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中“流氓”形象背后的身份焦虑
2017-06-01王琪琪
王琪琪
中国当代文学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也曾出现过类似于美国文学中“垮掉的一代”的文学现象。从1985年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的学院“嬉皮”式文学开始,到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再到王朔的“痞子文学”使其达到了一个顶点。他们也被称为中国的“垮掉的一代”。他们作品中的人物总体上呈现出一些共同的特点:对主流价值标准有一种无所谓的情绪,进而产生回避的态度;他们在社会中多是弱者,过着无用的生活,但从不自以为弱,在自己的一套逻辑中心安理得、自我满足、自我欣赏,十分洒脱;弱者,但却并不是真正的底层民众,有些文化,但又不是真正彻底的知识分子,只能算是文化中的边缘人物;对待其它事物有气无力,消解它们的意义,感情无意义,“有用”无意义,成功也无意义,追求成功也无意义,戏谑、调侃中带有深沉的忧郁,也有人称他们为“优雅的梦游患者”。
人们通常将王朔的作品称为“痞子文学”。尽管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有时也涉及道德滑坡或法律越界,但这里所讨论的“痞子”“流氓”形象,并不全是基于社会学意义上和道德意义上的划分,而是更接近于“流氓”的最初意义,关于人在社会中的身份,关于社会的边缘人物,关于人的边缘心态。事实上,这些“流氓”形象本身,只是作家制造出了他们的流氓外壳。这也是为什么读者大多不会像在现实生活中那样,对他们嗤之以鼻,充满厌恶,反而会因为话语意义上所营造出的洒脱而生出亲近感和崇拜感。
“流氓”一词在古代,最初的含义有“流民”的意思。在古代农业社会里,“流民”意味着因贫困、自然灾害或战争而无法拥有土地的人。这一点上看来,“流氓”一词最初是一个中性词,并且它的出现一定是伴随着身份的不确定性。现在,再提起这个词,大多数情况下则带有贬义,这是文明社会对“流氓”增添的社会学和道德色彩上的价值判断。它背后的身份的不确定相对于“群体”而言成为了一种“不合群”的行为,无论是自发,还是被迫,它与“群体”站在了一个对立面上。“流氓”在它的演变过程中不断被添加上的灰色体现了文明社会对于“流民”身份不确定性的恐惧和警惕。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也有过类似的说法,最初政府出于对社会治安的考虑,而对流民实施大禁闭,疯癫者只是流动因素之一。大禁闭成为疯人院出现的前身。因而疯人院并不是一开始就与精神病理学相关,而是社会治安手段的一种,为了社会稳定和消除“不确定性”所带来的潜在的危险。
由于“流氓”自身的这种天然的“不合群”属性,在文学中,“流氓”形象一出现就带有反叛、对抗、反传统的姿态,又因其带有的消极属性,作品争议不断却又很受读者欢迎,甚至令读者也希望能像书中人物那样过上自由、愉快而无用的生活。“无用”成为了一种令人向往的存在,这在现代文明社会中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对于社会的向前发展也是一种“不利”的价值取向。这背后深层次的原因恐怕在于相当一部分人所共有的一种对身份(位置)的不确定的恐慌和焦虑。造成这种身份“动荡”的原因很复杂,既有来自时代、社会等大环境变迁的冲击,也有来自个体自身独特的境遇和困惑的影响。
首先,是充满诱惑力的市场逻辑使人们的生活方式开始变得多样化。尽管这些作品的创作主要都是集中于80年代中后期。这时间正处于中国的历史转折时期,社会由极端封闭走向改革开放,由全民大谈政治之风到人人观望经济动向。且这时,经济发展已经在一部分人中间率先取得一些成果,人们物质生活的改善在刚刚开始焕发生机的这一时期效果异常明显,冲击也十分巨大。从你穷我也穷,到少数人先富起来,人们能切身感受到周围总是有人在过着一种美好而又陌生的新生活。这种陌生与原有的习惯之间的冲突和缝隙,让人徘徊和迷茫。人们对于眼前好生活的向往使得他们急于否定过去,急于抛开过去,而想要在新时代中抓住点什么,但是一切还尚未成型(属于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和价值取向),“新”也就意味着正在建构,所有人都在摸索。因而一部分人落入了两头都够不着的中间地带,成为价值方向迷茫的人。而社会对此普遍的评价标准仍自动立足于旧有的传统,导致社会中新、旧价值总是交杂着发生、存在,而践行新价值观的这些人物的出现也成为了一种奇怪的现象,他们得以在不同作家的笔下形成一类群体化的人物形象。
