博物馆和美术教育工作)职务,离京南下就任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研究教授”。此外,鲁迅悉心培养、呵护和帮助的高长虹等狂飙社文学青年的“背叛”也使鲁迅很是心寒。鲁迅的现实际遇和主动离京(出关)南下的选择,与《出关》中因躲避排挤与威胁、追求个性的独立与精神的自由辞去藏室史而“出关”“走流沙”的老子何其相似。在某种意义上说,《出关》表面上以漫画的手法嘲讽老子的木讷与不识时务,而实际上却是作者以自嘲的态度表达和抒发自己的人生体验及启蒙思想先驱不被人理解甚至被人误解的苦闷与无奈的情感,并进而借老子的“出关”来思考自己所面临的坚持理想与融入现实这一两难的人生选择问题。老子为坚守自己的理想信念而西出函谷关,但出了“关”又面临着关尹喜所说的“外面不但没有盐,面,连水也难得。肚子饿起来,我看是后来还要回到我们这里来的”的困境。同样,鲁迅在离京(出关)之后,在厦门大学和中山大学、甚至在他辞去中山大学一切职务,完全以一个自由撰稿人身份来独立参加文学活动和社会活动的时候,仍然摆脱不掉人事的纠葛与政治的困扰。这种理想与现实的距离与矛盾,确实是困扰鲁迅的一个尴尬的人生问题。鲁迅在《?骉出关?骍的“关”》中表示同意关尹子对老子的嘲笑:“送他出了关,毫无爱惜。”这可能就是鲁迅晚年面对外敌入侵、民族危亡的严峻局面,对坚持理想与融入现实的问题所做出的人生思考。即对自己一直以来不妥协的批判态度所造成的与现实之间的紧张与对立关系做出调整,以切实地投身于文艺界的抗敌救国现实工作中去。
注释:
{1}《庄子·天运》:“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詩》《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熟)知其故矣。以奸(干)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鈎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鸠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其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腰)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2}徐北辰在《评〈海燕〉》一文中说:“自老子被硬请上关,讲学,编讲义,以及得了饽饽等赠品被放行止,一句两句的零碎讽刺很多,但却看不准他究竟在讽刺谁,好像是傅东华,然而也只是好像而已,并没有可下断语的凭据。”见上海《小晨报》1936年1月30日。
{3}邱韵铎:《?骉海燕?骍读后记》,见孟广来 韩日新编:《?骉故事新编?骍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609页。
{4}顾颉刚在1923年《读书杂志》第9期发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写道:“至于禹从何来?我以为都是从九鼎上来的。……禹,《说文》云,‘虫也,从禸,象形。禸,《说文》云,‘兽足蹂地也。以虫而有足蹂地,大约是蜥蜴之类。我以为禹或是九鼎上铸的一种动物,当时铸鼎象物,奇怪的形状一定很多,禹是鼎上动物的最有力者;或者有敷土的样子,所以就算他是开天辟地的人。(伯祥云,禹或即是龙,大禹治水的传说与水神祀龙王事恐相类。)流传到后来,就成了真的人王了。”见顾颉刚:《古史辨》(修订本)第1册,海南出版社2005年版,第78页。
{5}高长虹在《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说:“我与鲁迅,会面不只百次。”《高长虹全集》第2卷,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版,第195页。
{6}《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6—540页。
{7}向培良:《出关》,《中国文艺》第1卷第1期。
{8}苏雪林:《理水和出关》,《中国文艺》第10卷第3期。
{9}何家槐:《谈?骉出关?骍》,《?骉故事新编?骍研究资料》,第611页。
{10}张仲浦:《鲁迅的?骉出关?骍》,《?骉故事新编?骍研究资料》,第627页。
{11}〔日〕片山智行著 李冬木译《?骉故事新编?骍论》,《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8期,第33页。
{12}张钊贻:《?骉出关?骍的现实寓意》,《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1期,第182页。
{13}{14}王学谦:《鲁迅为何改写老子和孔子?——从?骉出关?骍看鲁迅晚年心态的复杂性》,《文艺争鸣》2012年5期,第80—82页、第83页。
{15}董炳月:《论晚年鲁迅的孔子观——以?骉出关?骍及其关联文本为中心》,《现代中文学刊》2014年第5期,第42页。
{16}亓凤珍:《从?骉出关?骍看鲁迅对儒家思想的继承与超越》,《山东社会科学》2014年第10期,第174页。
{17}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鲁迅全集》第6卷,第546页。
{18}孙刚:《文化寓言:?骉故事新编?骍文类研究》,《文艺理论研究》2003年第5期,第91页。
{19}姜特立:《出关》:“宦路崎岖阅岁华,更无佳思发诗芭。出关便有山林兴,续藁从今渐有涯。”见《梅山续稿》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
{20}张杨:《荒诞人生的理性重建——鲁迅?骉出关?骍之解读》,《重庆大学学报》2004年第4期,第85页。
{21}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第57—58页。
{22}鲁迅:《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1卷,第228页。
责任编辑 李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