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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物语(外一篇)

2017-06-01■尔

甘肃农业 2017年9期
关键词:堂兄镇子铺子

■尔 雅

乡村物语(外一篇)

■尔 雅

尔雅,作家,影评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传媒专业硕士生导师。外聘教授。甘肃省电影审查委员会委员。甘肃省文艺界四个一批人才。兰州交通大学文学院西部影视文化研究所负责人。

堂兄

大年三十那天,我到堂兄的铺子里去,他告诉我说,过年不能在一块玩了——他要闭斋。我问他闭什么斋,他高兴地说,七七四十九天吃斋,要练画神符的功。我说那铺子怎么办,他说铺子不开了,反正生意不好。我看见堂兄把脑后的头发剪得很薄,剩下的向上四散而开,真是有些首如飞蓬的样子。其实在从前,堂兄铺子里的生意一直是不错的,就算现在不很好,也不至于到关门的地步;不过他既然决定要闭斋,那就谁说也没有用。他秉性耿直,说一不二,大半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于是我也就没有对此发表评论,而是转到别的话题上,之后买了一些烟酒糖茶之类,与他告别,回家。

我听见镇上的人议论说,堂兄这一年来不好好做生意,别人到他铺子里买东西,他只顾拿着一本阴阳八卦的书抄抄写写,根本不搭理人家;结果,到他铺子里的人就少起来了。有人说他学阴阳走火入魔了,有人则说,他挣钱多了,不想再挣了——对于我们这座小镇来说,后一点指责就算是很刻薄了,再有钱的人,也要摆出谦虚的姿态,装出没有钱的样子;要不然,就算你卖的东西是镇子上最好最便宜的,他也不会来买。人穷志不穷,这是镇上的传统。而且,要是堂兄的铺子就此冷落萧条起来,大部分人也许会感到高兴;在他的铺子里买不上东西,还会有别的铺子可以买,在这座方圆不到一里的镇子上,至少林立了数十家百货铺子。

其实堂兄研究阴阳八卦,三四年前就开始了。每年我回老家去,他都会邀请我到他新修的宅子里去看看。宅子是闲置的,他一个人住在一间很小的房子里。四面墙壁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八卦符号和文字口诀,都是他自己抄写临摹的;炕头上摆了一摞书,麻衣神相,风水探微,易经入门什么的,我的一本散文集居然也在其中,比原先的时节厚了很多,看样子他也经常在读。这时候,他显得神采飞扬,给我讲五行风水,还提到给一些人算卦,很灵,人家因此给他拿了中华烟。然后他说,再过几年,铺子不开了,走四方去。——他说的走四方,就是给人推卦、相面、写祭文、看风水。

堂兄和我的关系很好,他认为我是真正的秀才,因为我写书;另外,他还认为我写书和他研究阴阳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比方,都要读书,要写字。他有一次还让我看他写的祭文,并且说假如我要写,一定会写得很好。他住的那间屋子,一般不邀请别人去看,我算是例外。堂兄上学不多,好像就读过小学,所以他花了比别人多得多的功夫来写字读书,有些他认得的字我竟然不认识;堂兄见我不认识,表情里就泛出很得意的样子来,倒不是嘲弄我的意思,而是说,我要是不认识这个字,那镇上的人,就没有一个可以认识了。

往年我回老家过年,有好几天是和堂兄在一起的,我们喝酒,聊天,吃饭,打麻将。他的麻将水平很臭,自己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但还是喜欢和我们一起玩。他总是打错牌,喝过酒的脸上红彤彤的,输了之后给我们掏钱,一张一张地数钱,看上去高兴极了。他就从来没有赢过。他让嫂子做我们喜欢吃的饭,他家里有,我家里没有的小吃,就会让孩子送过来。有一次夏天,他到兰州来,看见我穿着布鞋,就说,这种鞋老家也可以做的,他说要让嫂子给我做一双;过了一年,我回家的时候,嫂子拿一双布鞋来,说是给我做的——我差一点都忘记这件事了,堂兄还一直记着。

我们祖上曾经是镇子里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在鼎盛时期,开了好几家店铺,占据了镇上一半的土地,但后来由于疾病、内讧、经营不善以及时代风尚的变化,家道衰落了;三十年前,我们家族成为镇子里最穷的居民。堂兄在十年前开起了这家杂货铺,买烟酒糖茶、碟碗杯盘一类,他童叟无欺,货真价实,是镇子里口碑最好的商人。我们家族的另外一些弟兄,凭借力气、知识和诚信在城市里发展,也都各有收获,过年回到老家,互相寒暄问候,猜拳行令,也颇有一番热闹景象。于是大部分镇上的人认为,我们这个家族现在又兴旺起来了。

今年多少显得冷清一些。我大年初三还见过堂兄一次,那是下午,太阳还在天上,但堂兄已经吃过晚饭了,正在往他的房子里走;他的头发仍然向上纷乱地飞起来,像一只长跑之后的公鸡。他见到我说,到我房子里去,去不?我说,你不是闭斋吗,怎么能去?他说,闭斋可以说话的。但我因为有别的事情,最终没去。然后我看见堂兄从另一条小路上走了。

正月初三有拜年的风俗,已经延续了好多年了。我们家族一大帮儿孙辈的人,吃过晚饭,照例聚集在街道口的时候,堂兄叫人捎话来说,今年不拜年了。堂兄是我们这一辈的领头的,每年都是他带领我们给年长的叔叔们磕头;他站在我们队伍的前面,烧香,然后喊,给几叔拜年了——磕头了!然后一大帮孩子们都乱哄哄的倒地,磕下头去,叔叔家有人放起了鞭炮和烟花,接着,一斤或者两斤水果糖从一个角落泼过来,很多孩子在地上滚来滚去,抢糖果。有一部分孩子不是我们家族的,他们跟在队伍里,是为了得到糖果,当然这样一来,拜年就更热闹了。