方方在她的小说《白雾》里,描写了当时一群青年人在择业、婚姻方面的价值选择,很能反映出市场经济对人心的摇撼,以及当时比较“复杂”的社会氛围。田平的父亲是一位教师,十分传统,对田平开出租十分反对。然而,在教师协会理事选拔会议上,他因乘坐田平的出租车(改装成普通汽车)前往,而风度大增,因此原本机会渺茫的他成功当选了理事。但当选之后,却公正严明,始终坚守大公无私精神,奉行“五讲四美三热爱”,还主动放弃了理应是他的分房机会,要将机会留给更需要的人。田平的父亲如果只靠坚定地奉行这些道德传统,而没有田平的帮忙和“风度”的加持,根本不会成为理事。但他当了理事,也一定要奉行自己的理想信念。这就是田平父亲这一代人:嘴上说着田平他们是“垮掉的一代”,但是也在无形中享受着这种“垮”而带来的益处。
另一个主人公豆儿身为报社记者,但却借着“笔杆子”换取隐形的好处,工作上毫无原则性,唯一的“准则”是听上级的话。他还庆幸上学的时候没有好好学新闻学的原则,否则一定不會像现在活得这么舒坦。他的同事苏小沪,则与他相反,是本本分分的新闻工作者,但是却始终得不到领导的认可。最后,她抛弃掉了原有的“条条框框”,加入到“豆儿们”的队伍中,用她的话说是:“众人皆醒我亦醒。”
其次,文革破坏了正常的教育制度和教育应有的价值,这使得文革时期成长的青年人知识基础相对薄弱,而新时期又重新重视知识、重视人才的培养,80年代更是知识、文化、文学的黄金时代。这种反转让他们一时间无法迅速适应,也没有牢固的“资本”加入进去,甚至有了“落后于人”的危机感。徐星曾回忆说:“我在烤鸭店挺自在的……可是渐渐地,我受到了刺激……那个时代,社会上最兴的是什么?是学习。全民都在学习啊。”他在《无主题变奏》中也写了一个“老三届”的人物“老讳”,是主人公“我”大学里唯一的知己。小说中,“我”对音乐学院的学生老Q满不在乎,对“写东西”的老同学“现在时”讽刺、挖苦,却唯独有点羡慕“老讳”。老讳“十岁以前看了大部分巴尔扎克,一个月记一千英语单词”,而“我”十岁时对外国的了解就是《海岸风雷》。这是“我”的遗憾,也是徐星那一代人的遗憾。因而他们并不是反对知识本身,相反,他们对真正的知识怀有憧憬和敬意。陈村的《少男少女,一共七个》中的“我”以肚子疼的名义旷了一节数学课,真正理由是要“去看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画展”。因而说他们的作品中有反智倾向,可能并不准确。他们在作品中的确总是讽刺“知识群体”,但是大多数都是对心术不正、道貌岸然的伪知识分子,或是只有知识身份外壳的不学无术的学生和老师发起攻击。比如《顽主》中的“作家”宝康和伪君子赵尧舜赵老师。
而对于王朔来说,文革的影响有更多意义。他身为部队干部子弟,根正苗红,本应有着确定的未来和光明的前途。但文革结束,特殊性也随之消失,地位的滑落,使他比别人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迷茫。到了90年代后期,有评论说,王朔在《我是你爸爸》中透露出了妥协的意味。但我觉得说“妥协”似乎不太恰当,因为这并不单纯是王朔的个人行为,而是社会自然发展逻辑在对文学起作用。90年代市场经济带来了发展的活力,人们逐渐适应了这种经济逻辑及其渗透在生活方方面面的变化。因而这类人物形象以及附加在他们身上的话语形式所赖以“生存”的独特性被冲淡了。这在王朔笔下日渐成熟的“痞子”形象中也可以预示一二,成熟的原因之一就可能是变得常见了。
因而,在冯小刚以王朔的文学作品为基点创作的贺岁喜剧在社会上引发热烈反响之后,这一类文学连带与之关联密切的类型影视剧创作热潮都平淡了下来。90年代,代替它们的是人们对“屁股”(余华《兄弟》中李光头在女厕所偷窥)的关注和对“□□□□□”(贾平凹《废都》中的删节部分)的好奇、窥视和联想。人们感叹着李光头这样的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庄之蝶这么了不起的文人背后却隐藏着如此的堕落与肮脏。再后来,人们对这些也不再感到新奇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代际的更迭,由市场经济和文革记忆而引发的身份的焦虑彻底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时代环境下的新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