今年最终没有拜年。也许和堂兄闭斋有关系。我父亲准备了鞭炮、水果糖、烟和酒,结果,没有人来。我的那些年老的叔叔家里,也都准备了这些东西。

我觉得堂兄在心里有寂寞和无奈的地方。比方说,直到今天为止,他还不肯叫他的两个儿子到铺子里帮忙;他不太相信他们。他学阴阳是为了得道,但是他又常常有菩萨一样的心肠。有时候我还觉得他就像一个行吟诗人,他具备一个诗人的浪漫气质,不在乎镇上的人怎么评论;他想让自己更自由一些,这没什么不好。

老家里一个阴阳去年死了。过年的时候我听说,一些需要占卜的人,开始来找堂兄。所以,就算堂兄不打算经营他的铺子,他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镇上的人批评他,也未免有点杞人忧天了。

同学

我的小学同学。长相多少有点尖嘴猴腮,但是人很聪明,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几乎令我崇拜。崇拜他的原因在于,其一,他总能弄来一些小说看,我记得其中就有《西游记》、《水浒转》等等,那时候的书非常之少,他能如此轻易弄到手,可见本事不小;我到他家里去,经常看见他手里端着碗吃饭,眼睛却瞅着一本书,那本首尾缺了很多页码的书就摊开在炕头上,仿佛诱人的糖。他一边看,一边发出酣畅的笑声来,那种神态让我垂涎三尺。为了可以从他的手里借到书,我真是穷尽阿谀之能事,甘愿陪他干各种各样的农活,而对于自家的农活却想方设法来偷懒,这使得我父亲很恼火,我甚至因此而饱受皮肉之苦。(这其中的情形我在另一篇散文里有过记述)。其二,他写得一手好作文。那时候我的作文也写得不错,也经常会得到老师的讲评,但是,我很清楚他写得比我好,在他的作文里,经常会出现一些很美的句子,比方,他会形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说,她的脸蛋像一颗水分饱满的苹果,而我却只会说,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好看极了;而且,他的作文总是写得很长,洋洋洒洒的,就跟写小说那样痛快——这简直让我很嫉妒。

考中学的时候,他考了第一名,语文的分数尤其高,接近满分,但是很遗憾,他没能接着上中学,他父亲有一次干农活,摔到山洞里,瘫痪了。像这样的事情,是没人可以帮忙的。于是,他开始一年四季在地里忙碌了;他干农活很卖力,比别人都干得多,有时候在路上遇见,他的神色里有了些许害羞,而且,他看上去有点像一个大人了。有几次我看见他肩上抗着锄头走路,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他看书的神态还那么津津有味,不过他没有发出从前那么快活的笑声。

很多年过去了,小时候的事情大多都不记得了。我每年都要回老家去,但是很奇怪,我们几乎没有怎么见面。而且,也没有多少人会提起他来。这也意味着,他开始和老家的许多人一样,过他们简单的缺少变化的生活了。在我的老家,像这样的人是最不被注意的,只有一个人和别人不一样的时候,大家才会谈论他。

关于他的消息,我只有故意打听才可以知道一点。我听说,他结婚了,生了孩子,好几个,都是女孩,所以还要生。他和老婆还经常跑到外地去,为了躲避乡里超生的罚款以及做绝育手术。前几年,他到新疆去做工,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挣了一些钱,回来修房子,然后买了一辆三轮摩托,在街上卖菜。日子似乎好过一些了,但还是没有人羡慕他,连镇上的一个掉了牙齿的老太太都说,没有用,他没生下儿子。这老人一生劳碌,整天牛马一样走来走去,老迈之后吃了上顿饭,不知道下顿在哪里吃,还不如一头牛或者一匹马,但是,她生了一堆儿子,虽然不能当饭吃,却令她引以为豪。在我们镇上,老人们晚景凄凉,穷困潦倒,儿子们大逆不道,斗鸡走马,其实都是可以原谅的;但要是一个男人没有儿子,他一辈子就会被镇上的人看不起。这是镇上的规则,每一个人都必须接受,就像他必须接受自己的血液一样,除非他的脚不再踏上这里的土地。

过年回老家去,有人告诉我,他终于生了一个儿子。他带着老婆到外地去,回来的时候抱着儿子。他的老婆很快做了绝育手术,然后他高高兴兴的四处借钱,准备交罚款,结果钱不够,他的三轮摩托被没收,停在镇政府的院子里,风吹雨淋,差不多要生锈了。但是,他很高兴。他生了五个或者六个女儿,生了一个儿子。

有一天,我在街上见到他。说起来我们至少有十年没有见面了。不过我仍然能够认出他来。他的神色还是那么腼腆,就好像他对于我们,永远负罪在身那样。就像我想象过的一样,他看上去相当的苍老,差不多有五十岁;令我惊奇的是,他的牙齿居然全部掉完了,这使得他说话的口气含混不清,有如低沉的呜咽。

我经常想,如果他能够上中学,他现在也许就坐在某座城市的一家咖啡屋里,和一些朋友聊天,喝酒,旁边一个或者几个妖艳的女人走来走去,他可以用微醉和满足的眼神来打量她们;他一点都不显老,就像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我还想,如果他可以一直写作,他也许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作家,他写作的天分是那样出众,曾经让我充满了羡慕和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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